北陵行宫驻兵不过区区几千人,若真的遭逢两路夹击,怎么有底气能赢?
絮絮蓦然想到,或许他们的兵力也正在路上。
思索完朝廷中事,絮絮每日定量的精神气又耗尽了,一面抱着小抱枕啃着味道鲜美的桃花饼,一面觉得近日天气闷沉,颇是好睡。
夏日天气说变就变,晚上猛地响起惊雷声,屋子里烛火似被震得一闪,旋即窗外沙沙下起大雨。
絮絮照例在小桌上把身上的物件一样一样摆出来,珊瑚耳珰,她的小荷包,黄金哨子,几锭金银,珠宝首饰,些许药材。见东西没有少,便又一样一样收好,扶熙坐在一边,却忽然按住那只小荷包,说:“这里是什么?”
絮絮昏沉中蓦地清醒,忙地抓住小荷包,试着夺回来,说:“没什么。”
扶熙没有再问,随即松开力道,见她有如松鼠藏食一样把那个东西仔细收起来,但目光始终没有离开。
雨到了半夜都没有停的迹象,刷刷打在檐头,窗外挂着密密雨帘。
韩家庄又是在郊外,旷野里的雨声尤其浩大。
絮絮不知为何睡得极沉,任天边打雷闪电都没有什么动静。
揽着她的青年目光静静落在她的眉眼间,心中隐隐不宁。
雷声让他睡不着,——不过这样也好,他最喜欢当她睡着而他没睡下的时候,听她梦呓呢喃里唤他“阿铉”,每唤一声,他的心都像着火了一样,热烈暖意灌流进全身的血脉。
今夜她没有梦呓。
三更时分,雨声愈大,他也在迷迷蒙蒙里快要睡过去,陡然听到雨声里细微的脚步声。
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凝神去听,听到有谁窸窣捣弄窗栊,他微微皱眉,立即摇了摇怀中熟睡的女子。
初初摇了几下,她都没有醒,若在其他时候,她向来警觉,轻轻动作也能醒来——他惊出冷汗来,试探着她气息,还好气息平稳,他转瞬明白过来,只怕有人下了药。
他眉头紧皱,外头图谋不轨之人不知是谁,但他深知如今处处都是想要他们两人性命的人,眼见外头动作声音越大,窗户隐隐就有撬开的趋势,他看了一眼床边摆着的佩刀,眼光一凛。
他够到了刀柄,掂在手中,心中几乎没有波澜起伏,所想之是谁敢图谋不轨,就取谁的性命。
但他极快又听到来人不止一个,微弱的印在窗上的影子模糊看得出,至少有十几个人。
他握刀的手微动,看了眼怀里的女子,正欲起身,一支冷箭破空而至,恰钉在他肩膀上。锵的一声响,紧接着窗外的冷箭一发接着一发打进来。
“絮絮!”情形紧急,他使劲摇着她的肩膀,她没有丝毫的反应,他捞着她带她往离窗子远些的地方躲去。
他捧着她的脸,窗外的冷箭一支支破窗,雨声也没有停,他俯身吻住她嘴唇,咬破了她的唇瓣,漆黑的眼睛近距离地注视她的鼻梁和阖起的双眼,注视她在雨夜里仿佛都潮湿起来的细碎的发。
唇很软,他第一次知道吻是这样的滋味,那感觉,像要窒息了。
几乎不能想象。
血腥味在口腔弥散开,他看着她的眉眼逐渐有了苏醒迹象,不舍地离开她的嘴唇,又摇了摇她的肩膀,低声唤着:“絮絮,快醒醒,有人暗算我们。”
絮絮睡得黑甜里,忽感到一缕腥咸味道侵略她的脑海,她便缘着血腥气逐渐走出沉沉睡梦,初睁开眼睛,就看到了锋利的下颔线,朦胧的夜色里,浓烈血腥气浸透了鼻腔。
她惊讶道:“你受伤了?”
扶熙垂着眼眸看她,嘴角不知道为什么还挂着点笑,把她扶起来,捂了捂肩膀看向窗外说:“我们快走。”
絮絮低骂了一声“混蛋”,支起身子站起来,就要去寻刀,窗子大破,那群人已经跃进来。
扶熙手里有刀,刚站起,肩头中箭的伤口就剧烈发痛,痛得他一个踉跄,刀尖支在了地上,絮絮立即从他手里夺过了刀,把他拉到自己身后。
箭上淬了毒。
来人里全是一水儿的黑衣青头巾,看起来与韩家庄养的酒囊饭袋大不相同,反而训练有素,为首的人冷声说:“乖乖跟我们走,还是……”
这老大身边还站着个黑衣服的男人,絮絮目光稍转,立即认出来这人就是当时调戏过自己的那个富家公子。
韩少爷嘚瑟笑了两声,对身边的男人说:“哥,这个男的既然是你们要找的人,他跟前这个女的,就留给小弟罢?”
对方冷笑了两声,握着剑的手抬起来,剑尖指了指絮絮:“这娘们儿生得实在是美。你小子也妄想?”
韩少爷说:“这小娘们之前羞辱过小弟,小弟就是,就是想一雪前耻。”
对方道:“这小娘们中的软骨散,她男人刚刚中了箭,箭上淬着毒,现在他们都暂失武功,不能负隅顽抗。罢了,你既然要报复她,”他比了个手势,“完事了早点送回来。”
絮絮听得心中大惊,自己竟中了软骨散?她试着使刀,手腕的确使不出来力气了。
她不言语,她已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
他们逐渐靠近,那韩少爷一听软骨散,双眼都放光,迫不及待地就率先上前。他虽是个花架子,却也跟另外几人一样佩了一把刀。
他们两人已经被逼到角落,絮絮咬了咬嘴唇,才后知后觉唇上一点腥咸,她侧过头看着扶熙,微弱的火光里,他容颜显得凄凉极了,漆黑的眼睛不知在看着哪里。
她对着他的耳朵说:“一会儿我拖住他们,你赶紧从门口走,一直走,别回头。”
这句话被韩少爷听到,他哈哈大笑:“真是好深情的小娘子,可是,美人啊,成日跟个冰山呆在一起,哪里比得上风流倜傥的哥哥我?嗯?他能让你快乐么?他懂你么?他只能叫你过东躲西藏的生活,每天提心吊胆!”
絮絮不为所动,冷冷一笑,容色在此时格外绮丽,等他甫一靠近,劈手就夺来他的佩刀。
其他人见势不对,立即围了上来,絮絮用尽浑身力气将这个韩少爷推到他们人堆里,拉起扶熙的手将他带出逼仄角落。
她叫他快走,把他推向门边,自己握紧两把刀返身迎敌。
那一刻,她落在他眼中的背影,仿佛沐着漫天的大雪。
他没有走,他不能走,要走也是一起走,抬起头的时候,重重叠叠的影子就要扑住她了——他脑子里盘桓着什么,生亦同衾,死亦同穴,缥缈的又凄厉的声音回环不绝。
他咽下喉管里的血沫。
突然迸发出的力量如此惊人,他疯了似的砍过去,一个人,两个人,……都在他面前倒下。
最后他身上同样挨了好些刀,腥味伴着浓重潮湿的雨在这个夜里四处弥漫。
他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看到他怀里护住的她,她猛地抱紧他的脖子,宛如交颈。
要是死了,也算死在一起。
絮絮嘴角溢出鲜血痕迹,她看到他的背后一个人提刀劈了过来——她睁大了眼睛。
她不相信竟又是惨淡收场的一世,她不相信结局仍旧如此凄凉。
“阿铉。我再不会……看着你死在我的面前。”
她喃喃着,眼里蓦地迸溅出骇人的杀意。
再也不会。
她缓慢地够到离她不远那柄锋利沾血的刀,直直刺向那人,在他的刀落下以前,刺穿了他的身躯。
紧接着,她爬起来,要挣脱命运残酷桎梏的意志,如同所向披靡的无形之刃。她毫不犹豫,再也没有第一次杀人时的胆怯,鲜血淋漓满身,刀刃破开血肉的声音被淹没在茫茫雨声里。
……
恶战以后,她看着满地尸体,透支力气以后,身体已到了极限。但她心中信念还在不断重复,离开,离开……
青年背起她,蹒跚出了房门,絮絮昏昏欲睡中,蓦然想起什么,从身上摸了半天,摸到东西俱全,才安心下来。
两人经过恶战,都成了血人,每走一步路,满身的鲜血就顺着雨水淌下来,血水于是四下流淌,天地都显得猩红。
“阿铉。”
他听到她在唤他,应她一声,她说:“假如我死了,你不要管我,你要快走。等你回到宫里,你追封我的时候,谥号要挑好听点的;但明、文、武、昭什么的都已经封过了,不如给我封个烈怎么样?以后等你百年,你要记得跟我合葬。”
“你在胡说什么,你——你不准说这种话,我不准你说!”他被气得满脸通红,脚下一个趔趄,才听到她吃吃地笑起来,原来在逗他。
他回过头,她说:“我怕我睡过去就真死了,所以使劲儿说说话。”
她忽然从怀中摸出个什么,递给他。
他还在生她刚刚的气,没有吱声,她说:“哨子,你吹吹,哄哄我。”
这是一只黄金哨子。
他们才走出客房不远,他说:“你怎么这时候还带着哨子……”
但他依言吹起来,哨声嘹亮,声调跟一般的哨子不一样。
絮絮也不知到底有没有用处,但死马当活马医了,谁知就在哨音响起不久,她听到有马嘶声,脑子里瞬间闪过耶律升的话。
扶熙也听到了,又吹了几声,哨响明显惊动了其他人,但就在其他人纷纷找到这里察看发生了什么事情时,从韩家庄的马厩里已奔来四五匹马。
“这哨子可以驱使戎狄的马。”
絮絮眼前亮了起来。
“上马,我们从后山走!”
第42章
七月初, 天气渐凉下来,傍晚风瑟瑟穿庭,虽还饱有热息, 相较六月, 已经含着几许秋意。
就连门口大柏树上栖着的鸣蝉,嘶哑叫声也逐渐追求起凄切的意境。
大柏树下设了张竹床, 白日无人,傍晚许多院子里的杂户们, 就在这里喝酒、赌钱或者是斗蛐蛐儿。
蛐蛐儿怒目圆瞪,斗志昂扬。
轮到街上摆烧饼摊的王麻子出牌了,他单手拈起一张牌,正思忖着出什么好, 忽然隔座儿贩鞋子的李狗蛋推他一把,向某个方向努了努嘴:“嗨,那小娘子回来了。”
王麻子的眼睛,还有其他赌钱的杂户们的眼睛,通通被那个身影吸住了,目不转睛。
不远处破敝廊子上, 一道窈窕身影一手提了包褐色的东西, 从院子的门那里,一直走到院子最里头去。
她穿着淡青葛布衣裳,乌黑头发在脑后挽成个简单的高髻, 缠着髻的柳青发带垂在她的颈后,晚风肆意地吹乱它。
她步子快, 不多看他们, 匆匆地过去了。
杂户们饱了眼福,等人影在里头黑黢黢的转角消失不见了后, 才心满意足收回了目光。
李狗蛋第一个叹息:“这么漂亮的小娘子。”
王麻子第二个叹息:“可惜嫁了个不中用的男人。”
钱大柱第三个叹息:“竟然要女人出去抛头露面,养家糊口。”
吴发财第四个叹息:“这小娘子要是跟了我,我可舍不得叫她出去。”
杂户们杂七杂八地说完,又开始了喝酒、赌钱和斗蛐蛐儿。
这破落院子里向来都是独身汉们寓居的地方,皆因地租便宜,临市临街,好尽做些小生意养活自己。
院子最里头住着个寡妇,丈夫死了十年了,靠着做暗门过生,杂户们一向是垂涎着她,又免不得暗地里啐她。
前几日,他们见到这寡妇带回来一对小夫妻。
小夫妻年岁都不甚大,生得却漂亮,疑心是大户人家私奔出来的野鸳鸯。
他们拾掇拾掇便住进了这破院子里最破的那间寡妇的屋子。
原本以为他们只是在这里借住一晚,不想已经四五日,就好像要在这里长住似的。
听说那个小娘子谋了几分工,他们每日出摊就会瞧见她起早出去做工,天黑才回。
回来时,手上就提着一包药——她的男人生了病,要许多钱,她这几日便夜以继日地做工,白日给人洗衣裳扫地之类,晚上有时去捡蝉蜕或者割草药拿去卖……总之,什么样的杂活都肯做。
杂户们都是过着有今日没明日、吃一顿算一顿的日子,有几个闲钱时,便在吃饮嫖赌里花去了,譬如很多时候,爱在喝足了酒后摸索到寡妇房间行乐,再大发慈悲予她几个铜板。
寡妇也从来是这样过活的。
王麻子他想起傍晚时见到的窈窕的背影,不禁吸了口气,出牌时意兴阑珊,连输了好几把。
等其他人玩乐得足够,纷纷散去后,他便在酒意下蹒跚着脚步,走进长廊尽头的漆黑里。
他当然是酒壮怂人胆,盘算着住在这处院子里的,又能有什么正经人,——亦不知那个漂亮的小娘子她,……
他掂量着裤腰带上系着的银钱,嘿嘿一笑。
他胡思乱想着。
门因为破敝,总关不严,他们往日一推就推得进——不过今日不一样,他用了些气力都没有推开。好在这破木门上有一条裂缝,可以往里偷窥。
初三夜,月亮细细一勾,几乎没什么影子渗进来。
灯油靡费,所以只点昏黄一盏,一灯如豆在油木桌上虚弱亮着。两个女人背对他坐在桌前。
细一些的,是那个寡妇的声音——“这是……唔,鹅肠草?”
木桌子拾掇得很干净,上头摆了纷纷杂杂的草药,另一个清凌的女声就笑起来道:“错啦,这是鸡肠草。”
她的手拈起草茎,微弱油灯的光下,剪出一支纤细晃曳的影。
她捏着草药搓了一圈,笑说:“鸡肠草开紫花,有苦味,茎中无缕;鹅肠草开白花,有甜味,茎空有缕,你瞧。”
寡妇说:“啊,果真。”
王麻子的眼睛再一扫,在角落那张唯一的床上,躺着个男人。远远瞥过去,他戴着一副漆黑面具,光照不到他,实在没什么存在感。
屋子很静,炉子里煎着药,静静地漫出药的苦味。
王麻子正思索他的好事,可这门怎么也推不开,又听到里头女人厉喝:“谁在外头?”
还有收拾铁锹铁铲子的声音,吓得落荒而逃。
然而贼心实不易死,王麻子第二日入夜又动起念头,他心觉这回定能得手。
这夜不知为何门没有锁,王麻子进了以后,就只看到背对他们的寡妇,还有床榻上依旧沉睡的男人。
他心想,待会儿那小娘子势要回来的。
他蹑手蹑脚地到了寡妇的背后,一顿,胳膊已经伸出去。
他自觉自己乃是天大的好人,给了人寡妇一条活路,让她能生存下去,不免享受她的顺从和谦卑,每每都幻想自己乃是个财大气粗的财主,——谁会知道今夜,这个从来顺从的寡妇她在挣扎。
她一直沉默寡言,今夜出乎预料地拒绝他:“王麻子,松手,松手!我不做那个了!”
他当然不会松手,反而凑近去要亲热,嘿嘿笑:“当了这么多年,突然想立牌坊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