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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宁宫。
入夏天,京中一向酷热,别宫主子未能跟去行宫,多爱用冰块消暑。
林姑姑在盛着冰块的金盆旁边打着扇儿,金缕扇偶尔反起光来,太皇太后倚在榻边撑腮小憩。良久,她闭着眼睛,幽幽问了一句:“行宫那边,传来什么消息没有?”
林姑姑摇摇头:“没有消息。”她顿了顿,试探着看往太皇太后,“这也许就是最好的消息。”
太皇太后不语,半天过后,苍老的声音才又一次响起:“凉州那边呢?”
林姑姑如实道:“探子回禀,梁王已连夜清点了两千轻骑快马驰援,预计今日刚到萧关。”
太皇太后淡淡道:“是驰援还是趁火打劫,须得再观望一阵。”
林姑姑继续打着扇儿,太皇太后倏地又问:“那絮絮呢?”
“上回传的消息说娘娘跟皇上闹了些别扭。之后便也没有消息了。”
太皇太后轻轻叹息:“她聪明机灵,这些事困不住她。……若不陷在情情爱爱里,该是能做出一番大事。”
林姑姑道:“奴婢斗胆想问问太皇太后,京中诸多贵女,争妍斗艳,娘娘与您也非亲非故,为何您偏偏最喜欢娘娘呢?”
太皇太后忽然睁开眼,苍老的眼睛仍然不减威严,她徐徐道:“她的气质和别人不同。那种气质,……哀家说不上来,但总叫人安心,又感到温暖。”
叫人能安心,这便是一件极其不容易的事。
林姑姑回想着,似乎当真如此,前几个月太皇太后病得严重时,娘娘正在禁足,她们纷纷觉得恐怕这病是好不了了,连太皇太后自己也是如此,甚至预备好了遗旨。
但娘娘一出来,到了寿宁宫中,她就觉得燃起希望来,似笃信着娘娘一定有法子。
她们虽不清楚究竟缘何病好,但看到娘娘的时候的那分安心和踏实感,的的确确存在着。
林姑姑了悟。
片刻以后,太皇太后再开了口,声音已低下来许多:“可怜哀家这样多孙儿孙女,倒不如她一个人孝敬。”
太皇太后素来威严,对先帝及其兄弟姊妹们严格,对当今皇帝极其兄弟姊妹们亦严格,大家小时候受了教导,等长大些,当然也就不甚亲了。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林姑姑放下扇子静静退下,刚出了门,一边的小吉祥便凑上来:“姑姑,太皇太后有什么吩咐?”
林姑姑道:“太皇太后歇息了,你们都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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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大营。
“父亲,您看。”
帅帐门帘被掀开,一位银甲白袍的年轻男子匆匆进帐,手中握着一样物什。
被称作父亲的男人同他容貌有几分相似,一样的俊朗英武,上了年纪,眉目便染上许多风霜之色,但威武愈盛。
“行宫宫变,圣上有劫。”容厦展开字条,看到当先一句,神色微变,看向自己的大儿子,“这信从哪里来的?”
容涵道:“儿一早在演兵场练兵,一只雪白小鸟飞到儿身边,挥之不去,儿才发见它腿边绑着字条。”
容厦眉头微拧,这是何人报信,传信真假尚不可知,他立即吩咐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涵儿,你速派探子前往北陵刺探,再点一千精锐先行,如境况属实,为父奏请出兵。”
这传信之人莫非是絮絮?絮絮手掌璇玑,但从前见过璇玑传递消息的方式,会留下独门记号。
那会是谁?
然而这一天入晚,容厦思虑未睡,帐外有清脆鸟鸣。他道:“副将,把那恼人的鸟儿赶走。”
副将领命刚出,容厦一转身,却突然发现帅帐阴影处悄无声息站着一个人。
那人长身玉立,白衣飘然,面上缚了遮住上半边脸的银面具,这时向他微微一笑。
容厦冷声正要厉喝是谁胆敢擅闯帅帐,那人道:“将军如若驰援行宫,万不可全力勤王,北方诸国近日异动,恐有大变数。”
说罢微微颔首,就要离开。
容厦道:“阁下请留步。”
白衣青年身影微顿:“将军有何事?”
“阁下可否告知姓名?阁下所言,本将军又如何辨识真假?”
那人回过头来,漆黑的眼睛映照烛光,道:“在下奉师命而来,家师蕲州昭微观观主长婴真人。”说着,从腰间解了一枚玉牌,抛给容厦:“大将军或许认识家师的玉牌。”
昭微观素有小国宗的名头,历代观主为国祈福祛灾,很得人敬重。
这一代观主长婴真人,容厦听闻过他的名号,还记得一件与他有关的事——应该说,是宫中一桩秘辛了罢,当年宫中四皇子殿下出生不久,长婴真人言其将带来灾祸,于是在那个初春时节把四殿下带去了蕲州。
这秘辛本无多少人知晓,而今这个青年,他自称是……长婴真人的弟子?
容厦神色肃重起来,道:“阁下莫非是那位——”
对方静默着,向他走近了一步,沐进光中,容厦望着那张半被银质面具挡住的容颜,眼底闪过诧异之色,却见他笑着,嗓音温雅清和:“将军要知,在下无姓无名,与您口中之人,早断了尘缘。在下道号……玄渊。”
说着,他伸手,容厦把玉牌抛回他的掌心。
容厦一眨眼,那白衣青年已踏雪无痕般不见了影子。
他望着先才玄渊所站的地方,不由想到,若玉牌还能造假,但这昭微观的轻功步法踏鸿,是绝无法造假的。所以他刚刚传递的情报,只怕也是真的。
容厦整饬兵马思索对策时,又想起长婴真人那个预言,说他二十岁前不能接触皇室人物,否则性命难保,殃及国祚。
算算时日……
第40章
在玉和镇上过了一两日, 仍未见到璇玑任何人,絮絮不由气恼难道璇玑没拓展到这个小小玉和镇不成?
时间愈长,暴露的风险愈大。
她是起早惯了的, 早间撂下睡梦中的她那个没大用的男人在客栈, 出门打听消息去了。
她在一处早点摊子上坐了坐,老板下了一锅锅贴饺子喷着油香, 她买了十二只,本想着待会儿带回去给扶熙吃, 不想却听到隔壁桌有人在闲聊。
“最近怎么盘查得这么紧?出了什么事了?”
“能是什么事?行宫呗。圣上遇刺重伤,现下是左仆射大人监国——哦不,不,应该称一声张相公了。”
“张相公在搜捕刺客?”
“大抵是吧。这都多少日了, 北陵郡都在戒严,兄弟我运的货都叫他们扣下了。”
“啊呀兄弟,那可怎么办?”
“还好还好,”那人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斜笑说:“有人指点我拜会了一下韩先生,韩先生便帮了我一把。哎, 韩先生不愧德高望重……”
絮絮一边听他们闲聊, 一边挑饺子吃,等那两人吃完走了,她低头一瞧, 十二只锅贴已全被她自己吃了,只好另让摊主给她盛十二只来。
“那位韩先生, 当真如此厉害?”她兀自喃喃了两声。
摊主听到, 于是应她,笑得满脸褶子来, 说:“韩先生是我们这里的大人物,周济乡里,”他凑近了点,唧唧哝哝道:“韩先生对英雄豪杰有才之士,向来有求必应的;从前有个杀人犯,乖乖,勇猛难敌,走投无路投靠了韩先生,韩先生也保了他一条生路。公子若真的有所求,不妨去镇南郊的韩家庄去问问?”
絮絮道谢付了钱后,想着耽搁下去不是办法,若实在联系不上,去那个韩家庄走一遭也没多大关系。
她敲了敲额角,深觉盛夏连清早都燥热。
回了客栈,短短几步路还是教她出了身黏糊汗,她在后院井边打了些凉水洗脸,洗完上了楼,见扶熙正站在窗边望着什么,他已系上了黑壳面具,两撇龙须则在晨风里若有若无摇荡着。
她向他笑,显了显手中提的一包饺子,说:“早饭,快吃吧。”
连着这样多日吃窝窝头,他就算之前还有点儿挑剔,这时候却已彻底明白了现在他们过的生活就是这样粗茶淡饭,便也逐渐不再抗拒絮絮买的各种各样的乱七八糟的吃的。
他摘下面具搁在油桐桌上,剥开油纸,竹筷仔细挑起一只,细嚼慢咽,让人会恍以为他在品尝出自宫中顶尖御厨之手的某种山珍海味。
“现在追查得紧,要是再没有消息,就得赶紧走了。”絮絮双手托着腮,一面望着窗外逐渐熙熙攘攘的早市,一面间或欣赏一下他,睡起后略带慵懒气质的漂亮容色。
他没有言语,保持着食不言的好规矩,絮絮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只能够唱独角戏了,索性不再说。
她将桌上那只粗瓷的茶碗按在桌上旋了一旋,盘算着这两日玉和镇上,小到茶棚大到酒楼,哪里人多的地方,她都已去过留记号了;直接寄信的话,驿馆里的人都要盘查信件内容,是行不通的。
雕花窗开了小半扇,漏进来和着暑热的风,淅淅吹在脸上,方才井水的冰凉则在这小风里渐渐晞干,还有残存的水滴从她额角一路滚到下巴尖上,将滴未滴的时候,突兀被一只手温柔宛转从颊边摩挲向下,揩去了。
她沉浸在熏人的风和思绪里,陡被人微凉的手指触到,身子都跟着一震,而目光点到了罪魁祸首跟前时,她一瞥间仿佛瞥到他嘴角有点隐隐的笑。
她眨了眨眼,笑影就像水被风吹干了似的不见了。她大剌剌抹去脸上的水珠子,说:“手怎么这么凉啊?奇了怪了,明明是夏天。”
他沉默了,依然吃着饺子,又听她在自顾自嘟囔着:“难道是落下过什么病根?下次再遇到……,我得去问问。”
他神经却猛地警觉,抬起眼:“你说什么?”
“噢,我说——下次得请一位我认识的神医帮你看看……。啧,大夏天的手这么凉。”
他仿佛失落了些,眉微微蹙出春山形状,淡淡说:“你怎么,谁都认识。”
絮絮说起这个很来劲,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般,眼里的光一晃一晃,探近了些他,说:“那自然,我十三岁以前,走南闯北,……”
絮絮想起那些往事,又颇为可惜地摇了摇头:“哎。”
说潜逃的日子有如刀口舔血也不为过,絮絮本能已对敲门声产生了畏惧,总担心会是叛军来敲门搜查的,但想到叛军绝不会这么有礼貌,届时必然直接踹门,对敲门声的畏惧才减淡了。
怎知这夜里突然在万籁俱寂当中响起兵戈声,旋即火光堂堂地亮了满客栈,从雕花门里映进房间。
絮絮警觉,从床上一骨碌坐起,细听着声音,就闻人声密响,连忙摇醒了身旁的扶熙,道:“追兵来了——”
话音刚落,门外连串整齐的蹬蹬上楼声,来人不在少数,脚步愈来愈近,
她抓起了桌上的面具塞给扶熙,叫他快点戴好,一面揣起此前预备好的准备逃命的小包裹,扶熙已经推开窗,回头对她道:“跳窗。”
这片窗临街,底下虽有些排查的官兵在,但零星几个还能对付。
临此时,夜风簌簌,她略微紧张地捉紧他玄黑袖口,说:“你会轻功对吧?”
他没言语,——她突然啊了一声,扶熙已经环起她,从窗子翻了出去,轻飘飘一跃而下。
人未落地时,她似听到他淡淡说了句:“不知道,试试。”
她梗了梗,气他没把握就敢胡来,说:“你不知道就敢跳,我是不会轻功的,万一我们俩都摔死了,……还不如落他们手里。”
他的漆黑的眼睛在黑夜里闪了闪,说:“你原来也有不会的。”
他们两人借着浓重夜色逃跑,玉和镇不比京城夜里街道上隔些路段要置一盏灯,所以入夜以后除了些许痛饮达旦的所在,便是一片乌漆嘛黑。
后头叛军的确已反应过来追捕他们,絮絮一路逃亡,一路又兜兜转转地自嘲想着,怎么他俩这前世今生都免不了逃命的命运。
不过前生逃命的话,他们被史书笼统概括为“流民”,今时今日逃命的话,史书可能会给他们两人单独列个传,并详写他们如何逃命又如何二度被抓。
絮絮只恨自己小时候没学绝世的轻功,如此走为上时也不至于没有底气。
“为今之计,”躲在一个破敝茶棚的布帘底下,絮絮望着缝隙里刚跑过去的一波叛军,“我们还是去一趟韩家庄。”
韩家庄位在镇子南郊,絮絮同扶熙一路逃到韩家庄大门口的时候,已经是三更半夜。
这庄子倒算好找,有一条通衢大道一直修到他家门口,絮絮一抬头就瞧见两盏大红灯笼挂在门头,红彤彤的,照着门匾。
纵使是在夜里,还是能依约看清面前建筑的富丽堂皇来。絮絮啧啧赞叹,光是这么一座威武的门脸,就靡费非凡。漆瓦被灯笼一照,泛着幽幽的绿光,雕梁画栋上的图案,这时候也尽显得阴森。
镇子上的人说韩先生养了上百个门客,舞刀弄枪的,出谋划策的,做饭下厨的,还有唱歌跳舞的,絮絮撇了撇嘴,小声说:“这做派不就是土皇帝嘛。”
扶熙淡淡看她:“……现在是半斤八两。”
很显然这庄子看起来花了大价钱营造,不过设计者的审美不在行,只有银子砸出来的气派,便显得像暴发户了。
敲了门,远远传来一声应和,之后门大开,几个护院打扮的人提着灯笼出来,还有一名小厮,微掩着哈欠说:“谁,谁在乱敲门?不知道人都睡了么?”
絮絮将来意说明了一遍,可怜巴巴编了一通悲惨经历,说他们兄弟俩从江南来,专程来看昙花集,哪里知道犯了人命官司,被官府追捕。
他们走投无路,特来投靠韩先生。
絮絮着重强调了“人命官司”四个字,想知道若担着这么重的罪责,韩家庄敢不敢收留他们。若不敢,她还是趁早借夜色跑路为好,省得浪费时间。
那个小厮似听倦了这些说辞,倒无甚反应,说:“你们平平无奇的,我们老爷也不是什么人都收留,你们都会点什么啊?吹拉弹唱会不会,胸口碎大石会不会?”
絮絮简直被他逗笑了:“我们兄弟两人别的不会,傍身的武艺不错,我这个兄弟嘛,他还通些文墨。……吹拉弹唱,这个,”她拿胳膊肘捣了捣扶熙,“你会点罢?”
扶熙隐在黑色面具下的神情一僵,冷淡说:“胸口碎大石不会。”
絮絮立即笑吟吟地同那个小厮说:“他会,他可以学。”
扶熙:“……”
那小厮说:“武艺?来我们韩家庄的高手多了去了,先生正在给少爷挑选新的护院随从,不行的不要。你们露两手看看?”
絮絮一打量他们这儿的几个护院,就道:“行啊,来把刀。”
小厮道:“不要带兵器的,瞧瞧你们空手搏斗的本事。”
扶熙眉头一拧,想拦下絮絮,但絮絮已经先走出了好几步,扫了一眼他们,问:“几位,谁同我比划比划?”
灯笼昏黄光照在各人的脸上,影得她的容貌多了几分朦胧,白日里看去明艳极了,现在精致眉眼都被夜色模糊,影绰下倒更英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