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熙目光有些疑惑:“收集药材……?”
絮絮轻轻看他,目光放得远了,落在幽幽的林间,“是啊,有些遗憾,再也不想重演。”
她带着扶熙一起到了渡口,把昏过去的卫老六和陈老九拖上了船,说:“我很快回来。”
中夜的漫天星子映在白玉湖中,她说着轻巧跳上船头,船身一晃,满湖星光摇晃。他注视着她撑船远去,桨划破了平静湖面,他只觉眼前是一场星光璀璨的清梦,梦里纷争不绝,却又如斯美妙。
絮絮押着昏睡的两人回到对岸,靠岸以后,费了极大的力气终于把他们两人扯进了他们所在的丙营。
夜深人静时,值守的人正打着瞌睡,猛然间听到声音,懵懂醒过来,絮絮把人丢给了他,说:“这位大哥,卫大哥和陈大哥喝醉了,叫我帮忙送回来。”
对方也不甚清楚缘故,寒暄两句便接人回了房。
絮絮却还有要事,她须得呆到天明时分,跟丙营新的轮值士兵一起搭船回旷月岛。
距离天亮还有三四个时辰,絮絮回想了番建造图,记得白玉湖上有一条堤人迹罕至,从那里到烟澜载水要比绕湖而行近得多。
她这时候在堤上狂奔,终于觉得当年那位皇帝仅取了术士所勾画图纸的南部小片用以营建北陵行宫,颇有先见之明。
堤上许久无人打理,杂草杂树丛生,胳膊手背上都划了不少伤痕。好容易到了烟澜载水,门口有人把守,她慌忙避开。
她忽然想到那天,寒声说小顺子大早上突然出现在了窗前,便从后头潜进草丛绕到窗边,撬开窗,翻了进去。
宫室依旧,她摸索着上了楼,到了自己的梳妆台前。铜镜里乍映出个模糊的黑影子,朦胧的光从窗外柔和照进来,镜子里的人狼狈至极,野草还辍在她头发上,她抬手拂落了草屑,叹了口气。
她翻找了半天,终于在妆奁里找到了她的珊瑚耳珰。
可无论她怎么翻箱倒柜,都没有找到她的凤皇钗。
这可怎么办?
凤皇钗之于她的意义,不亚于珊瑚耳珰。那是皇祖母送给她的。
她急促呼吸着,又翻找了一遍,还是没能找到。
眼看天色渐明,时间已然不多,她微微蹙眉,放弃寻找凤皇钗,另包了一些金银和名贵药材,一股脑儿揣在怀中。
正准备走,又想到了什么,从妆奁底层找到一只小荷包,握了握,塞进怀中。
最后她给寒声她们留了一张字条,告诉她们保命为上,待过些时日她定会营救她们。
等她再回到了丙营门口,天色已经蒙蒙亮。
——
船徐徐前行,絮絮看到这俩新送饭的拿的又是窝窝头,不由火大。
旷月岛的渡口风略大,絮絮没预料到远远望见一个人站在那儿,跟石塑一般,近看还当真是扶熙。
“诶,那是谁?”送饭士兵指着渡口那人,笑起来问絮絮,“怎么傻站在那儿?”
“哦,他……”她不禁猜想,他难不成在那里站了一整夜?思及此不由失笑,才说:“那是我哥们……元三。他胆小,我一个人出来了,估摸着他害怕。”
絮絮望着他的身影,心里按捺不住地激动起来,再过一会儿,只消再过一会儿……。
船靠了岸,她因为身上揣了许多东西,不便再似之前那般轻盈地跳上去,步子也因为整夜未合眼,都虚无缥缈起来。她一脚踩在渡口的木栈上,腿软得以为踩进了棉花堆里,及时被人扶紧。
他抿着嘴唇,漆黑的长眼睛注视她,眼下一片青黑,她笑话道:“你不会真的在这里等了我一整夜吧?”
他不语,扶她站稳了以后,静静道:“你说你很快就回来。”
背后两个人也踏上岸来,道:“元三兄弟。”
扶熙抬眼看着他们,又压了压帽檐,几人一齐进了屋子,他们放下了食盒正准备走,絮絮道:“两位兄弟坐下喝口水吧。”
他们也没有多想,坐下以后,絮絮打发扶熙过去倒水,暗里向他使了个眼色询问,他微微点头,她放下了心。
不久水端了来,絮絮眼看两人端起杯子。
节骨眼上,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就见面前这瘦侍卫忽然放下了杯盏,她的心立即提到嗓子眼,生怕他们是发现了什么。
却听他道:“我看元三兄弟气宇轩昂,仪表不凡,是成大事的面相啊!只这隐隐笼罩一层青气,乃是凶兆。”
她嘿嘿笑了两声,暗想这不是成大事过程里遭遇了些挫折嘛。她说:“想不到兄弟还会看相啊?”
面前人一听,摩拳擦掌起来,说:“容小兄弟,我也给你看看……哎哟,哎哟!”
他仔细端详了絮絮半天,忽然哎哟地叫起来,还直拍大腿,看得絮絮直眨眼:“怎么了?我、我这个面相,可能发财?”
他哈哈大笑起来:“容小兄弟,我看你眉目端正,也是要干大事业的人——尤其啊,桃花很旺。”
她干笑了两声,不经意看到不远处站着的扶熙向她这里直直盯着,看起来不太高兴。
好在他叭叭说了小半天,大抵觉得口渴难耐,把面前杯中的水喝了个干干净净。絮絮一直提着的心才略微放下。
迷魂草见效不够快,她只得又耐着性子跟他们周旋了半晌,等发作了,才算彻底放心。
她不敢松懈,谨慎地又试探了半天,确定他们已昏死,便朝身后勾了勾手:“阿铉,快,扒了他们的衣裳。”
他乖乖过来,她扑哧笑出来:“刚刚直盯着我干嘛?”
他沉默着半天,毫不客气地拎起那个瘦侍卫的衣领,说:“他说你桃花旺。”
说着,拿眼瞥她一下,冷淡道:“你还不出去。”
絮絮嘚瑟地哼起小曲儿,不知是为什么,觉得心情大好,也许是因为,她即将逃出生天——又也许只是因为,她很高兴能这样直接地感受到他的在乎。
她倚在门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想着自己几年前,那可是京中少年们的春闺梦里人啊——忽听得咣当咣当响,发现得意过了头,怀里揣的宝贝簌簌地都掉下来了,忙不迭去捡。
他们俩又换上了这两位丙营士兵的衣服,拿了他们的腰牌,一如之前把他们拖到密林里。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絮絮暗暗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握住大刀,依然想把扶熙推远点。
他按住了她握住刀的手背,说:“让我来。”说着,没等絮絮反应阻拦,已走上前,他拾起那柄黄金球杖,拔出匿藏里面的利剑,絮絮只见到剑光一闪,剑身甚至没有沾上血。
他利落割了他们的喉咙时,眼底毫无波澜,淡漠如杀死一只蚂蚁。
她愣了半天,他垂眼疑惑询问,她怔怔说:“这……”
他以为她是指球杖,于是道:“这球杖不知为何有一处机关,藏了一柄利剑。”
絮絮并非在意外这个,但不是纠结的时候,她深吸一口气,说:“我们快走。”
天微明,划船上岸以后正好过了宵禁的时间,兼之他们有了令牌和衣裳,没有太惹人注目,因此一路潜到了行宫后门。
絮絮不由庆幸当时跟着采买的人从此门出去,才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快速摸索到出路,见到门时,心跳得厉害极了。
直到踏出了行宫,她看到尚未完全亮起的天空,才感到一丝不真实。
她道:“我们向南走三十里路有一处小镇,先到镇上买两套衣裳。”
连杀四人换取五天逃命的时间,她要北上幽州,此前若能联络到她的人或者哥哥,最好。
但一旦他们发觉,追兵势必也要兵分两路,一路上幽州,一路上京。
思绪繁杂,一路上她几乎都沉浸在思索对策里,没有马匹,只能依靠两条腿,絮絮深感逃命是个体力活,应该把刚刚的窝窝头带上的。
絮絮正自懊悔着,面前已伸过来一只窝窝头,“吃点吧。”
她眼底闪过一丝诧异,看到他睫羽在早风里微颤,像蝴蝶的翅翼,就算清减消瘦了、就算过那种幽禁的苦日子,他的容貌却愈显一种锋利的漂亮来。
将就着吃完了窝窝头,两人撑着精神到了小镇上,已是午后,絮絮先去当铺当了一支钗,买了两套男装换好,又在小摊上买了只面具给扶熙戴上。
他很不满:“为什么只有我戴?”
“我俩都戴,目标太大,何况见过你的远多于我。”她说道,笑嘻嘻帮他戴好。
这面具的款式是全脸式的,通脸漆黑,老板说这是目前江湖上最流行的侠客面具。絮絮又给扶熙的头发弄了弄,弄成两撇龙须搭在额边,看起来的确像个游侠,便道:“你是游侠元铉,记住了吗?”
他没回答,大抵是答应了。絮絮又道:“而我是……唔,我暂时是你的兄弟沉容,别叫错了哦,沉容。”
他低低重复了一遍:“沉容。”
逃命这一夜来,他们俩着实已筋疲力尽,找了一家客栈暂时住下了。
掌柜笑吟吟地说:“两位打哪儿来,这一路风尘仆仆的?小二,还不带客人上楼?”
絮絮笑应他,用北地方言说:“不瞒掌柜的,我们兄弟俩是打塞北来的。听说七月初七,离这里不远处有个什么‘昙花集’,想来一瞻。”
掌柜的说:“那客官来得不是时候啊,近日,客官一路走来有没有发现什么?”
絮絮心想当然深有体会,附和说:“有有,这沿途倒见好些官兵驻守。”
掌柜的皱着眉头说:“哎,圣驾来巡,近日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官兵都严防把守呢,一个人都不准放出北陵。客官从塞北这样的地方来,可得小心了。他们要是盘问你们啊,你们切记说自己是江南来的。”
絮絮了然点头,立即切换上南地方言,吴侬软语,道:“我晓得哉。”
旁边的扶熙看得目瞪口呆。
梦里那辈子,她和阿铉都是南地人,说一口南语又有什么难。
这辈子她跟着爹爹走南闯北,学的方言就更多了,还通晓戎狄话和西域话,只是平时不说。
等上了楼,再拾掇拾掇,多日没有洗澡的絮絮终于可以泡澡,只自顾自地解着衣裳,旁边的扶熙道:“你是我的妻子么?”
絮絮闻言,心里窃喜,表面却是白了他一眼,昂了昂颈子:“才晓得嘛?”
她不知背后他瞳孔里的震惊。
她半天没听到他的回应,侧过头看去,看到他眼里明明灭灭有着什么,唇微微张开,似有话想说。
她衣裳已解,跨进澡盆儿,掬了水洗干净了脸,一面怀念起龙榆山上的温泉,一面感慨由奢入俭难,却还是没有听到他说什么。
她索性转过身来,双臂交叠趴在边沿上,眨着眼睛,道:“怎么了,惊到说不出话来?”
他垂下眼时,几乎被她的容颜烫到了眼睛,她这个模样,像极了一朵沾了朝露的牡丹花,艳若朝霞,无可比拟。
他的喉头微微一动,“你……”
狭窄的房间叫他觉得窒息起来了,也不晓得是不是水汽的缘故,他嗓音都变得喑哑,说道:“你原来这么好看。”
他就听她笑起来,歪着头,乌黑细发蜷在她的锁骨上,水汽蒸腾着凝成水滴从她额角开始滚落,一滴接着一滴。
她说:“当然。”
他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终于将那个问题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对我……”
她像看傻子一样看他。“没有为什么。”
谁知絮絮说完以后,目光不经意扫过某处,也很震惊,想到什么,最后决定当做什么都没看到。扶熙说:“我出去看看饭菜好了没。”说完,逃命般出了门。
——
在客栈睡了大半日,入夜时分,絮絮终于感到活过来了,有了精力,便坐在桌前打算给幽州去一封信。
依照客栈老板的意思,叛党把北陵全封锁了,信不能直接传出,她必须得靠璇玑来传信。
她将珊瑚耳珰抛了又抛,决心一试。
璇玑作为一个的情报组织,安插耳目最多是在三教九流之地,絮絮寻思这小镇最能称得上三教九流汇聚处的,该是位处东北的仙客楼。
一觉睡到现在,她的脑袋尚且发昏,独个儿想了半天才发觉扶熙不在,桌上倒是摆着一桌菜。她穿戴装扮好,是个俊俏公子的模样,推门出来,不想他正坐在门口。
望见是她,匆忙起身,说:“饭菜都端进去了。”
她暗想,他逐渐地学会考虑她了,不错不错,但可惜还有安排,要浪费那桌菜了,她笑说:“不,我们去仙客楼吃。”
他不知她的计划,她也暂时没有打算告诉他。
“你躲外面做什么?怎么不进去?”
他垂眼,似有什么,难以启齿,最后摇了摇头:“我帮你守着。”
絮絮心道明明心里有鬼,但并不戳破他。一路到了仙客来,夜色初笼,晚风微拂,似乎往来的人都笼罩着一层燥热似的。
絮絮径直拉着扶熙站到仙客来的门口,望见大门两边的楹联,便装作欣赏字迹的模样,将记号悄然画在了“迎”字的旁边。
店小二哈着腰来招待,吹嘘说:“公子有眼光!这副楹联,可是韩先生亲自题的!”
絮絮没仔细听他的话,他迎着他们两人进去时还在说这个,絮絮就问:“韩先生是何方贵人?”
店小二一副啧啧啧的表情,絮絮很迷惑,听他说道:“您还不知道韩先生,那可就白来咱们玉和镇了!”
他论述了一遍这个韩先生的光荣事迹,包括他什么少年神童,什么一下子就中了皇榜,还有修桥铺路,诸如此类云云。
末了说:“二位若是外地来的豪侠,不妨去拜会拜会韩先生,先生最好客,急公好义,一定会好好招待二位的。”
絮絮听了个囫囵,只知这位韩先生威望很高,但不知自己没事干拜会他做什么,她又不是要在这玉和镇开山立派,需要拜山头。
店小二见絮絮没有多大兴趣,却不放弃,转而游说起这位戴面具的少侠,表示有头有脸的江湖人物都会到韩先生家拜会的,少侠您一看就非凡人,一定一定要去一趟。
扶熙冷冷道:“菜单呢?点菜。”
店小二撇撇嘴,还在嘟囔着他们不去一定会后悔的。
扶熙望着菜谱,看了半晌,絮絮托着腮问:“看出什么来了么?”他摇摇头,低声说:“我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你点。”
她一副了然的模样,说:“这样吧,那我可就照我喜欢的点了哦。嗯,先上一个西北羊肉锅子——”她叮嘱店小二:“要辣,非常辣。”
扶熙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她半天。
但最后上的一桌菜,他挨个尝了尝,发觉他都很喜欢。直到这时,他一抬头就对上了她笑意盈盈的眼睛。她撑着额头,一缕碎发绞了又绞,“——但我知道。”
絮絮在仙客楼借着乱晃,在许多处都留下了记号,如今只有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