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又喝了酒玩了会儿,才尽兴出了门,他连忙避到墙角,望到那个身影送他们上船走了,才端着一盘窝窝头往洞明台的方向走。
他立即顺着原路回到钓鱼处。太阳落了山,天边泛着异紫的霞光,这个傍晚,夏风略带燥热,林中的蝉吱吱哇哇叫个不停。
他独自坐在水边,鱼没咬钩,看来没有鱼吃,他准备收拾收拾回去啃窝窝头了。
谁知这时背后突然响起一道清澈嗓音:“让我看看是谁今晚要吃窝窝头了?”
他站起来,身躯高大,因此可以俯视她,见她把什么背在身后,想也不用想是什么,他淡淡说:“给我吧。”
她歪着头向他一笑:“咦?一条鱼也没钓到么?”
她打量着他,穿一身普普通通的衣裳,纯黑布条束着他的漆黑长发,他默然,晚风把他鬓发吹乱了一缕,不做那端正严肃的帝王装扮时,这风中飘荡如泼墨的长发,才显出他作为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的年轻活力劲儿。
太像,若他肯笑笑,就更加肖似了。
她探出一只手,理了理他的头发,嘻嘻一笑,从背后端出一碟子鱼:“给你留了一条,喏,快吃吧。”
他诧异地望她,她仍旧朝他笑,笑意盈盈,他嘴角实在忍不住地弯了起来。
眉目如画,鬓若刀裁,得天独厚的好容颜,不笑时是高山之雪,笑时则是盈盈春山。
笑若惊鸿一瞥,转瞬即逝,末了,他还是定定看着她,问她:“你刚刚做什么去了?”
他甚至想问,到底哪里的你是真,还是此时的你是真,他万万不敢想,另一种可能。
她泰然自若,把碟子置放在假山石上,轻巧坐在石头上,说:“我去打听了些情况;我就知道他们还有顾虑,首先是顾虑梁王,……我还问了他们,一些人的近况,”她抬眼一笑,“放心,他们都还好。”
她没有一字骗他,和他听到的一模一样,他的眉目才舒展开,他不该怀疑她的。
她笑道:“你没有什么想问的?”
他说:“我什么也不记得,就算关心……亦不知该关心谁。”
她两只脚一荡一荡,若有所思说:“比如……你有一位国色天香的……”
他说:“贵妃?”
他没料到她为何突然变了脸色,目光凉凉落在他的脸上,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了声:“别人记不得,却记得她。”
她从假山石上跳下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他跟那盘鱼面面相觑。
扶熙再找到她的时候,她坐在旷月岛西岸的假山石上,手边堆了小山般的石子儿,她一个接一个往湖水里丢。
静谧的湖水接连发出扑通声,絮絮觉得白玉湖就像扶熙,不丢俩石子儿,就没法解气。
他——他简直要气死她了。
蝉声竭力嘶鸣,六月盛夏,淡淡药草香气裹着泥土气一并袭进她的鼻尖,她还没来得及出声,猝不及防太监帽被人摘下来,三千青丝顷刻泼洒,她急忙要回头,接着头发上轻轻落下了个什么。
她探手去摸,竟然是个花环。
“对不起,我是在渡口听到他们提起她才说的,我不知你会生气——我再不提她,你别生我的气了,好吗?我编得不好,你,你喜欢么?”
她取下花环来,凌霄花和紫薇花交织成姹紫嫣红一片,手艺拙劣,但心意,还可以。
她瘪着嘴:“没生气。我哪敢生您的气呢?您可要把我……”
话不及毕,以吻封缄。
“别说这种话。”他的嗓音低哑,漆黑的眼睛里映着天边最后一抹紫霞光彩,映出她的剪影来。
他想,不管过去是什么样,至少这个时刻,她于他,是很重要的人。
他还是很想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人。难道是思慕于他的小宫娥,阴差阳错地陪在他这个落魄帝王的身边?
他试探着问过几回,却被她挡回去:“知道了又怎么样呢?”
今晚俨然是个时机。他坐在灶台旁烧火,终于又问出他的疑惑。她的回答如出一辙。
他沉思着,仿佛在做一个很艰难的决定,最后说:“如果真的如我所想的话……若日后可以翻身,我会……”
“废后另立你”五个字终究没有出口,他怕她觉得他冷血无情;然而冷血是刻在骨子里的,他心中的的确确这样想。
他改口说:“我会封你为妃,封赏你的家族,你的兄弟姊妹……”
她很无语地看了他半天:“您想得太多了……”她还咕哝了一句:“谁稀罕当你的小妾。”
他被丢了个烤窝窝头。……这女人,她不懂什么叫君无戏言吗?她是不是当他随口说说的?
絮絮心中还有旁的心事,并未真的在意他那一通话,——等他日后记忆恢复了,便会知道这都只是玩笑话,说不定还觉得丢人呢。
连着几日絮絮都努力钓鱼,做了烤鱼拿去贿赂那几个把守的士兵,套取些情报。
他们轮班换岗的情形也差不多摸了清楚,五天一轮岗,渡船的人和看守的人隶属不同营,互不认识,只认腰牌——这便是个突破口。
第39章
六月廿五夜, 星繁月简。
旷月岛上草木蓁蓁,萤火虫在茂盛草丛间飞舞。扶熙一路找她找到这里,却没有见她在此。
这几天一入夜, 她便到草丛间扑萤火虫, 他皱着眉问她扑这东西做什么,她反倒说他很不懂意趣。
她振振有词:“季夏之月, 腐草为萤。六月过完,萤火虫就要没了, 这时候不逮,什么时候逮?”
他不能理解她,她的势头恨不得把旷月岛上所有萤火虫都抓起来。
是以今夜他也以为她在这里扑萤火虫,但没有, 那就是在跟守卫士兵们喝酒套近乎了。
她的日常不外如此,和他在一起,抑或是和他们周旋。
今夜的旷月岛好像有一丝不同寻常。
他脑海里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他竭力想捉住,蹲在草丛旁,鬼使神差地伸手, 一只蠢笨的萤火虫就跌跌撞撞落在他掌心了。
他不由弯起嘴角:这么容易捉的东西, ……谁知刚得意不久,那只萤火虫便扑腾着,从他掌心试图逃离, 跌进了草丛中。
他拨开草丛去找,不想在蓬蓬的野草里, 藏了一柄金灿灿的黄金球杖。
——
卫老六感慨着过了今夜, 他终于不用干送饭到洞明台的差事,——鬼知道这份差事一点儿油水都没有, 巴掌大的洞明台,仅那位皇帝陛下和一个据说是御膳房烧火的小太监。
小太监看着又瘦又黑,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是不可能捞取什么好处的了。
唯一好处倒是,这个小太监他烤鱼的手艺很不错,他暗暗自得地想,从御膳房出来的伺候主子们的,就是不一样。
昨天说着要换岗了,反复暗示他,他拍着胸脯说今晚定然让他吃好喝好。
喝么,指望不上一个幽禁洞明台只能天天喝白水的小太监,不过他从行宫酒窖里偷搬来一坛老酒,可够尽兴。
絮絮早在屋子里生了火烤鱼,一边被烟呛着流眼泪,一边暗里把张忧的八辈儿祖宗都问候了一遍。
等卫老六和陈老九来时,暖火已把狭窄屋子烤得熏人,微黄的光在墙壁上直闪着,五个人影印在了墙上。
卫老六笑说:“小容公公,咱今儿可得不醉不归!”说着向她亮了亮手里提的一壶酒。
絮絮一眼认出那封皮是行宫酒窖里的,不晓得他怎样得到。
絮絮心里不由想到,上次喝这酒还是伤情,由此可见,人只要忙起来,也就没空去伤情了。
她极殷勤地替他们四人一人端了一条鱼上来,全都金灿诱人;还更殷勤地起了酒的封皮,在碗里满上,屋中霎时酒香四溢。
酒过三巡,卫老六说起近日行宫里竟然异常的风平浪静,絮絮闻言计较着,照理来说,至少应有一场血战,但它没有发生,是否代表着除了扶熙以外,还有人在操控大局?
卫老六又说起,那几个番邦小国的王子公主生得当真俊美,宋大人有意把外甥女许配给柔狐王子。
絮絮一听,心里又一个咯噔,随之问道:“孟小姐?”
陈老九道:“对对,就是那个孟小姐!啧啧,孟小姐惯有才名,照我看哪,明明是很般配的嘛……但,唉。”
絮絮又问:“陈大哥做什么叹气?难道是那位孟小姐心高气傲不愿意?”
卫老六嘿嘿笑了两声:“当然不是,而是王子殿下不肯。——但,不肯又怎么样?宋大人已经择定了良辰吉日,就在近几日了。”
絮絮惊讶道:“这么着急?”她不由撇撇嘴,“宋大人这是卖姑娘吧。”
陈老九啧啧道:“嗨,大人物的举动,当然有他们的深意,咱们又不懂。孟大小姐容貌美丽,哪里能辱没了他王子殿下,那小子不知情识趣,要知道,想当宋家的女婿的男人从这儿排到了三十里外呢。”
就听卫老六忽然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说起容貌美丽,我看,张小将军对那位国色天香的贵妃娘娘,也实在算得上真情实感了!这几日可每一日都去探看美人——”
“我此前听说皇后娘娘才真是人间绝色。”陈老九摸了一把下巴,朝窗外某个方向努了努嘴,“那位真是好福气,妻妾都如此美貌。”
她之前从他们跟前打听了一番夏萤的近况,便知道了她宫中的人除了被禁足外并未被为难,只是她失踪的事,不晓得被谁瞒了下来,他们尚未察觉。
叛军里同她有什么交情的?她左思右想,不知是谁。
酒过三巡,酒意上头,几条鱼已全进了他们的肚子。
絮絮尚在着急,怎么还没有发作,额头冒着汗,她抬袖不断擦汗。
卫老六一面干了一碗酒,醉眼迷离时,忽然嘿嘿发笑:“小容公公,你怎么不吃?你今儿这,这鱼吃得我……”
他扶着脑袋,觉得眼前一阵一阵泛着陆离的光,面前的人逐渐重影。
但晕眩中还模模糊糊地能辨认出那个又瘦又黑的小太监,站在他们面前,殷勤地说:“哎哟,卫大哥这是醉了呀!”
可是今晚他怎么变得这么白净了?他还没有想明白,伸出一根手指,光指着她,随即啪嗒一声,脑袋砸在桌上,昏了过去。
旁边的陈老九也踉跄着脚步,本想说叫人送他们俩回去,刚说了两个字,没有了声息。
絮絮不理会他,也不同他们废话,见四人都已昏睡,神情流露出淡淡鄙夷来,嗤笑一声,就要去解他们的佩刀。
谁知旷月岛上那名士兵却警醒,许是方才吃得不多,刚刚只是假意昏过去,见她靠近,立即翻身起来拔刀指着絮絮,厉声质问:“你,下了什么东西?解药呢?”
絮絮挑了挑眉,轻巧一踢就踢下他的刀,握住了刀柄,压在他的脖颈旁轻笑:“见识不错,不过,没有解药。”
她拿刀猛拍了他颈侧,叫他当即昏了过去。
正此时,她瞄见墙上印出的影子,剩下那个守卫还有力气偷袭她?不自量力。
但在看到另一条人影时,她微微一顿。
守卫的脚步哆哆嗦嗦,连带影子一道颤抖,手中的刀握得不够稳,砍向那个小太监的后背时,只听“锵”的一声响,砍在了什么坚硬的物什上。
他定睛一看,是一柄黄金球杖,还未反应过来,脑袋猛地挨了一下重击,人事不知了。
絮絮回过头时,正撞进一处宽阔胸膛,一双胳膊把她按到怀里,头顶上有释然的喘息,“你没事。”
絮絮哪还顾得上说那些矫情的话,忙地从他怀里挣了挣,说:“快,把这守卫两个人的衣裳扒下来。”
青年眼中闪过什么,类似于失落。
絮絮已走到一边,他见絮絮正要把对方的衣裳扒下来,拦在她跟前说:“你出去。我来。”
絮絮满头雾水,问:“怎么了?”
他一面把她推出了门,一面说:“不准你看其他男人的身子。”
她在门外,又好气又好笑,但他把门从里面反锁了,她踹门无果,只好乖乖坐在门前石阶上。这时她才看到放在石阶旁的一只荷包。
荷包做得很烂,正是她的手艺,她捡起来,暗夜里明灭着一点点光,她好奇拨开了荷包口,里头扑腾着一只萤火虫。
她嘴角愈勾愈高,快平不下来了,萤火虫却借她愣神的刹那,从荷包里振翅逃之夭夭。
她的目光追着它,心里有一许凌乱中的平静。
看,如果他们去过寻常百姓的生活,就会和从前一样美好……。
她心中那个念头如野草般疯长起来,她真希望,他永远也不要记起来啊。
半晌过后,门才开了,穿上守卫衣裳的扶熙站在门前,轻咳了一声:“进来。”
絮絮一窜儿站起来进屋子,三下五除二换上那套守卫的衣裳,换衣裳的过程中,眼角余光还看到他在门边微微侧着脸,火光闪烁间,仿佛耳根又泛起红晕来。
他说:“你……你也不知道避着人吗?”
絮絮道:“有什么可避的?情况紧急,……”
他嗓音低了低:“你只对我这样,还是对其他人都这样。……还有,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她嘟囔了一声,没有太注意他的问题,一心都是她筹备的计划,换上守卫衣裳后,絮絮从他们身上又摸出了令牌,递给他一块,说:“揣好了。我们要走,就靠它了。”
令牌上大字写着乙营两字。她已知晓这个乙营负责各处的看守,十天才轮岗。
她招呼他一道把两个守卫都拖进了密林里,疏疏星光下,她把他推远了些,他问:“你做什么?”
她吸了一口气,第一次杀人,心头不免发颤,低声说:“天地有知,这几人是乱臣贼子,絮絮此举,不算枉杀。”说着抽刀出鞘,手起刀落,利落干净。
闪避及时,血没有沾上衣裳,她望了眼埋在荒草丛里的两具尸体,丢下沾血的佩刀,另外佩上刀,说:“我把那两人送上船回对岸,……你自己小心点。”
扶熙看着她的动作。
看到了她的纠结犹豫,也看到她的坚毅果决。
还看到她不要他的双手沾上鲜血,所以把他推开……。
他默然攥紧她的手,她的手心出了汗,比往常都要凉。
可是这种时候,明明应该他安慰她两句,不知怎么,反倒是她察觉到他的不寻常,回头粲然一笑:“别担心,我们一定能逃出去。”
她的明眸熠熠,比天上繁星还要亮。
“你是怎么找到球杖的?”她试着转移话题,没成想他也同时开口:“你是怎么把他们药晕的?”
说完尴尬地对看了一眼。
絮絮得意起来,道:“幸亏我平时收集各种药材,见得多了,那天在岛上草丛里找了半天,终于让我找到一味俗称‘迷魂草’的,我剖开鱼腹,烤鱼时把这味药草和其他佐料一并放置,等他们吃了鱼,……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