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了摇头,骨节分明的手接过了碗,一个不慎差点摔了碗,幸亏絮絮及时扶住了,她自恼地敲了敲额角:“忘了忘了,你胳膊还受了伤。”
他闻言,也看向自己的胳膊,别开目光:“小伤,不碍事。……但我,的确什么都记不清了。”
絮絮只好承担起喂他吃饭的义务,心里的糟心事又添了一桩。
这下可好,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她连个商议对策的人都没有了。
苍天。
他吃野菜汤的时候,皱了皱眉:“难吃。”
絮絮无奈道:“您自己会做饭吗?”
他摇了摇头:“不会。”
絮絮重重放下碗,细眉倒竖:“那说个屁。”
他抬起眼端详着她:“你是太监?”
此时她还是一身湿哒哒的浅黄色太监服。
絮絮:“……我有一半的可能是太监。”
“我是皇帝?”
絮絮一边笑得明艳一边告诉他:“你还有一半的可能是我这个太监的对食。”
“……”他不说话了,看样子很难接受这个现实。
絮絮得了好心情,从洞明台的杂物间里找了两件衣裳,看起来都是杂役们穿的,但好在是干衣服。
扶熙如今失了记忆又受了重伤,什么事情都得倚仗她,所以她三下五除二剥了他的湿衣裳时,他除了用冷淡的目光无声抗议外,别无他法。
他精瘦的身躯裸/露在她面前,她绕着他看了两眼,他立即紧抱住胳膊,冷冷道:“你看什么。”
絮絮一脸无语:“当然是看你还有哪里受了伤啊。”
还好,仅不过几处擦伤。
她给他换上这身杂役衣服,换的时候,手指不小心擦过他的胸口,他一吸气,恼道:“你——”
她朝他明媚一笑:“我?我怎么啦?”还坏心眼地又在他胸膛处摸了一把。啧,光滑紧致,不亏,不亏。
絮絮这时忽然有种拿捏了他的感觉,这感觉非常不错,在此没有三六九等的差别,他也没有办法奈何她。
她自己也换下了湿衣服,他忽然启声:“你竟然是女子。”
絮絮正在穿衣,闻声回过头来:“废话。”就这么一回头,她忽然看到他耳根通红。
……这高岭之雪的脸红,这三四年来她还是第一次看到。
却听他微微提高了音量:“你快穿好,你这样成何体统。”
絮絮又起了坏心眼,想到他在没有失忆以前,那么过分地欺负她的事,现在他已落入她的手中,当然要狠狠报复他一番。
她系好衣带,把湿衣服丢到他的怀里,微微一笑:“去,晾衣服。”
他不可置信地看她:“你在说什么?我——我是皇帝。”
絮絮扑哧一声笑出来,“对对,皇帝陛下,没听过有句话叫‘落魄凤凰不如鸡’‘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吗?快去晾衣服,啊。”
突然觉得他失了记忆后,变得格外好欺负。
他目光幽了幽,不吭声了,对于自己现在人在屋檐下的处境,有了些了悟。
他默默一拐一瘸地走开,把衣服晾了,回来时,见她坐在窗边托着腮发愣,也坐了下来。
“你叫什么?”他嗓音依旧冷冽。
她侧过头,眸光清盈,“絮絮。”虽然他管她叫“梓童”时也缱绻动人,可她还是更喜欢他唤她“絮絮”。
只有这两字,才让她感到一丝,超脱时间与空间的亲近。
他垂着眼眸,从善如流:“絮絮。”
那两字从他喉咙里发出时,他心头一震,倏地抬起眼睛注视她,那样的感觉,他仿佛从未体验过,极其陌生遥远。
“那么,我又叫什么?”
“你叫——”她卡了一卡,忽然不想告诉他真名,一双眼眸怔怔看着他,他被看得不自在,反问她:“你准备编一个来骗我?”
“……阿铉。你叫阿铉。”她在他的手掌心里一笔一划写下这个字。
他再次猛地抬眼,这一刹那,絮絮差点以为一个名字就让他把前世今生都记起来了。但他仅仅是定定望着她,静默着。
“我以前,是什么样的?”
絮絮没料到他静默半晌是在想这个,甚至看他眉目纠结,极力回想的模样,不由道:“以前?”
她倒了半杯热水,叫他捂着杯子暖手,说:“以前你……”
她回忆起自己做过无数遍的梦,伸出手指在他眼下一点,他不及避开,被她实打实点到,听她半是怀惘地说:“以前你很温柔,什么都会——而且,很疼老婆很专一。”
絮絮的指尖停在他脸颊上的那个位置,那里曾有一枚殷红的泪痣。
他道:“我现在不是这样的了么?”
絮絮说:“我不知道。”
“那你告诉我,我如何才能变得像以前一样?”
絮絮一愣,见他的目光竟格外真挚,立即嘻嘻一笑:“这好办——首先,这些时日都由你来负责打扫屋子吧。”
“……”
外头下着瓢泼大雨,滚滚雷声,白玉湖上水波狂涌。一道激雷响彻天空,他蹙了蹙眉:“我们怎么会被软禁在此?”
“左仆射蓄谋宫变,对外宣称皇帝重伤,由他监国。……”絮絮把情形简单说了一遍,忽然问他:“你之前知道这件事么?”
他沉默着望她,絮絮一拍脑袋:“对,你连你老婆都忘了,能记得左仆射才怪。”
“怪了。”她总觉着宫变有哪里不对头,譬如,扶熙到底预先知不知道此事,若知道,他是准备将计就计还是怎样?若不知道,此时她又该如何破除困局?
而他们没有对扶熙下杀手,只怕尚有所求,或者在等什么人?
张忧是想扶持个傀儡上位,还是想自己上位?这些全都扑朔迷离,她不知道。
但当务之急,就是在叛军对他俩动杀心前赶紧逃走。
闲来没有事可做,絮絮便托着腮思索怎么传信出去。
她这时心里那个念头就又冒了出来:若她带他逃走,以后不要这皇位了,他肯不肯呢?他们去归隐,去过平常人的生活……
哪怕时至今日,她也不曾彻底放下过这个念头。
骤雨入晚才歇,晚上送了饭来。
落魄皇帝的幽禁生活,从两个窝窝头开始。絮絮不得不怀疑,他到底在朝堂上把张家怎么着了,幽禁也就算了,饭居然是窝窝头。
他话少,沉默地啃着窝窝头,想必他长这样大还没有吃过这种东西,所以,俊俏的眉目一度皱着。
养尊处优久了,所以这种东西难以入口,他啃了两口就放弃了,絮絮瞪他一眼:“别浪费,快吃完。”
他倒娇气:“难吃。”
絮絮:“有总比没有好,你吃两口,入夜以后肯定要饿,明天还不知道有没有得吃呢!——”
她说了半天,他不为所动,她佯怒盯着他,最后说:“你以前可不会这么娇气。”
这话俨然刺痛了他,他直直看着她,看了半天,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他的眼神让她捉摸不透,竟然有几分类似于赌气的感觉。
她实在没有见过这个模样的扶熙,如果说给寒声她们听,她们也绝不会信,堂堂的敬陵帝会这么娇气幼稚。
无奈之下,她只好把窝窝头全收了起来,寻思这要是以后都吃窝窝头,他恐怕宁愿把自己饿死。
她抱了些柴火到宽台上,拿木棍串起窝窝头架在火上烤了烤,烤得酥了,凑近闻到阵阵香气。
她将烤过的窝窝头又端回了楼上,那个青年果然在孤坐窗边看水,她戳了戳他的肩,说:“阿铉,你再尝尝?”
他极其嫌弃地别开头,她也不生气,转到他的面前,捏起一只递到他的嘴边:“尝尝又没多大事。”
皇帝陛下终于肯开金口,咬下一点,目光便从嫌弃转变成了惊讶,他垂下眼,细密睫羽遮去神色,淡淡道:“……还行。”
说是还行,实际上还不是吃光了,絮絮自得地哼哼两声,把碟子交给他:“喏,去洗碗。”
他眼睛又睁大了些,想抗议,最终把话都咽了下去,乖乖洗碗。
那个女人还在他背后笑嘻嘻道:“以后你要养成习惯,自觉一点,不要我催你你才慢吞吞地去做,知道吗!”
这个女人,自称是他的“对食”,实际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身份,但她的行为可以称得上胆大包天。
她不仅让他这个堂堂的帝王吃窝窝头,还使唤他扫地、铺床、晾衣服、洗碗,甚至烧火。
他总有一种直觉,他这辈子做的活都没有这几天她使唤他做的活多。
奈何他现在是个病患,她却身怀武功,且又是唯一能照顾他的人,罢了,他堂堂八尺男儿,跟个女人计较什么?
但她每日也不以女人的样貌示人,灰头土脸的,把头发束起来,戴着蹩脚的太监帽子,穿那两身破敝衣裳,丝毫看不出是女人来。
难道她每日有一半的时间是太监?
但,好处也不是没有,比如,夏季蚊虫多,她给他笨拙地做了个荷包,放了驱蚊虫的药草。淡淡药草香气,很好闻。
她还会时常检查他的伤势,给他换药,清洗伤口;诸如此类。
洞明台的卧房有两张床,他睡床上,她也睡他的床上,这使他很不快活,他的长腿都只能蜷缩起来,于是同她提议,让她睡那边的床。
她说,你知道个屁,万一有刺客晚上行刺怎么办,我来不及护着你怎么办?
这便是她每晚都牢牢抱住他睡觉的原因。
但她不仅仅是抱着他——更深露重的深夜,有时候他会听到她的梦呓,呓语里,依稀是两个字:“阿铉”。
阿铉。
她每个夜里都这样微弱眷恋地唤他,只那么几声,就让他觉得,其实被她欺负欺负,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毕竟,她将他放在那个心尖上的位置。
也是每当此时,他都觉得宽慰安心。
他笃信他就是她口中那个“阿铉”,所以他竭力按照她的话,做她认识的以前那个温柔、什么都会的男人。
——
外界的风云变幻,却难以传到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洞明台来。
连着四五日,饭菜都只有窝窝头,饶是坚韧如絮絮,也觉得他们欺人太甚。絮絮掂了掂窝窝头,想着把它砸到守卫的头上,能否击晕他们。
显然不能。她叹息一声。
绵绵阴雨天难得放了晴,絮絮终于能够搬着小板凳去洞明台东面石台钓鱼。上回把家伙什都丢在这里乃是明智之举。
扶熙左右没有找到她,少见地慌了神,想起她之前说叛党一向与他不对付,担心是他们将她捉去审问逼供。
等他找到她时,她正仰躺在东岸茂密的野花丛。
她睡着了,太监帽跌落,柔软青丝铺天盖地淌在花间,紫薇树落了几瓣紫薇花在她眉心,艳丽惊人。
他鬼使神差地鞠了一捧水,轻轻抹去她脸上掩饰的泥和灰,白皙的面庞逐渐崭露出来,他的手指停在她的唇瓣,唇瓣嫣红可爱,令人……
他手足无措地缩回了手,没有料到只是看着她的嘴唇,就会引发身体的欲/望。
这时候鱼在木桶里猛跳起来,发出声响,叫她从梦里惊醒,眼前就是放大的一张俊脸,她朦胧地唤道:“阿铉?”
他拉了拉衣角掩盖异样,别过头:“我四处找不到你。你在钓鱼?”
他的目光投向木桶,许久没有沾荤腥,以至于他都看得愣了半天,絮絮坐直了身,慢条斯理地收拾钓竿,说:“别想了,鱼不是给你吃的。”
他很震惊,以为她要独吞这五条鱼,神情变了几变,虽然微妙,却一一都落在絮絮眼里,看得她心中好笑,便放下了钓竿:“喏,想吃鱼自己钓,竿儿放这里了。”
“你去哪?”他被她按坐在小板凳上,高大躯干跟这个小板凳着实不相匹配,显得有点滑稽,他回头问她,她却没有停。
奈何他时运不济,从中午一直坐到日薄西山,一尾鱼也没有上钩,对比絮絮钓上来五条鱼,愈显他的没用来。
他也不禁暗自纳闷,难道她有什么秘诀?
按理说,这已是晚饭时候,叛军应该送窝窝头来了——他仍不见她回到这里,不由起身去寻她。
他鲜少前往渡口,絮絮说过,渡口于他而言不是什么好去处,可别折辱了尊严,他便听她的话,回回都由她接洽。
但他太担心她。
这段时间,朝夕相伴,他像一朵飘萍,与她几乎称得上相依为命——
他寻到渡口,把守的人住处那儿已亮起了烛光,远远地还听到有呼喝高喊,他蹙起眉,轻手轻脚靠近,依稀听得出里头玩得热闹,掷骰子声不绝。
想必是看守的人正在喝酒玩乐,他正准备去别处看看,不想突兀一道清凌凌的声音响起:“卫大哥你输了,快罚一杯!”
那声音不难辨认是絮絮。
他警觉起来,再度潜到窗下,借着缝隙,看清绰绰烛光笼罩里的人,统共坐了五人,四个黑甲士兵,有两个眼生,还有一个便是絮絮了。
她撸着袖子替其中一个满上酒,隐隐约约可见她双颊泛着红晕,添了些醉意。
但那双眸子还亮得惊人。
他们的谈话声也顺着夜风传过来——
“呼,这几日,可是一片腥风血雨哪……消息已传到了京,也传去了凉州。小将军说了,倘若梁王敢来勤王,正好治他个带兵谋逆的罪名!”
“哎哎,卫大哥,你瞧梁王他敢来么?”
“敢不敢?哼,他要是不敢,就判他里通外国,……唔,总之张相公他,他有条列许多……”
絮絮倒没有再问梁王,复问他:“不知道行宫里的主子们都怎样了呢?”
那个卫姓士兵嘿嘿一笑:“贵妃娘娘果然国色天香,小将军可舍不得动她,哄得好好的呢!相公说了,不能做乱臣贼子,对各位主子嘛,还算礼遇有加。”
另一个士兵又举起杯盏来:“来来来,喝,说那些做什么?他们能有什么事儿,倒霉的都是底下人……”
“陈大哥这话怎么讲?莫非——”显见她嗓音微颤,姓陈的士兵斜眼觑她:“怎地了,你个小太监可是在那里还有什么亲眷?”
她面露担忧地给这人也满上了酒,说:“实不相瞒,小的我有个义姐姐,叫夏萤,她在皇后娘娘宫中当差,只不晓得怎样了……”
“好说好说,倒没听闻皇后娘娘宫里有什么人死了,待我回去,帮你打听打听。”卫姓士兵哈哈大笑,拍了拍她肩膀,她也立即做出感恩戴德的模样:“谢谢卫大哥!小的没什么能报答的,烤了几条鱼孝敬您。”
于此才看到几条鱼被盛上饭桌。
他们一边把烤鱼拆吃入腹,一边啧啧赞叹:“好手艺,好手艺!等过阵子相公大事成,咱举荐你去小将军帐下伺候!那时候,荣华富贵,应有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