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叫她心里还挂念着那枝过了今夜就要死去的流金玉昙花呢。
她终于凑够了二两银子请医药坊的大夫抓了一剂鸾珠和云丸——解毒退热的良方——带回去给扶熙服用。
也不知他怎么样了,有没有好一点?
她不在的这几天,蒋姐姐大抵没法好好照料他,他实在娇气得很。
她这般想着,走在街上,繁华似乎因为她有了一点钱,不再像前几天那样同她隔着什么,而是亲昵地凑近她,要她融进市井的繁华风光里。
天色已经很晚了——她心心念念去昙花集千花会看花,过了几条街巷,在巷子口,望见暂居的破院子展露出檐头一角,又加快了脚步。
她望到有车夫在招揽生意,一咬牙,花了二钱银子租了马车。万事俱备,她想,深吸一口气,径直踏进了破落的院子。
杂户们仍然在喝酒、赌钱和斗蛐蛐儿。
她见到他们,依然和此前一样,没有一分正眼瞧过去,匆匆地往里走。
但忽然听到那个王麻子咕咕哝哝:“哎,她才回来呢。”
她没理会。
推开门,迎面就见青年支着腮坐在窗前。快要圆了的月亮,落下疏疏如雪的光。
她眼里闪出万种光芒来,笑意盈盈,开口喊他:“阿铉!我回来了!”
他望向她,眼里一动。面前的女子风尘仆仆,一身青葛布衣,沾满尘泥;戴着一顶斗笠,小脸上也脏兮兮的。
尽管如此,她眼里神采奕奕,连话都不及说清楚,刚放下竹筐,就拉起他的手,拽着他往外走。
他看着她的手,手背上细细伤痕交错,袖子也割破了很多口子。
但……手是滚热的,热到心底。
她絮絮叨叨说:“走走,快点,晚了可就没有了。”
她也不说去了哪里,为何平白消失这样几天,但她半途回过头来向他一笑:“呆在这里这么久,闷发霉了吧?”
他迟疑很久,有话在喉头将言未言,最后一并咽下。他点点头。
任由她拉着他,一直到上了一辆马车,他疑道:“去哪?”
她见他神色骤然肃正,还要卖个关子:“去了就知道了!”说完,又敛不住脸上笑意,眨巴眨巴眼睛,忽然想起什么,正了正道:“这可是你欠我的——你上次说领我出来玩,结果后来提都不提!”
他眼睛闪过什么,垂着眼睫,半晌,说:“这样。”
絮絮忽然看他,神色认真,他被看得不自然,“怎么了?”
她也说不上来,但觉他似有什么不同。
哪里不同?她的视线描摹他的容颜,摹过他崇俊的眉眼,鼻梁,殷红的嘴唇,摹过他的下颔,喉结……当然没有什么不同。
他的眼睛一贯也是这样寒凉幽深的。
她不再疑神疑鬼,说:“我想你了,看看不能看?”她嘻嘻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儿。
说着,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支净白的小瓷瓶,拉过他的手,倒了一粒药丸在他手心里,说:“身体好点了么,把药吃了吧。”
一粒药竟然贵至二两银子,她想起犹然觉得心痛,但既是为他——为他,就不算什么了。
他低声道:“这是什么?”
“是鸾珠和云丸。解毒的。”
他闻言,抬起眼睛,把长眉一蹙:“你从哪儿弄的钱?”
她信口说:“这你不用管,总之,总之是正经路子,可没有烧杀抢掠——”她看着那丸子如看银子,生怕马车一个晃荡丸子就没有了,催他:“快吃下吧。”
他犹豫着,吃下去,虽然她不知他为什么犹豫。
到了昙花集,下马车,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她丢给车夫银钱,拉着他头也不回直往市集里钻去。
将近亥时,明月中天,冷冷视看人间。
絮絮一眼看到的,哪里有什么摩肩擦踵的市集,又哪里有什么顶盛的花会?
人们稀稀拉拉从市集往回走,宽阔街市上,描金绘彩的灯盏一盏接着一盏被人取下来。
青石砖的坑坑洼洼则反映着冷冷月光。这里,其实显得有些空寂。
千花会的展览今晚就要结束,参展的花商们各自忙活收拾摊位,路边摆的所余无几的昙花,亦没有她想象中那般美丽洁白。
它们耷拉着脑袋,多已经谢去。因为美丽者早已被人千金买走,收展后剩下的,自然只有残破难看的那些了。
守夜人敲着梆子,一声更一声,在街市上回荡。
她松开了他,率先跑到一位花商跟前,焦急地问:“您是要收摊了?是要走了?花会要结束了?”
摊主忙于将昙花搬上板车,应道:“对啊,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人都散了……”他搬完一盆,抬起眼睛看着面前这姑娘,“姑娘啊你来晚啦。”
絮絮怅然,又问:“那,请问那个,流金……流金玉昙花,在哪里?”
“花王?呵呵,”老人笑起来,指着一个方向,“唐家的玉昙楼。那里还很热闹呢,许多人在等着。”
她正要离开,闻言又好奇问:“等着?等着什么?”
老人理所当然地说:“从七夕那日起,每夜玉昙花开花,许多人就在玉昙楼下等着看开花;今夜这最后一盏要谢了,也有许多人等着,看它死咯。”
他说得那么寻常,絮絮听完,不知怎么地生出寒意来。
但她只想看活生生的、开得很好的玉昙花,她才不要看美人死掉。
她如是想着,就回到扶熙的身旁,他皱起眉来:“这是昙花集?”
她牵着他一路赶往玉昙楼,应了一声:“是啊!你也知道这里?”
却看他眉头又深了些,她还笑说:“你皱眉做什么,皱眉多显得老啊;唔,虽然迟了几日,赶不及看千花会的盛景了,但听说今夜那盏尚未谢败,就在玉昙楼中。”
她迫不及待要去看花,愈往玉昙楼的方向,人果真又多起来,愈是人挤人了。
她着急之下,何时被人群冲散了拉着的手都没有发觉,只当他还在自己的身后跟着。
玉昙楼下,是昙花集最繁荣的一条街昙花街。街道着实狭窄,两边还有趁热未去的小摊贩,吆喝售卖各色小玩意儿。
放在平时,她哪一个小摊都要去摸摸看看买买买的,可今时不同往日,她对玉昙花的执着已到了巅峰,心知东西可以明日再买,花谢可就不能再开了。
然而她眼光还是突然被一样东西吸引住。
“这个……多少钱?”
小贩见到顾客,忙不迭堆上笑脸,“不贵不贵,三十文钱。”
三十文!?
这其实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只是一条用来束发的发带。
雪白丝缎质地的发带,规整地收边,绣着银色的昙花暗纹。
在见惯了好东西的达官贵胄眼里,它简直同金缕带、银缕带没法比,也不如朱丝带、紫丝带显得尊贵;可就是这样一条发带,她觉得它是这样适合他。
她摩挲着绸带的面料,柔顺光滑,想他束发的那条粗布做的发带早已经旧了破损了,该换一条新的。
她幻想里,他一定会很欢喜。
她没有讲价就排出三个十文铜板,如愿取得了发带,她小心地折在怀里,心跳得尤其厉害。
回头去看,人海茫茫,扶熙不见了。
“阿铉!”
她奋力扒开了人群,在人群里逆行。人如潮水,挤满了昙花街几乎每个角落,放眼去看,找人难如登天。
她心中方寸大乱。
可也不知是不是上天眷顾她,冥冥之中,她感到他就在不远处。
她顺着心中直觉的指引,逆着洪流走,拨开面前一波接一波的人潮,啊!
他在那里!
仅是他的背影,她就一眼认出他。宽阔背脊,劲瘦腰身,难以被粗布衣裳遮掩的出挑的气质。
他坐在路边一家茶棚里喝茶。闲端着一盏茶,姿仪俊拔优雅,哪怕手里不是金樽玉爵,只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荷叶碗。
哼,他还有闲心喝茶?也不知道他老婆找他都急疯了!……
她逐渐走近,想着得吓他一吓。看到他束着发的发带,心思顿起,悄悄踱到他的身后,探手,一下抽开了发带打的结。
“!”
那顺着发带洋洋洒洒飘下的三千丝刹那如泼墨,泼上他的背脊。
那人半回过头,僵了一僵。
她自顾自已开口:“是我啊。”接着没有等他开口——那自然是因为不可给男人狡辩的机会,先给他定了罪名:“你可真行,一个人坐这里倒喝起茶来,哼哼,你不知我找你半天!”
她按住他肩膀,以防他站起来同她辩驳,手已经灵活穿插在他的头发间。
像灵巧的小蛇。
她替他梳拢起长发。
淡淡的飘郁着的是药草的清香。
她抽出怀里崭新的雪白丝带,一道缠紧一道,小心又仔细地将他的长发绑好,挽得齐齐整整;最后系好结,大功告成。
她的手擦过他的耳朵时,若非夜色昏昧,她就能瞧见那漫如潮水的红晕。
她说:“我买了一条新的发带。”说着,拉着他的手就去摸垂落下来的发带尾,不知为什么,他的手……好像,温热的。这可真稀奇,她回想,鸾珠和云丸还有这样的功效?
他慢慢转过头,絮絮先看到他戴着的绿色面具,绿幽幽的颜料上掸了两瓣腮红,格外滑稽,她失笑说:“你怎么挑了个这么丑的面具,太丑了!”
说着,不由分说就强硬摘下他的绿面具来。
面具底下,先露出他瘦削的下颔,接着是殷红的唇,挺拔鼻梁,再就是他的一双狭长漆黑的眼睛,和迭迭春山的长眉。
他定定出神地看着她。
她在他面前摆了摆手,“怎么啦,我脸上有花么?——啊!”
说起花,她骤然就想起玉昙花,顾不上去给他挑一副新的面具,捉起他的手钻往人潮,说:“不好,我的玉昙花!”
他重又将面具缚好——没有叫她看清,刚刚为她所忽略的那点殷红的泪痣。
第43章
玉昙楼前, 哪里还有一丝落脚的地方,絮絮拉了他到得百步以外,再没法前进。
只能远观, 不可近看, 这急得她直跺脚。
他却顿住,身后有他轻轻的嗓音, 从鼎沸人声里凸显出来:“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玉昙楼一应挂着昙花纹样银灯,好为衬显昙花的名头, 此间灯火幢幢,在第三层楼延展出的平座栏杆里,矗立一座檀案,那里便盛着最后一盏流金玉昙花。
两侧侍女提灯映花。
百步以外, 别说玉昙花,就连侍女的面貌也看不清。
絮絮听到他的话时,正在蹦跶,视线刚越过一个人头,人就落了地。
她回过头,正正对上他面具下黑漆漆的眼眸。
映着满壁的银灯的清辉色, 像夜色里倒映光影的寒水。
她说:“当然是为了看花!喏——”
她伸手, 手指遥遥向第三楼一点,她眼睛睁得格外大,满是期盼:“全天下只有七盏, 这是第七盏,今晚就要谢了。”
他闻言失笑, “为了一盏花?”
“不然, ”她嘟了嘟嘴,“我做什么花二钱银子到这里?”她比出个“二”来。
“——哎呀, 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快也想想办法!”
她忙着踮脚,左顾右盼地,寻找见缝插针的契机,背后人轻轻自语:“你还记得我是谁么。”
被絮絮听到,絮絮心忖,他一定是在埋怨她为了看一朵花,将他给忽略了。
好吧,男人总是这样,要反复确认他在她心中的地位。
所以,她立即又回过身,猝不及防搂紧了他。
这叫他措手不及,瞳孔骤缩。
她的脑袋抵在他耳边,甜蜜话不要钱似的淌出来:“我怎么会不记得我家阿铉?……你是我的阿铉,我的相公,我的心肝,——你是我的。”
他面具下的嘴唇张了张,一刹那失神,她紧贴在他身躯上,心跳得特别快,特别快。
他微微闭眼,喉结滚动着,沁出细汗。
就连呼吸,好像也不由自主重了很多。
他默念什么。
离得好近,近到连她发缕上的软香沁透了他。扫过他裸露在面具外的肌肤,叫他每一条血脉都在叫嚣着痒。
絮絮忽然腰下一空,被他打横抱起,再一个眨眼,人如飞鸿踏雪,已落在了街边楼宇的屋檐顶上。
她的心猛提到了嗓子眼,无意识里把他的衣角抓得发皱。
他低笑说:“可以睁眼了。”
絮絮才睁开眼睛,第一眼就是瞪他,嘀嘀咕咕:“我才没有害怕,我只是!……都怪你,太突然了……”
偌大夜空毫无遮掩,旷海繁星悉在眼前。
她说完,发现自己稳当当站在屋顶,视线毫无遮碍,即可看到玉昙楼的第三楼平座上的檀案。
案上一只银丝嵌宝的花台,台中是澹澹清水,水中央则盛着一盏垂垂老去的花。
花已经谢了。
她的眼睛慢慢睁大,不敢相信似的,揉了揉眼睛,流金玉昙花的确是谢了。
没有见到其他人议论中的流金溢彩,不见它倾城倾国。
它的滚金边的雪白花瓣枯萎后,一瓣一瓣坠落在澹澹清波里。
飘零,惨淡。
她不可置信,喃喃重复:“她死了。”
花竟死去了。浓酽银灯的光还稠绸淌在清波上,随落花一道荡漾。
她转被人按到了胸膛,温暖的手掌轻轻抚着她的背脊。头顶有淡淡的叹息。
快乐来得那么快,悲伤亦来得那么快。
她将脑袋埋在他的怀中,夜风泠泠吹过他们。
她不知为什么只是与一枝花错过,便觉得有这样的悲哀,可也许是冥冥之中呢?冥冥之中,本有缘分,却要错过?
愈是得不到的,愈叫人牵肠挂肚,她郁郁地想,“天底下只有七盏;谢了,就再没有机会看到。”
他说:“并不是只有七盏……”他嗓音顿了顿,漆黑眼睛下视她的乌发,“或许明年仍会开。”
她从他怀中抬起头来,盈盈一笑,说:“对。”
她觉得唏嘘,闷塞心头。
她拉他在这片屋檐上坐下来,她怀里还有山里摘的野果子,鲜红的,她递给他一个。
他倒是没有像平日那样娇气地问:“这是什么,能吃么,干净么?”
他打量着果子,含笑夸她:“个大饱满,眼光不错。”
她见他没有吃的打算,嘟了嘟嘴,抬手帮他一把掀开那张绿面具,说:“那就尝尝。”
精致漂亮的容颜乍露人前,他一愣,忽觉脸上空空,生出逼仄的慌乱。
她还没有察觉他的方寸大乱,手里抛着果子,看着远处起伏山景:“明年……明年还不知道我们俩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