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罢,垂着眼睛,“知道了。”
搁在平时,早已回嘴八百句,只是她现在实在没什么力气跟他争辩吵架。
他和昨天夜里,简直是两个人。
大抵是心中一旦怀想,就顺引牵扯出数不清的思绪,交缠着像理不清的乱麻一团。
她自觉自己很是乖巧了,就连他说这么重的话,她亦没有回嘴,谁知看了她的反应,他眉眼覆上阴翳,浓黑的眼睛迫近她,“怎么愈发地忘记规矩了?”
她皮笑肉不笑地笑上两声,终于在刚刚半刻沉默里攒了些反驳的力气,于是亦直视他双眼道:“不敢,皇上到底在生什么气,臣妾揣度不出,还望皇上明示,臣妾也不是知错不改的人,或者,皇上的确觉得臣妾碍眼,何苦要治我,给我吃什么药,——叫我病死算了。”
龙颜大怒,拂袖而去,倒没再在她跟前聒噪了。
絮絮给自个儿收拾了一番,又觉得风尘满身确实糟糕,记得白玉湖分出支流,当是流过这边,于是去溪边妥妥帖帖洗了个澡,这才换上干净衣裳回了帐中。
腹中还空空,不知去哪里寻点吃食,转悠半天,发觉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自换了这件金绣白袍,四下里士兵行礼的人数远多于她穿那件青葛衣的时候。
终于被她觅到伙房所在,谁知游看半天,竟只有窝窝头。
她对窝窝头委实痛绝,硬着头皮吃了点垫肚子后,再喝了点早上剩下的粥汤。伙头兵还讪讪问她是否太简陋要不要另加菜色——她摇摇头,说:“我不上前线,为我一个浪费做什么。”
说着,抱着没啃完的窝窝头走开。
帐中太闷,她不想回去待着,又因牵挂着桑缙他们的消息,散步亦不觉心宽,这般她兜兜转转,忽然也已日薄西山。
今日七月十四,民间鬼门大开的时日。
她即坐在了溪水边,看着落日跌进山头,囫囵儿就被吞去。当入了秋,晚时天气便凉了,细听去,林间还有此起彼伏的蝉鸣。
不过是叫得愈加凄切。
她好不容易坐在溪边啃完了这只窝窝头,站起身来,眼前即一黑。
上天待她不薄,流亡逃难的时候没叫她有这样的毛病,否则哪里还有命在。
没人告诉她到底是什么毛病——莫名其妙生着气的陛下当然不屑于讲。
这么个转眼,她就被人一拉,稳住了身。在这落日仅余不多的薄薄余晖里,拉出两条长影子。影子虽近,那只是空间的交叠,实际上,对方拉了她以后,就像沾了什么脏东西一样松开手。
他笃定她不会跌倒,亦不会像菟丝花攀附过来。
她知道那是谁,但她径往前走。
上天待她亦薄,令她朝思暮想的梦,成真不过须臾二十日,晃眼一弹指。
“病了就好好养着,少出来乱晃,省得在哪里昏过去,没人发觉。”
他沉不住气,愣是要哽她一哽。
水岸的野草仗着土地肥腴,肆无忌惮生长。高处没过膝,军营里也会有将领带着爱马来溪水边吃草。不远处确有几个不甚分明的人影,牵着马在水岸游荡;絮絮转身,苍白容色被残血般斜阳一镀,艳丽得如暮晚时分一枝颓靡的牡丹。
她的脾气上来,开头了两个字:“那我——”
天边掠过一只孤鸿,落了一声悲鸣,她的脾气又落回去了。
她决定以柔克刚,遂往前、往他的身前靠近一步,又极主动温柔地拉住他的手,冰凉的手。她摩挲着他的手背,见他没有阻止,才继续说:“我是哪里做得不好了,只要你说,我可以改的。”
她自以为拿捏住对付他的关窍,进而又凑在他的脖颈边吹气:“我连夜赶来,只是为你。你却不想我来么?”
神色有所松动。
她鼓了鼓劲,使出最后一击:“阿铉?”
便是此音落后,他如遭霹雳一般往后一避,方才所有温柔神色,一一敛去了。
背对落日长山,他脸色已阴鸷到极点:“往后你不准再提这段日子。”他一顿,几乎咬牙切齿,“朕,不想听到。”
她被他甩开了胳膊,注视他大步先她离去,心头先是大雪落空山般的茫然,紧接着,心脏那里,密密涩涩,痛也钻心。
她捂了捂心口,站在原地,天上又掠了一只孤鸿过境,遗落悲声于此荒野。
也罢。
她的脚步有些凝重,慢慢踏过这些疯长的野草时,响声混重。
至于仍然揣在她怀中的小小荷包,愈显得滚烫,灼得她发痛。
不提便不提,……她安慰自己,男人总是试图抹去自己最不光彩的一段经历,譬如从前镇上那个卖猪肉的屠夫的儿子中了举后,就标榜自己乃是某某文圣的九世孙,抹去了所有落魄经历。
如是去想,她好似的确骗过自己了。
第45章
令絮絮所不解的谜题, 直到她慢吞吞从溪水边挪回大帐,也没有思索个明白。
入了夜,许因是鬼门大开的日子, 无端就显得寒冷。
天上那快圆了的月, 冷冰冰照着世界,似水般凉的月光, 把这个夜晚浸得几近透明。
絮絮在后帐里闷躺了小半天,听到外头窸窸窣窣的声音, 又一股脑儿从床上惊坐起来。
借着帘帐的缝隙,她在这个月光若水的时候,窥到了他们的秘密行动。
半夜?难道是要突袭敌营?
她听到有道熟悉声音,即响起在不远处, 自言自语:“这声音,是柳恒?”
她心头一凛,这就是白日赵霍说的戴罪立功的机会?
不知怎么,她心中涌上莫名的不好的预感。
循着声音,一路找寻,终于瞧见了列阵在了一座营帐前的士兵。
然而不同于全副武装, 他们通通穿着夜行衣, 蒙住了脸面,比起士兵,更像死士。
所以, 他们的任务又是什么?刺杀张恩?她蹙着眉,猜不到他们的目的。
为首那人同样一身漆黑的夜行衣, 站在这十来人面前, 低声训话,离得不算近, 絮絮没有听到他说了什么,只是十来人整齐划一答了个“是”。
絮絮并不怀疑禁军里有高手,但柳恒能算是高手么?
她严重怀疑这酒囊饭袋会将事情搞砸,想着既然已经跟到这里,今夜不如随去看看。
她如此想,极快地换回了自己那身便装,不知从哪里摸索到一柄剑,摸索着跟了过去。
——
行宫中雕梁画栋一如昨日。
碧瓦飞甍泛出月华的光,宫道两侧辛夷树枝叶早凋谢了,道上没有来来往往的宫人,仅有的都是黑甲士兵在巡逻。
絮絮避在两人合抱的漆红柱后,躲了一队黑甲,遥遥可见柳恒领着的十几个死士躲在了假山石后。
他们进来以后便一路往北,不知不觉间,已跟到了一座宫殿外。
夜色虽深,月华却明,亮晃晃地照着宫殿的匾额,絮絮抬眼望过去,那里题着端直挺拔四个大字:“含星燃色”。
她一怔。
几乎在转瞬,她脑海里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含星燃色的门前守卫重重,别于其他院落殿宇,絮絮寻思,必然有重要人物在此。
旧记忆便复苏,她极快想到了在洞明台时,所意外听得的话——说,张小将军瞧中了贵妃颜色,日日哄着捧着……
那么,含星燃色可是张小将军金屋藏娇的“金屋”?
她不及多想,见柳恒他们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门前守卫竟一个一个无声倒下去,软了一地,就也跟着他们进了此处。
她是第一回踏进含星燃色。
大衡朝各位皇帝来此避暑时,给皇后专门打造的一个小黑屋。
其实,她打量了一番,发现这个小黑屋,确实还挺端正大气。
对称的建筑,对称的花草树木,对得一丝不苟的楹联,以及每一块石砖上对称的团花花纹。
月光嵌进花纹的缝隙,满地莹白石砖,像粼粼的一片水面。
松柏的影子疏疏落在人身。
絮絮一边张望着含星燃色的布置,一边跟着柳恒,脚步转过一重回廊,见他们潜上二楼,她不远不近地跟着,想到若离太近,怕被发觉,到时候两拨人相见,多少要引发些许惊诧,惊到里头的猎物可便不好了。
絮絮只好另外寻了个路,便是藉着这庭院里老大一棵梧桐树,攀到枝桠间蹲下来,从密密枝叶影里,远近能看到二楼回廊里。
她蹲了半天,蹲得腿麻,里头断断续续响起来筝音,不难想象,该是有人抚筝。
絮絮就在腿麻里想着,张恩也跟赵霍赵侯爷一样,怪会享受的,虽然两方对峙的大形势不利于他,他照样敢大胆地泡皇帝的女人。
絮絮转就又想,若赵桃书能迷惑他,而今晚柳恒他们又能一击得逞刺杀了他,那么,赵桃书且算大功一件,她便不与她计较之前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絮絮抬起眼仔细去瞧,恰好起了一阵怪风,密密匝匝梧桐叶子哗啦啦作响,如潮水骤起。
她在光影间隙中,瞧见那几个死士已伏在门边窗边。
这年头的刺客,多喜欢放冷箭放迷香,柳恒不例外,絮絮就看到他抽出一截细竹管,从窗纸捅出个小洞,往里吹气。
接着半晌,里头筝音一滞。
絮絮直了直身子,隐隐期待,看到柳恒在廊下半蹲,侧耳听了听里头的声音,想是没了声音了,就向后招了招手,十几死士破门而入。
他们都进去以后,絮絮也打算近前一瞧。
计量着梧桐树与二楼回廊的距离,不知自己这半吊子轻功可能越过去?
但她没深思,提气纵身跃了过去,稳稳落地,勉强算上身轻如燕罢;她急于去看仔细,趴在窗沿,透过缝隙,刚在满室靡靡繁华里觅到一个背影,软倒在罗汉榻上,虎背熊腰的,穿一身发亮的黑甲胄,她忖度是张恩。
死士们持着剑往他那里缓缓走去。
突然,一柄银花花的剑亮过眼睛,她心头一紧,只看到剑光骤现,接着那个虎背熊腰的大汉跳将起来,几下利落就解决了最近前的两个死士。
絮絮睁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那个大汉哪里是张恩?
他冷笑两声,道:“大将军就知道,你们要使这等卑鄙计策!”他拍了拍手,这殿室角落顿时哗然现出一群黑甲士兵。
絮絮心道不好,这刺杀行动八成要败。这根本就是一出诱敌深入的计策!
当是时,死士们自知已无反击之力,纷纷拔剑自尽。
鲜血肆淌着,华美精致的白绒毯染成殷红。
她心尖涩了一涩。
正预备撤离此地,却没想到,听到熟悉人声响起。
剑光当然足够冷,满室的鎏金铜灯的暖光所不能融却的冷。
她的脚步一顿,继而望见举剑四望茫茫然的男人,在瞧见弟兄们纷纷自刎以后,露出一双眼睛又惊又惧。
他很快连攥着剑的手都在发抖,剑在灯下的影子投在红绒毯子上颤动。他好似试图拔剑自尽,横在颈边。
而满室其他人,全都在瞧着他,为首的大汉甚至还抱着胳膊,冷笑了一声,目光轻蔑。
最后剑在他手中没能握住,落了地,落在这血红的绒毯上,连声响都没有。
他颓然跪倒,向这大汉恭恭敬敬磕了个头,颤声说:“将军!我愿意归降!求将军饶我性命!”
她看得愣怔,他几乎没有反抗——哪怕一下,哪怕一下呢?
但此时,又似乎失去了什么意义。
絮絮心里充斥着那十一死士的牺牲流血,咬着嘴唇想,若领队的不是柳恒,若换成另一个有些本事的,——也许,就不会这么糟糕。
也许……
她眼前还重映着方才的景象,连叩响了窗牗都没有发觉,等听到里头人喝问“是谁”,才想起此地不宜久留。
左右已然纷纷响起兵甲声,当是叛军从两面包抄过来,她唯一的路,就是跳下去。
她沉了沉气息,往后一退,退到了栏杆处。
门大开,里头人冲了出来,她眼中凛了凛,反身,从这里跳了下去。
踏鸿,踏鸿,她默念着,感受气血在血脉里的流涌。驾驭功法虽不算熟稔,可人落了地,没有伤到,她已满足。
紧接着她便听到背后是层出不穷的追兵,她想她绝不能被捉住,落他们手里,她不如一头撞死——如此想着,逃得愈加轻快。
刚刚误打误撞,似乎破了一重境界,她感觉身子轻盈许多,逃命起来逃得更加轻快。
只是刹那,她喉头感到腥甜,——莫非是破境界的并发症?
逃跑途中不及多想,追兵穷追不舍,她疑心是柳恒认出她来,立即出卖她身份拿来做投靠新主子的投名状。
她也不知逃到了哪里,面前两处岔路,她沉了沉气,往右去了。
月光盈盈,照着行宫错落宫室。她远远看到一重殿宇,不知是何处,想了想,立时进了院落里。
她贴着墙壁,放轻呼吸,这宫室中,幽幽竹影参差拂满衣裳。
殿宇中点了灯火,明灭之间,她茫然辨识出,这似是烟澜载水。
离了不过这些日子,她竟忘记了。她在心中感慨,烟澜载水二楼窗景最好,近处横着碧凉溪,满溪的风荷正举,远眺能望见水天一色的白玉湖,湖洲隐隐亦迢迢;这样的景致,今生,还有机会见到了么?
她忽然听到有人声从二楼传来,是个女子。
莫非是寒声?
她心里一激动,蹭动了婆娑竹叶,沙沙轻响一阵。
就听到依稀的女声说:“外头什么声音?去瞧瞧。”
有人下了楼来,往院门前去探看,絮絮听到隔着密密竹树和一重围墙,外头有兵甲声;她连忙屏息凝神,然而这时,她抬起眼,骤然竟对上一双眼睛。
怪只怪月光太明,只怪竹影不够浓密,怪自己没有躲好。
那双眼睛,几乎是瞬间,她福至心灵,直觉是赵桃书。
弱柳扶风的人物,倩在栏杆边,月光沐在她的身上,乌黑发髻上琳琅珠钗闪着细弱的光。
这或许正是情敌的直觉——她也一样直觉出,赵桃书认出她来了。
絮絮心中警惕着,为何赵桃书会出现在此?原因不难猜度,大抵是因为她国色天香,求而不得的张小将军自是对她百依百顺——而她先前便一直惦记着烟澜载水。
她默默突然一个警醒,寒声呢?寒声是否还在这里?
楼上的女人仿佛对她一笑,接着下了楼来。蹬、蹬、蹬……有致的步子,同隔墙处的厚重脚步间杂着。
一声声,如叩心门。
纤弱美人到了门前,轻轻咳嗽了两声,问:“是谁?”
便有谄媚的回答:“娘娘,扰了娘娘清静,是有个刺客往这边来了。娘娘可曾见到?”
絮絮未再听到他们言语,只预备看准时机跃墙逃走,此地已然危险,但她听到追兵声又远了许多;接着,院落门重新阖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