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个恍然,蓦然又想到,这样好的师姐,怎么在史书中,短命而逝……。
天已擦黑,七月初七,碧蓝天幕上,银汉迢迢,星河璀璨。
她出了官衙的门以后,师姐自然和扶崇另有要紧事,她则无所事事了,玄渊背着他的琴,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七八步远的地方,她走了半天,忽然一拍脑袋,回头张望,望见他时,折身回来找他,嘀咕说:“我就说,好像丢了什么东西……。走走,今晚七夕灯会一定很好看!”
她仰起头来看他,明眸映着星子,异常明亮,纤长羽睫,恍若展翅欲飞的蝶翼。
玄渊不置可否地噙着一抹清朗笑意:“今日是七夕啊。”
他今夜穿着身玄袍,看不出质地,在晚风里,衣袖袍摆悉数翩翩。玄袍漆黑得彻底,几乎和他的乌黑长发融为一体。他没有束冠,披散的长发仅仅用一条白色发带松松垮垮一挽。
风一吹,雪白发带飘起来,他的琴上的银白流苏也哗然飘起来。
两人正到一处街角,周围没有什么行人,大抵都去看灯了,零星的光火,来自不远处郡守府点起的灯笼。
他往她跟前逼近了一步。
她个子高挑,但在他跟前,仍然矮了点,他可以轻而易举居高临下,他微微低头,四目相对,一瞬间离这么近。
她那双剪水秋瞳中他的映像骤然放大,她张了张嘴:“是,是七夕啊,我没记错的……”
“对啊,七夕。”他离得是那样近,近到那满襟的清幽冷香,漫过她的鼻尖,他漆黑深湛的眼睛里,隐约闪烁着一丝光彩,“日月五纬俱起牵牛;四万五千年,日月五纬一轮转。……但,我们俩是什么关系呢,絮絮?”
他逼得太近了,絮絮觉得快要喘不过气,心脏乱七八糟地跳着,不知是否叫嚣着想要造反。背后就是粉墙,头顶一片上弦月,万里素光,耳畔寂静得连蝉鸣都极远了,只有心如擂鼓的声音。不知道是谁的。
“我们,我们当然是朋友——”
她脑子成了浆糊,不知道怎么想的,脱口而出。潜意识里两个小人打架,一方说着,是朋友当然是朋友还是至尊无敌独一无二八拜之交的好朋友,另一方只说了一个字:屁。
她呼吸不上来,他的手撑在她的头顶,挡去了那片月,另一只手扶在她的脸颊上,叫她无处遁逃。
她说完,忽然,他轻轻一笑,那笑里含着一点风流的韵味,甚至还有点戏谑。尽管她很想左顾右盼,但无论她将目光瞥到哪里去,他都会不紧不慢地追上来,同她对视,绝不许她逃走,连目光也不准逃。
她想,他简直太霸道了。
他像欣赏够了她的表现,终于徐徐开口:“絮絮,你不是说,我在等你三年孝满,我们就成婚?”
絮絮脑子里模模糊糊地回忆起来了,刚刚在郡守府,她怒怼那个姓周的老头时,貌似,是这样说的。
她张了张嘴,辩解说:“我……”好像怎样说,都是狡辩一样,她不知怎么的,心中许多的话,这时候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在他这审视目光底下,她逃也逃不得,硬着头皮,胡说八道说:“那个,我就是看不惯他,所以,所以胡说的……对、对不起,我不知你介意这个,那,那,那……”
她结结巴巴,一紧张,想好的词又全都忘记了,最后干巴巴地说:“那个,要是你,你介意的话……”
他不疾不徐地重复:“我介意的话,怎样?”
他的嗓音喑哑,有一种,令她沉沦的魅力似的。
她不得不和他四目相对,漆黑如深渊的眼睛,百般情绪难解难分。
她讷讷道:“那我就跟周老头澄清一下,现在去追他的车马,应该还来得及的。玄渊,抱歉,我不知你……”
她忽然有点触类旁通地理解为什么这段时间他很疏离她,想来,大抵并非如师姐所言,而是因为她毫无边界感地离他太近,醉酒以后,不知外事,不小心轻薄他,使他心中烦恼了罢。
她自己也很苦恼,犹然觉得自己想得太对了,她应早点想到这里,不至于今日又犯了个很大很大的错,叫他更加烦恼了。毕竟俗语云,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
她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丝毫没注意到玄渊神色的变幻,那双漆黑眸子益发地沉,沉到最后,紧盯她的眼睛,要看穿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似的。
她越说越起劲了,不单开始反思自己以前,自他救她以后,就益发地依赖他,还开始反思自己非但没有自立自强云云……
骤然间,她唇上压下一个吻来。
她瞳孔骤缩,他的模样几乎刻进眼瞳,漆黑深邃,点了两点此夜月光,不显轻盈,只愈发显得幽深。
他深深看她,深深吻住她的嘴唇,温热的唇,贴紧了她的嘴唇,一刹那,她所有忏悔反思道歉的话都被堵住。
他一瞬不瞬地看她,不辨情绪的眸子里,仿佛随着吻的加深,逐渐烧起燎原之火。
薄唇相贴,就叫她如遭雷掣,定在原地,忘记一切动作。灯火昏昧得令他形貌模糊,他抵得好近好近,寸末毫厘。
他的乌发垂到了鬓边肩前,酥痒地扫过了她的脸颊。隔着这面纱,他含住她的嘴唇,湿了纱巾,他慢条斯理地从她耳后解下了面纱,轻轻一揭,它便委然若雪片、飘飘落地。
他更深地吻上彻底暴露出来的殷红的嘴唇。
这样长的吻。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脖颈上青筋毕露,仿佛做出极深重的隐忍。他吻得略显生疏,可是不遗余力,细细照顾到每一处,剧烈喘息中,喷出的灼热气息交缠着。
吻得忘乎所以,地老天荒。
絮絮从他亲上来开始,脑子里就只剩下空白一片。
她迟钝了,眼睛陷入他那漆黑深渊里,唇被他以吻封缄,鼻尖是清幽冷梅花的香气和炽热的气息纠缠,耳边心如擂鼓,咚咚乱跳。
手被他十指交织地抵在了粉墙上,朦胧的月光偶尔从他发缕的间隙露出来,照在她的脸颊上。
好热,好热……。每个毛孔都叫嚣着热。
额角沁出豆大的汗珠子,淌了下来。
他鼻梁上的银面具几乎能抵到她的肌肤,若即若离,是冰凉的。
冷热交叠,成了血脉里极奇特的感觉,那感觉和从高崖跌下之时很是……有相似处。
背后突兀亮了几盏灯火,巡夜的捕快们路经此处,脚步声近了又远了些。
他的唇终于离开了她,那温热柔软的触感突兀消失,她怔了怔,脑海里犹然空白,一句胡话却脱口而出:“你,你也亲我了,那夜我……不小心轻薄了你,就算还给你了。以后,以后……”
“以后绝不会再毁你清誉”这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完,就听他轻轻笑了一声,略带自嘲,声线清凉,像头顶上的月光:“两清?也好。”
银面具下,是她看不到的蹙着的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撑着粉墙的手忽然无力以继,他直起了身子,转身,两三步,便消失在了漆黑街巷里。
他穿着玄色的袍子,乌黑的长发与浓夜交融,唯一显眼的只是发上那条雪白发带。
飘飘跌跌。
第75章
絮絮愣在原地, 好半晌,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残余着他嘴唇上那抹冷梅花的清冽, 和方才铺天盖地的炙热。
人已经在转角消失不见, 她拾起面纱缚好,想追过去。从这转角转出, 是一条宽阔的街道。再往前走,街市熙熙攘攘, 七夕夜灯火通明,来往之人络绎不绝,人海茫茫,早看不到他了。
她孤身站在街道中央, 雪白的衣,雪白的裙,夜里南风稍渡,令她衣袂飘飘,与此夜喧嚣格格不入。
絮絮一时怔了怔,心中涌起异样的感觉。
周围是连片明明的灯山, 沿街叫卖七巧缕的吆喝声不绝。
她慢慢踱到一处小摊前, 垂眸拣起一支七巧缕。卖七巧缕的老婆婆笑呵呵告诉她,这是庐州城的习俗,七夕节佩戴七巧缕, 祈祷心灵手巧云云。
她摸了摸身上,只摸出来那方绣满梅花的手帕。她暗自懊恼, 出来时忘记带钱, 就只三文钱,抠抠搜搜地砍了一会价, 才终于用这三文钱买下原价是十文钱的七巧缕。
七巧缕是用五色丝线编织成结,多余的丝缕则垂下来。可以佩戴在手腕上,这样晃动手时,迎着灯火,流光溢彩如同悬瀑。
她注视着七巧缕,微微一叹,复又踱步往别处去。
原先计划,是和玄渊一道来看灯,百十年前的江南风光,是她最回不去的旧忆,殊不知却发生了这样烦恼的事情,她一点儿看灯的心思都没有了,便是穿行在熙攘人群里,也只是走马观花。
一架玉拱桥飞跨月河上,游人往来,絮絮也不知为什么,便到了这里,她驻步在桥上,此处是一制高点,恰能见庐州城中,月河穿城而过,这时夜色正好,月河的两岸像蜿蜒的灯带,绵延至不知尽处。
月河两岸游人如织,三三两两,仕女提灯夜行,裙裾逶迤,灯火明灭着。
月河上,仕宦贵族家的画舫缓缓行进,显贵家的姑娘们则在画舫上翘首望着两岸风光。
真可应了穷有穷的活法,富有富的活法。
忽然,那艘画舫经过桥下时,摇晃波光中,她听到舫上几个小姑娘叫嚷着说:“你听,你听,有人在弹琴——”
“咦,真的?”
絮絮竖起耳朵,果然听到,在遥远水上,有渺渺琴声传来。
琴声十分地应景,是一曲《长相忆》。
比起长相忆的原曲,这曲调竟是说不出的哀伤,仿佛是失意人演奏的伤心调,至于忆的是谁,在这般缠绵悱恻的曲子里,依稀勾勒出,大约是个美好的姑娘。
琴声渺茫,如鹤入云,远不可觅。
她福至心灵,蓦然抬头眺望,月河绵延地,一勾上弦月正落在水面,月影如璧,船行过后,璧月碎了满河。那里一颗榕树,系挂满红丝绦,在风里飘曳着。
古榕树的疏疏影里,似坐着个抚琴的人。
太远了,太模糊了,怎么也看不清。
但,大抵是直觉,她直觉那个人就是玄渊。
她立马下了桥,逆着人流往那棵古榕树找过去。
人山人海,她挤得艰难,好不容易看到古榕树,树下空空如也。
琴声消失,人也消失,她独自站在古榕树下,忽然涌出了难以言表的难过来。她咬了咬嘴唇,强作出毫不在意的样子:“你要跟我两清,那么这么躲着算什么?……”
她顿了顿,又昂起头,看看榕树上是否坐了个人——答案也不言而喻,依然空荡荡的。
她更加觉得生气了,生气之余,不忘记说狠话:“你一个男人,你一个大男人,你竟然这么小气!你你……”
她愈说愈说不下去了,最后坐在古榕的树根上半天。
没有人继续弹奏《长相忆》,后半夜时,天上银汉迢迢,星河璀璨,游人都散去了,月河岸边,愈发的冷清。
絮絮抱膝坐到夜阑,虽是暑天夜里,但临河的风吹到身上仍旧有点冷。她缩了缩,团起来,抱住胳膊,执拗不肯回去。
总之,她若是找不着他,她是绝不会回去的——尽管她深知此时最好的方法还是回去等着,以不变应万变。
大概是被月河的风吹得傻了……她暗骂自己的性子,心中想的是,如果,如果他真的要与她划清界限,她尚且有一些话,务必同他说清楚。
她后知后觉,玄渊对她说的那句话,并非是她理解的那样的意思。
是真的像师姐说的……他喜欢她么?可是他没有明说,她不敢确定这一点。
依照她的个性,喜欢就是喜欢,藏着掖着,那才不是她所为。她向来喜欢有话直说,只是以前种种形势,叫她不得不把话拐弯着说,把翅翼折叠收拢,把性子一一压下去。
曾经那样的压抑,令她几乎窒息,所以她即使死去,也要从过往的牢笼里逃出来。
但,但是……她该怎样告诉他,该怎样……
她只想告诉他,并非是他的问题,而是她……她已没有办法,再去喜欢一个人了。
那太痛,太累,也太易受伤。
她这一生,已经不想再去伤害自己第二回了,——毕竟,何其惨烈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
她心中尚有许多事亟待她完成,沉甸甸地压在身上。
絮絮倚靠在古榕树的树干上,夜寒露重,沿河的灯火一盏一盏熄灭了,仿佛人间在一场喧闹过后,重新回归了漆黑寂静。
只这时,天上月愈发的明亮,疏疏若雪,从古榕树的间隙一一落下。斑驳陆离的月光洒满她的身上。
这颗古榕树有三人合抱粗,看上去年岁很久,不知哪一朝哪一代就生长于此,从此年年岁岁,都有祈求心愿的人们在树枝上系上红绦。
风一过,满树红绦猎猎地响。她犯起困意,已逐渐支持不住清醒地等他来了,也不知他这时候是在哪里,是已经回到小院子了……还是在别处找她呢?还是他正在某个隐秘角落里,远远看着她呢?……
模模糊糊中,背后仿佛响起极轻的脚步声。她困中清醒,倒是警觉地立即睁大了眼睛,但晓得要装上一装,引他出来,便继续佯装打盹。
等那脚步声近在咫尺,她急忙回头,满眼欣喜:“玄渊?”
但回头时,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她疑心玄渊在她回头的一瞬间就意识到上当受骗,所以极快地离开了。也是,他轻功无双,踏雪无痕,在那么一个眨眼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来不是什么难事。
四下里已没有人了,放眼看过去,只剩下她。
但他一定就在附近。她笃信。
甚至不远。
既然在,那就好,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开口:“玄渊,我知道你在这里。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你心中所想。今晚的事情,如果你愿意,你就当做没发生,我也当做没发生,好么?”
没有人回应,她寻思,估计他并不想答应她提出的这个建议了。她长长地叹息。
自从离开禁宫,她已不经常叹息,每一日都觉得愈发向好。只是今夜,委实称得上无可奈何。
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悠悠的:“我以前用尽半生,去爱一个人,以今生弥补前世的遗憾。爱到深处,成为了梦魇、症结、疯魔,最后事实惨烈。从南望山以后,我想,我这一生,可能都不会再喜欢别人,再不会如以前那样爱一个人。哀莫大于心死,我对世间爱恋,几乎不存希冀。”
她顿了顿,彼时她对林访烟说,南望山上有故人坟茕,那个故人,其实何尝不是她自己。
她将旧生留在那里,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玄渊,我心中有许多遗憾,尚未完成,许多愿望,尚未达到,许多仇、许多恨,尚未得报……太多了。”她捂了捂眼睛,其实很久没有哭了,但这夜风一吹,吹得眼睛很涩。
夤夜里,万籁俱寂,月光疏疏相照,草间露凝成珠,缀得莹莹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