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喂不得了,容娘子你啥时候发了大财, 也不带我老婆子一个……啧啧, 这么快就搬啦,搬到哪里去?”
“渡口附近,妹妹身子不好, 临水的地方养人呢。天还没亮就去瞧的,妹妹手脚快, 就跟他们敲定了。”
圆脸婶子心头不禁很是艳羡, 他们这是天上掉了个财神爷下来,“你们家妹妹还没说亲吧?”她笑了一笑, “缺不缺妹婿啊?”
容娘子还没反驳她,絮絮自己先已经扬着高声说:“不缺!”
她便撇撇嘴,如意算盘落了个空,但接着瞧见了桌上收拾出来的东西,又笑得满脸褶子:“瞧瞧,瞧瞧,昨日还是老婆子我领着你家表妹找到你们家的呢!那么你们既然要搬走了,……这些个东西,你们还要么?”
容娘子柳眉一扬:“噢噢,那是要多谢谢婶子你了,只是我们家并没有阔呢,这些往后还要用的……”
但圆脸婶子已经摸走了桌边摆着的一只青瓷碗,揣到怀里,甚至还夹了第二只新鲜的锅贴包进了嘴里,含糊地说着:“哎呀左右你们都是要换新的了,给我我还有用处,容娘子啊,你真真是顶好的福气——”话音愈来愈远,已不见了踪影。
容娘子瘪了瘪嘴:“到底给她摸去了咱们一只碗!”
絮絮也瘪了瘪嘴:“她又摸了一只碗走了!哼!”
忙着收拾东西的元铉望着姊妹两人瘪嘴,哭笑不得,说:“罢了,她也算帮了咱们家许多,咱们所用不上的物件,就给她吧。”
天气晴朗,院中那颗参天的梧桐树落下了斑驳光影,絮絮早已雇了几辆板车来帮忙搬东西。
这日忙活了一整日,絮絮累到筋疲力尽,搬了新家,且已经谈了镇上一家药铺。只要钱给到位,什么都不是事,她心中格外地满足,未来的美好生活仿佛已向他们两人招手。
虽然疲惫,但是也睡不着,她在这新宅子的新屋子的新床上左右翻滚,最后躺了半天,又爬起来披了件衣服,推开门到院中看月亮。
看月亮实为一件风雅之事,她原也没有多想的,夜阑人静时,她以为只有自己还醒着,没想到一转头,就看到他们二人的屋子还幽幽亮了一盏灯。
实在是该死的好奇心发作,叫她的双腿很不受控制地往那边挪了过去,蹑手蹑脚到了屋外窗下,她猫着腰,听到里头有细微的人声传来。
“阿铉,明日就能去开铺子了,表妹说让我们俩帮着她管,年底的时候五五分红。表妹真好。”
絮絮心头听得大为满足,嘴角咧到了耳根,想着在这个梦境中,总算可以了却困扰她那样多年的心病。
她更竖起耳朵仔细听,听到另一道男声清朗地笑道:“是啊,不知道我们走了什么运。”
絮絮默默地想,并非什么走运,那全然都是……前生的孽因罢了。
还没有等她心底伤春悲秋的情绪进一步发酵,里头忽然响起了一些……
不可描述的声音。
她脑子里一下变得空白。
“娘子,我想要你了。”
先是衣裳落地的哗啦声,夹杂着低低喘息,还有细弱的小猫似的嗓音:“轻些,轻……欸,唔——”
她的脚步像是钉在了原地,虽竭力想抬腿离开,一时间这双腿竟如同千斤重似的,沉得她迈不动脚步。
屋里幽幽的灯火或明或暗地闪着,不多时响起了床榻吱呀吱呀的声音,以及愈来愈重的青年男子的喘息。
絮絮脸上红了一大片,龇牙咧嘴,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种事——可太羞人了,她就不该凑过来偷听。
但是她鬼使神差地转了转头,恰好从门缝里,隐隐约约地能看到,青帘帷子里头一双交颈鸳鸯。
身影起起伏伏,她脸红得快要滴血,忙不迭转开了眼睛。
她觉得这可印证一句话:饱暖思□□。
她蓦然想到了玄渊,那天夜里,他,……她不由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被他强行压到了墙角吻了又吻的感觉,还挥之不去。即使过了这样多天,她仍旧依稀觉得,嘴唇上残留着他的清幽的味道。
哪知这个时候,——这么一个紧要关头,她浑身一冷,接着身体中真气逆流,——她悔恨不已,为何内伤早不发作,晚不发作,偏生此时发作。
她信手扶到门上,门晃了晃发出咯吱声,她准备趁屋中二人出来查看的时候谎称自己梦游游到此处,并已想好届时是多么尴尬的境地——没想到这么紧急的情形下,她还能分个神,想到了玄渊。
……但她想也不必想就知玄渊此时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那一夜她把话都说尽了,她心中叹息,鼻尖沁出豆大的汗珠,她咬了咬嘴唇,撑起身子想缓慢地离开。
她万万没想到身后响起了极轻的脚步声,不及她反应过来,腰身已被人强行揽进怀中。
她起先是惊诧,抬起眼睛,视线与夜色朦胧里那双漆黑眼睛相撞,月色里银面具泛着细微的光。
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有说,屋中人已经听到动静快出来察看,他身形一闪,几下子躲藏起来,再几步转回了絮絮的屋。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毫不拖沓,絮絮在疼晕过去以前,默默为他鼓了鼓掌。
接着则是人事不知的一片漆黑。
玄渊抱她回到屋里,没有亮灯,远远听到那边,元铉和他娘子的声音,“咦,我当有贼,大抵是风吧?”
“可能是。”
两人说着又进了屋子。
玄渊注视着晕在他怀中的姑娘,顿了顿,立即扶她盘腿坐好,与她面对面而坐,掌心对准掌心,用内力缓解她的痛楚。
他跟着她一路,不无担心她内伤发作的缘故。他心中到底牵挂她,哪里又舍得真的不理她了。
方才在他们的屋外,意外撞上了他们翻云覆雨之事,……他甫一回想,眸色愈发深沉。
莹白月光从窗中照进来,他若有若无叹息,运功过后,大汗淋漓,额角渗出细密汗珠。他偷偷地环抱住她,这个动作,此时竟格外奢侈了,她要是醒来,看到他,大抵会陷入窘迫中,还会——狠狠地推开他罢。
他不禁格外艳羡元铉起来。
胡乱想了许多,最后一切归于寂静,他便这么抱住她睡了过去。
——
醒时,日上三竿,刺眼阳光叫她不自觉地抬手挡了一挡。
刚抬手,便抵上了什么,絮絮一下子清醒了些,支起身回头,不料撞到对方的锋利的下颔。
额头撞得痛,她眼泪汪汪捂住额头。
没想到是玄渊。
她疑心自己做梦,睡眼惺忪,他的手臂还环在她腰上,离得近,呼吸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幽幽转醒,见到她捂着额头,眼泪汪汪的模样,不禁好笑,刚笑着抬手想替她揉一揉,动作就顿住了。
他敛去笑意,抽回了揽住她腰身的胳膊,翻身下榻,动作和昨天夜里带她回屋一样利落。
絮絮茫然地抬眼,视线追着他,心里涌上了不可言状的滋味,她见他就要出门,忙叫他:“玄渊……”
她因愧疚,底气不足,嗓音听来就像是小奶猫叫唤,比平日柔软得多了。
阳光从窗棂里射进屋中,他恰恰止步在光影下,漆黑如墨的袍子上,刺绣泛着耀眼光芒。
他只是顿住,但没有回头,絮絮怀疑她不告而别叫他生了极大的气,否则,这时候居然看也不看她了。
但她是毫无生气的理由的——她咬了咬嘴唇,毕竟她拒绝他在先,又将他一个人留在了庐州,自己却跑到江州了。
他能找到这里,大概费了很多心思……也不知找不到她的时候,是不是很着急。
他还替她疗伤缓解痛楚……
她愈想愈生内疚,惭愧道:“玄渊,对不起,我的确有很重要的事情做,所以不告而别。……昨夜多谢你……”
他立在光下,瘦长的影子一动不动,半晌,说:“不必谢。照顾你,是我的责任。”
絮絮当然听出他语气中的别扭,但他还肯说话,那大抵是没有特别生气罢!她暗暗地想,想着想着下了床榻,趿上鞋子,跑到他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玄渊,你最好了……你饿不饿,我去——”
她刚想说她去买锅贴回来吃,他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忽然冷冷开口:“你去哪里?你去叫元铉来给你做饭吗?”
絮絮被他说得一愣,他的神色很不妙,一点儿不看她,就要推门出去,她站在原地,慢半拍地想到,或许聪明如他已经猜到了许多事情……但她,她又该如何呢?
她三步并两步抓住他的袖子,解释说:“我,我……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但——”
第79章
他淡淡一笑, 微微仰起了头,“我知道他是谁,他就是你口中的‘亡夫’吧。……容姑娘, 先前的事, 是在下唐突了。抱歉。”
她见他逆着光的侧脸线条锋利,喉咙滚了一滚, 短暂一静后,他便抬手要拂开她捉他袖子的手。
絮絮一听他连“容姑娘”这种词都叫了出来, 着急得蹦到他跟前,什么也顾不上了,张开双臂拦他:“你不能走!我不让你走!”
这已全然是不讲道理的了,她鼓着脸颊, 像生气的河豚。
她见他虽然还是神色清冷,但没有扭头就走,可能是真的在等她解释。
絮絮咬了咬嘴唇,望着他,说:“你也说了……他都已经是‘亡夫’了……你和一个梦中幻影计较什么呢?”
他动也不动,笔直立在那里, 她又小声说:“何况我也不是为了他来的, 是为了我自己。你既然来了,也愿意听的话,我告诉你就是, 可你这么对我,好过分。”
闻言, 他终于有所动容, 缓和了神色,不再似刚刚那样绷得死紧。大抵他拿她还是没有办法的吧, 再怎么样,还是不能真的硬下心来……
絮絮偷瞄他的神情,心道,他肯定心中动摇,那么,现在正是个说清楚的好时机,凑近时,忽然,门外响起女声:“妹妹?你醒了么?出来吃饭了,你姐夫做了好吃的哦!”
玄渊眸子睁大了些,絮絮背在背后的手眼疾手快,已把那扇半开的门啪塔关上。
她忙高声说:“表姐,你等我一下,我没穿衣裳……”
玄渊好整以暇坐在椅上,修长手指如上好白玉,搭在崭新添置的一张檀桌上,闲闲敲了两下,絮絮应付完那边,侧头还见他悠哉悠哉倒了一杯茶。
漆黑眸子淡然扫过屋中,似笑非笑,也不看她,轻飘飘说:“去吧,你姐夫做了好吃的。”
絮絮不知他从哪里学来这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和那个狗男人简直要一模一样。胜在他眸色温润,笑意清朗得多,如一幅隽永的山水长卷。
她挪了两步,挪到他的旁边的位置,搬着凳子坐他面前,他便刻意收了收他的长腿。
絮絮很贴心地端走了,不,抠走了他手里握的冷茶,放到一边去,托着腮告诉他:“不不不,他做的哪有你做的好吃呀,我都懒得吃他做的……”她笑嘻嘻地说着,睁大了水光潋滟的秋水眸子,这便是她一贯做小伏低时擅用的表情。
他静静打量她,终于别开目光,只怕再同她的眼睛多对视一会儿,他就要溃不成军——他静静说:“所以你不告而别,到底为了什么?”
她很是老成地叹了口气,末了,轻松道:“还能有什么呢?当然是前生死得很惨,但这辈子已无法弥补遗憾了。既然有机缘进到此梦,我想救救过去的自己,让他们能在这个梦里,幸福圆满过完一生。”
“这辈子的遗憾”,原来是有办法弥补的,可惜这一辈子扶熙和她终究是兰因絮果,走到不可挽回的地步,——遗憾也就成了毕生的遗憾了。
她说得十分轻松,掩饰不住神情的忧伤,三言两语说完了前因后果,玄渊倒是怔了一怔,一些线索贯穿,可以推知,今生她嫁给了扶熙,正是看中他那张和梦里亡夫一模一样的脸。
他还不及细想,絮絮又已凝望他:“玄渊,若你是我,你会和我做出一样的选择么?”
她明知这只是一个梦境,现实的惨烈早已不能更改,却执拗想要在梦中求得圆满,解开心结。
玄渊注视她片刻,顺手从袖中抽了一方手绢,给她揩了揩眼角湿润处,嗓音温和:“若是我,也不能轻易放下。你之后打算如何?”
她兴冲冲地告诉玄渊,她已去看了一间药铺,今天就能接手了,届时让他们挣点钱,就举家迁到上京,或者是烟都,总之不要在这边继续呆着了。
她的哀愁来也快,去也快,风卷残云,将她未来规划兴高采烈地一股脑告诉了玄渊。
说完以后,注意到他手里那方手绢,指着手绢:“它,它怎么会在你手里?”
絮絮将自己绣这个帕子的时间线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摸了摸脑袋,眉头皱紧:“我已经送你了么?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玄渊作出淡淡的样子,将手绢折好迅速塞到袖中,轻咳了一声,说:“这是……”这是他捡到的,难道还要还她?尽管心虚,但仍撑了撑气势,睨她道:“你送我的。哼,你果然忘记了。”
絮絮眨了眨眼睛,可能是吧,人一旦很忙碌,就容易犯糊涂,——但她不忘记索要好处,向他摊开掌心:“那我的扇子咧?”
玄渊无奈一笑,从怀中取出乌木骨的折扇来,正要递到她手心里,她已一把握住了扇柄,笑嘻嘻说:“多谢玄道长,嘿嘿,你放心,此扇在我手里,定叫它发光发热。”
玄渊手劲儿还没有松开,单手捉了扇头,清润一笑:“你晓得怎么用么?”
絮絮不服气地说:“我,我看话本子上说的,”抽出扇子,比划出了个横扫的动作,“这样一挥,就可以了。”
玄渊失笑,摇头不已,向她倾了倾身,修长的手握住她的手,在扇柄尾端摩挲了一下,耐心道:“这里是一机关,按下以后,则可以发出银针了。再按一下,则会停止射出。针匿藏在扇骨当中,我没有淬毒,你若想,等这一批针用完以后,我替你换上淬毒的。”
絮絮确实摸到一个小小凸起,没想到用起来很是便捷,心中大喜,正在幻想以后派上用场时,可以横扫千军的威风景象,不由咧嘴一笑。
“针还能换?怎么换,教教我,教教我!”她扯住他的袖子,眼巴巴望他,他却说:“机关复杂,你想换,让我帮你换就是。”
絮絮不经意抬起眼眸,正正与他对视了一个刹那的时光,她心中忽然想到,前尘往事云烟俱散,她现在,是愈发离不开他了,这可怎么办。
——
絮絮领着玄渊去见夫妻二人时,其实是有一点点小尴尬的。
一个是前夫,一个是告白对象,相遇时,总会摩擦出一点小火花来。不久前在梦中遇到了扶熙的时候,可见一斑。那真是,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幸亏这个前夫不知道他是前夫。
絮絮跟他们说这是她请来看风水的道长朋友,道行很深,一会儿帮忙看铺子的风水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