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钗/元后——倾颓流年【完结】
时间:2023-11-07 23:05:21

  絮絮惊道:“黑血……”
  少明摇了摇头:“别担心。”她嘴角扯出了一个虚弱的笑,抬眸看向絮絮:“我直觉今日这药有用。”
  絮絮忍着心头酸楚,强点了点头,说:“……师姐,都会好起来的。”
  但她已知那不可能,毕竟,历史的结局,早已经注定了。
  絮絮说这话的时候,不由想起,明明不久之前,她尚为梦中过去的自己,筹谋了一个圆满的人生……然而,此时他们在允州城中,又是何等光景,还在么,抑或是,……
  允州城原本固若金汤,但有横行的瘟疫,坚硬城防终于如蛋壳裂开一条缝隙,再之后,则是分崩离析,一去不返了。
  师姐虽想竭力救一救他们,但她的力量,到底还是太微弱了。
  即使她以身试药,即使她日日夜夜翻阅医书古籍,即使她每天都在和不同的郎中商议对策。
  玄渊从不知曾经发生过这样惨烈的一场瘟疫,几乎每一日,都能见到允州城抛出的尸体,护城河的河水颜色,几乎被污染得妖异。
  师姐身体不好,因此絮絮和玄渊两人每日则进城中,替平民百姓看诊,想尽可能地延续他们的性命。
  允州城中情形很不好,确如那些人所言,他们撑不过一个月,要么程回投降,要么,就是城中人染病,丧失战斗力,届时,允州城自然唾手可得。
  絮絮若不知结局还好,尚且能怀抱以一丝希冀,可现在,严酷事实就摆在眼前,——事实证明,这场梦境的确是过去重现,即便有哪里短暂偏离了航线,后来仍然会被修正。
  就像“他们”终究还是从云来迁往了允州一样。
  少明没有寻到最完美的对症下药的药方。多日的以身试药已叫她病瘦身躯愈发支持不住。
  她或许也意识到,自己救不了他们了。
  如此,允州城支持到了初冬时节,城中人因瘟疫竟在短时间内死去大半,十万旧部须臾间死的死、逃的逃……
  大势所趋。
  没过多久,一个夜里,絮絮听到有喧繁的人声浩浩荡荡响起,出门去看,玄渊在她身边撑起一柄竹伞,替她挡住漫天飞雪。
  雪叩在伞面,噼里啪啦地响。她远望着漆黑雪夜里那些明明灭灭的火光:“城破了。”
  嗓音竭力地想维持平静,可忍不住,染上一丝哭腔。
  玄渊静静地侧头看她,伸手,将她揽到怀中,说:“命数有定,人生无常。”
  她苦笑,嗓音微微颤抖:“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她已无数次试着说服自己,梦境虚无缥缈,自己冷眼旁观就好,而真正面对这些过去重现的光景,哪里能真的做到心如止水,袖手旁观?
  可是即使努力了,试图去救了——又怎么样呢?
  因为无能为力,所以无可奈何;因为无可奈何,所以悲哀若此。
  背后有极轻脚步声,由远及近,回头看,师姐竟起身过来了,披着一件厚重的雪白披风,形容枯槁,走到絮絮的身边,目光远远落在了那四面楚歌的允州城。
  火光涌进了允州城,城上大抵已经插上了衡军的旗帜了。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雪:“少真。明日,我们去替那些人收殓尸骨吧。”
  他们几个并未住在衡军大营,而是郊野一处小茅屋,自从瘟疫一事发生后,她再没有回去的意思。
  扶崇屡次派人来劝,她不理不睬,只以温和的态度,回绝他所有意图复合的示好。
  他到底还是敬重她,没有强迫她回去,——或许正存了什么希冀,说不准,大约觉得,师姐还是会回心转意的罢。
  城破的次日,他们进到城中,殓收尸骨。茫茫尸山血海,偌大允州城,这时泰半成了座半死的城了。
  他们一路殓尸,怎么也殓不完。
  傍晚时分,雪停了片刻,天边显出浓丽的霞光。
  絮絮这时下意识地停了脚步,待侧头一看,恰是一家药铺。异常灿烂的霞光照得药铺牌匾上铁钩银画四个大字,折射出璀璨金光。
  她推开了门。
  幽幽深堂,辗转回廊,屋门未锁,甚至没有蒙上灰尘。她的脚步骤然定在原地,西纱窗下,卧榻之上,两人紧紧相拥。
  他们的面庞上,挂着一点笑意。
  早已经没有心跳和呼吸了,身躯也僵硬冰冷。夕阳的光从西纱窗照到他们的身上,她平静地收回了试探的手,在这里站了半晌。
  她透过纱窗往外看去,这里看不到什么风景,只有映得通红的霞天上,一只南飞的孤雁恰好掠过。
  不知站了多久了,回头时,漆黑的身影正站在她身后。他的目光微微下移,落在合抱而死的两人身上,淡淡叹息:“葬了吧。”
  后来她想,她非但救不了世人,救不了亲人,连自己最爱的人和自己都救不了。
  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玄渊,他轻声道:“絮絮,这是梦境,一切都是既定,我们可以说命运如此。但等出了梦境,就绝非这般了。”
  絮絮将他们俩合葬在了允州南郊,一处山明水秀之地。这里不单葬着他们,还葬了无数无人收敛的尸骨。
  残阳如血,漫山遍野的雪沐在金光中。
  衡军进城,的确军纪严明,没有半分侵占,残存的百姓以为他们是救世的神明——因此感恩戴德,痛哭流涕,决心忠于新的王朝。
  殊不知他们所以为的救世明主,却是这场瘟疫的罪魁祸首。
  ——
  一切似乎都结束了。
  师姐的身子已愈发病弱,在允州城收殓尸骨以后,更加一病不起。
  玄渊告诉絮絮,师姐是油尽灯枯之象,没有办法了。
  即使续命,也熬不过明夜。
  风雪遽大,絮絮守在床边,握紧她的手,定定道:“师姐,我带你,回蕲山。”
  她的意识朦朦胧胧,听到声音,勉强地睁开了眼睛,乌黑的眼睛似终于有了一点光,她嘴唇动了一下,口型是,“好。”
  她下山原为救苍生,可这理想,到底在现实面前破碎了一地。她救不得苍生,至此才明白一些道理。
  允州在南,距离蕲州不算太远,只是寒冬风雪凛冽,絮絮抱着已轻若飞羽的师姐上马,三人两骑,穿过风雪茫茫,星夜兼程,终于在第二天入夜时分赶到了蕲山。
  蕲山有一万三千级长阶,絮絮正想叫玄渊来背她上去,她摇了摇头,说:“我无颜见师父,在此看看也好。”
  絮絮早已叫玄渊先上山,师姐不愿上山,他去请师父下来也好。
  寒冬季节,蕲山落了满山清雪,素白天地,雪雾苍茫,将山中楼阁,尽数遮掩。
  絮絮扶着她,站在这道山门前,她便在这里,长长向山上眺望。
  不知她究竟望到了什么,也不知她所思所想。
  她慢慢道:“少真,我有几件遗愿,……望你替我完成。”
  絮絮应声,喉咙其实已苦楚一片,她不知自己原来不爱哭的性子,现在怎么动不动就落泪。
  少明的目光似定在了某个地方,她嗓音轻柔,一如明月的光。“我死之后,将我火化,骨灰撒进五湖四海。我毕生所学所著,印录成册,广散世人学习。……”
  她叮嘱了好多人好多事,只字未提她的丈夫,以及那个才出生不久的孩子。
  末了,她惨淡一笑,回头望她,四目相对,她说:“少真,我还有最后牵挂的一件事,就是你。你的婚事,我过问过几回,你都推说未曾。以前我只觉得这般不好,但是现下,我却忽然觉得,你才是对的。少真,你要为自己活的同时,而绝不要……寄希望于他人,更不要,……将权力拱手相让。医可以治人之伤病,而不能救世众之苦难。”
  她轻轻地说着,一瓣飞雪,落在她伸出的掌心。
第82章
  凌霄子下到山门时, 少明已经没有了呼吸。
  白衣少女抱着她温热身躯,跌倒在了长阶前。薄薄的雪落到她眉睫上,原本还能化成水珠, 后来积得多了, 便成了一层白。
  凌霄子慢慢向她这里走来,试了试她的气息, 半晌,摇了摇头, 长长叹息:“时也命也。”
  絮絮仰头,眼里一片都是模糊,轻轻问他:“师父,师姐就这么走了么?没有救了么?……师父, 您医术高超,……”她渐渐地说得小声了。
  凌霄子接过她的尸身,背在背上,向山上去。絮絮和玄渊两人无言跟在他的身后。
  他的叹息,分明比雪还要轻,但入耳时, 却是万分沉重。“哀莫大于心死。”
  师姐的死, 在于心死。
  絮絮朦朦胧胧地想到,师姐心中热爱的那么多,现实却和理想背道而驰。她心系的, 她关怀的,她试图拯救的, ——最后却都成为了指向她心中的利剑。
  上山途中, 落雪寂静。
  昭微观为她举行了葬礼仪式,仍以昭微观弟子的身份, 在观中的诵灵阁立一尊长生牌位。
  絮絮告诉了凌霄子,师姐遗愿是要火化遗躯,散在五湖四海。彼时凌霄子注视着少明的长生牌位和灵柩,淡淡点了点头,过了好久,才说:“她向往那片天地,愿意世世生生守护。……头七过后,……火化罢。”
  第七日,少明的尸骨焚化在水殿,冬日没有什么鲜花可以陪葬,山中松柏森森,絮絮折了两枝松枝,毕竟她此生如松如柏,怎样也担得起的。
  火光殆尽,骨灰收在青瓷瓶中,絮絮打算下山时,带着师姐,如她所愿的那样,撒在天地之中。
  这日昭微观中,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在火化结束之后,出了水殿,雪下得正急,远远听到有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声。
  循声望去,只看到及膝雪地中,一个穿玄衣的青年抱着个婴儿,呆滞地站在正殿宽阔的平地上。四周无遮无挡,漫天飞雪,只他孤身站立,格外显眼。
  他往前走了两步,支持不住地踉跄了一下,怀中婴孩大哭不止,絮絮认出他来,只是此时,心中悲怆,见到这个男人,——这位帝王,所余不过是视而不见。
  他问她:“少明呢?”
  三四步远的距离,絮絮静静道:“师姐过世了。陛下。”
  他瞳孔骤缩,满脸不可置信,肩上发上落满雪花,说:“不可能,她是不是,不想见我而找的托辞?”
  怀中那个孩子仿佛有所预知般,哭得极其的凶。他低头去看孩子,神色哀戚,恳求道:“就算是看在孩子的面上,就让他见见他的母亲,……我知道,她现在生我的气,但她应该明白我的苦衷。”
  絮絮连扯出假笑去应付他,也懒得应付了,神色冰凉,告诉他:“师姐并不生你的气。师姐已经走了,陛下不必再打扰她。”
  他忽然发了疯似的怒吼:“朕不信!你们口口声声说她过世,那她的尸身何在?她的尸身何在!”
  双眼通红,目眦尽裂,这时候絮絮冷眼看他,竟只觉得好笑了。她的目光越过他,落在满山雪色中,飘舞的雪花叫山阙模糊极了。她说:“师姐遗愿,想要火化为灰,散尽在五湖四海。”
  扶崇怔了半晌。
  絮絮想越过他下山去了,擦肩的时候,他侧过脸,问:“她不生我的气么?”
  四目相对,絮絮告诉他:“师姐只字未提,想来已是不在意了。……”
  尽管他双目怒睁,模样目眦尽裂,可是这时,有泪滚出眼底,极快滚落,滴在了婴孩的脸上。父子二人,抱头痛哭。
  可是他悔过,痛哭,还是无尽的悲伤——那怎么样,师姐还能复活么!
  他以后终究要成为青史垂名的开国皇帝,此间短暂悲痛,甚至没有记录进史册当中。
  他甚至在史书上捏造了一位与他恩爱长久的皇后,以作为此后万世帝后的典范,好供人缅怀惦念。
  他将自己塑造得光明磊落,仁义道德,他坐拥万里江山,而这样好的师姐——只能长眠于末帝五年的寒冬,世间种种美好,再也与她无关。
  追悔莫及如何,到底无关痛痒。
  絮絮怎么也没有想过历史上那恩爱一生的模范夫妻,真正的结局是如此悲哀。
  而她曾经心向往之的孝明皇后的帝后之情,现在看来,犹如薄纸,一捅即破,轻贱至极。
  她也忽然明白了,当年太/祖皇帝攻下烟都,班师回朝,路经南望山上,所发感慨何意。江南隐隐,不见故乡,哪里又是不见故乡——分明是不见了故人。
  她的步子顿了一顿,在台阶上,回头望了望那个跌跪在雪地中的玄袍青年。
  视线上移,凌霄子伫立在正殿门前,仙风道骨,却似苍老许多。
  玄渊见她愣住,低声问:“怎么了?”
  絮絮抬眼,眸光忽然迸发出了极耀眼的光芒——她将师姐的骨灰瓶递给玄渊,说:“你等我一下。”
  她回头向着扶崇走了两步,又两步,嗓音平和,叫他:“陛下,师姐其实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
  闻声,扶崇果然惊起身子,立即回身,同时急忙问她:“是什么——”
  话音未落戛然而止,从她手中所持的折扇中嗖地射出了八八六十四枚银针,刺进他双眼、咽喉、心口,血未流出的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缓缓倒进茫茫雪地。
  银针殆尽,苍茫茫的大雪,逐渐掩盖了他的身躯。
  天地寂静。
  她一骨一骨地收拢了折扇,喉咙哽咽,半晌无言。
  玄渊揽了揽她的肩膀,说:“我们下山吧。”
  她好半天,挤出一个“嗯”的音节,再多已说不出了。
  行到山门之前,骤然发出了巨大的白光,极其刺眼,絮絮心头倏地一震,“怎么回事啊——”忙就去抓玄渊的袖子,抓住了,混沌里不辨声音,只听得模模糊糊一道答应,忽然之间,天地改换。
  在混沌中,她忽然间感觉身上又开始发冷,不由暗骂怎么这个时候内伤发作,它发作得太不合时宜了。
  ——
  再次睁眼时,絮絮眼前一片漆黑,眼上还蒙着白纱。她下意识摘了白纱,旁边就是玄渊,四周似乎是个山洞。
  洞口隐隐洒下了微明微暗的天光,她晃了晃身边的玄渊,唤道:“玄渊?”
  他才如梦初醒。
  醒时慢慢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是她,便笑了一笑,再看周围,疑惑说道:“这是……思过崖的山洞,万法阵……”
  絮絮说:“我们是不是出了梦境了?”说着就要起身四处查看,刚起身,就好像踩到了什么,被绊了一跤。
  玄渊险险接住她,大抵是刚刚梦醒,梦中滋味尚未消去,因此动作笨了些,两人齐齐叠在了一块儿。
  絮絮压到他身上,四目相对,就差亲到一起,幸好她还有仅存的理智,努力昂着脑袋。
  便是这么一昂,她忽然发觉在她正面的石壁上,隐隐浮现出了什么字迹。
  她叫道:“玄渊,你看——”
  两人狼狈爬了起来,玄渊吹亮了一支火折子,凑近去看,原来是壁画。壁画配文,玄渊轻轻念道:“余幼时上山学道,历十六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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