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对不起,我,回应不了你的喜欢,……对不起,我这么怯懦的人,你也不要喜欢我了。”
她终于说完,始终没有别的声息。
恍然抬眼,就是月光下的月河,粼粼波动,夜浓时,升起了弥弥的雾,令隔岸变得模糊极了。
她抬袖揩了揩眼角,她不要哭,哭很没有用,很丢人。
寂静夜里,偶尔虫鸣,她坐了小半夜,这时候,身子凉得厉害。她慢吞吞站起来,回头看时,三人合抱的古榕树静静矗立水滨。
她扶着树干,直觉告诉她,他就在近处、就在这树干的背后。
她背贴着榕树树干,平复了一下呼吸,“我……”她是有一种冲动告诉他,倘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话,倘使他愿意等她,某年某月某日,等她将千疮百孔的自己修好了,就可以和寻常女子一般,回应他的喜欢。
但这时候的她,没有办法去喜欢他。
他这样好……她知道的。
那些虚无缥缈的承诺,那些漫长经年的等待,沧海桑田间变数何其之多,与其要用一个虚无承诺耽误他的年华,不如这句话从未脱口。
他年纪轻轻,很多人都会喜欢他罢,等经年以后,或许就都变了,回头的时候发现,这段经历也只是人生一个无足轻重的画面,过去,也就过去了。
可最后,只低声说:“我走了。”
树的另一面,那里没有月光。玄渊忽然走出来,在她背后,她意识到有脚步声响起,缓慢地回头。但什么也没看到。她叹息一声。
他静静在远处望着她,风飘飘而吹衣,亦恍惚吹开蒙面的白纱。
纱下的容颜惊鸿一现。
秋水潋滟。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抱着胳膊渐行渐远。
他目送她离开,嘴角尚弯着自嘲苦笑的弧度。
慢慢曲腿坐下,琴在膝上,这是新斫的七弦琴,音色淳和淡雅,有金石之韵。
絮絮走出很远,依稀听到身后,又响起了《长相忆》的曲子,渺若云水,不可捉摸。
她想,她的确还有一桩憾事,不得不在梦境中去完成。
这桩憾事,是她的梦魇、症结和疯魔,是她的求不得拿不起和放不下。
但凡一日不曾解开,她一日无法真正做到,与过去割舍。而这梦境,是她唯一与自己和解的机会了。
七夕的夜,好似一眨眼就结束了。
月河之畔,琴声响了彻夜。
天色渐明,月河上浮浮的雾眼见亦将散尽,天际一轮红日即将喷薄而出。
这时,琴声戛然而止,他在这清早蒙昧的天光下,看到了落在古榕树不远处的一样东西。
第76章
那是一方雪白的帕子, 他轻轻拾起,在帕子上,绣满了迎风盛绽的白梅花。
——
他忽然悟到了什么似的, 眼中一现惊慌, 有极不好的预感从心头涌出。
等他赶回了小院子时,推开大门, 院落中空无一人。太阳初升,暖黄的光芒铺进院落青砖, 榴花欲燃。
秋千架静静地立在花树旁,有一只紫色的花蝴蝶栖息在秋千上,他一进来,蝴蝶为风所惊, 振翅飞走了。
他焦急唤道:“絮絮?絮絮!”
门中也没有人。
他这时候,心头不妙的预感达到了巅峰。只觉浑身血液都冰冷起来,他深深呼吸一口,转头敲了隔壁少明师姐的门。
少明开门,见是他,面色上倒是没有什么意外, 温柔一笑。
他压抑下心头的担忧, 道明来意,少明才终于露出诧异的神色:“少真她……没有跟你说么?”
玄渊愣了一愣:“说……什么?”
少明道:“她去了江州。”
玄渊追问:“什么!她去江州……”他第一反应竟然是,她当真跑去追那个姓周的老头, 向他澄清,但旋即也知道这不可能, “她没有告诉我。师姐, 她有说,去江州做什么吗?”
少明眼尖地瞧见了他攥在手心里攥得极紧的一角白色, 仿佛倏地了然了,无奈地笑了一笑,道:“你不知的话,就去江州找她罢。她将帕子都送你了,难道还有什么话,不会告诉你的?”
玄渊眼中浮现出了失落的神情,唇动了动,好半晌,才低声地说:“不是她送我的。昨天夜里……她……大约因我而生烦恼。”他顿了一顿,向少明作了一揖,道,“多谢师姐,我这就去江州寻她。”
少明笑着叫住他:“哎,少真性子率直,你可不要生她的气。她小时候就是山门中最固执的,你顺着她,比逆着她要轻松些。”
玄渊回身,微微颔首:“师姐说的是,我昨夜……太冲动了。”
他昨天傍晚时分,在郡守府中,稍饮些酒,便那么冲动……
倘若他昨夜没有那么直接,也许就不会吓到她了,也许,……她就不会那么伤心……她伤心的缘故或许不在于他,但是错了的一定是他。
早知道她会这么干脆利落地离开,他绝不,……
但是,现在已经迟了。她已不声不响地离开。
他翻身上马,毫未犹豫,立即出庐州城,驰往江州。
江州离此不远,仅仅三百里的路,只是……茫茫人海,他又要去哪里寻她。
——
江州的夜。
沿途一家卖清凉茶的,值此暑热,生意尤其地好。刚入了夜,仍有许多人在茶棚乘凉。
人手一把蒲扇,旁边榆钱树上栖息着不知几许知了,正吵得热火朝天。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被一个玄衣青年吸引。准确来说,应该是一位道长。
他骑着一匹高头骏马,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面上缚了一柄银面具,半露出的脸,隐约能猜出,容颜应是极好。
店小二热情招呼他:“道长来喝碗清凉茶罢?”
他淡淡坐在一张桌旁,取了腰上佩剑,剑在油桐木桌上磕出轻响,引得大家的目光更集中到他这里。
他道:“四碗,多谢。”
店小二一卖卖了四碗,心中大喜,忙不迭端来四碗清凉茶到了桌上。见着他的剑,银白色剑鞘上雕镂着繁复的花纹,叫人看着格外地清凉。
店小二不禁浑身一抖,连忙退开了几步。
其他在此乘凉的客人们,渐渐歇了闲聊的声音,纷纷偷偷瞄着这位玄衣道士。
他束冠束发,一身漆黑如墨的袍子,袍上用金银线绣着五行八卦的图案,——当然,那些图案,他们并不知道具体的含义。
他坐得笔直端正,如松在林,如竹在岸,那些斜靠着的、翘着二郎腿的、半瘫倒在地上的望见了他,纷纷在心中自惭形秽起来。
后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坐直了。
那位道长坐下以后,浑身带着生人勿近的气势,若放在平时,他们见到这等新奇人物,定是要上前搭话的,此时却慑于他搁在桌上那柄银光闪闪的剑,都沉默了。
他并没有喝这四碗清凉茶,而是将这四碗茶分别摆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接着从怀中取了四个铜板。
单手掐了个诀,接着微微阖目,抛出了铜钱。
铜钱在桌上胡乱排列,他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期待能看到什么老神仙下山的神迹——结果自然是看不懂了。
他垂眸一一检视桌上的铜钱,最后忽然握了剑站起,叫那些围观的吓了一大跳,慌不迭往后一退,接着他连茶也没喝,立即出了茶棚,跨上黑马,拉缰就要离开。
店小二忙向他喊道:“道长,道长,您茶不喝啦?”
骏马已经驰出百十来步,夜风里遥遥传来那人清朗的声线:“请你喝了。”
小二嘟囔着好奇怪的人,众人围过去看桌上的铜钱,四枚一文钱,一分不多给。他们一面撇嘴,一面又暗自想,怎么有人把四文钱拍出来拍得好像四百两一样。
有个大汉摇着蒲扇,不声不响地端走一碗他没有喝的凉茶,一面说:“昨天那个姑娘,也很有这样的气势嘛,知道的以为她出了一百两咧!”
便在昨天,也是这个茶棚,路过了个白衣蒙面的姑娘。
这小姑娘很不得了,素来在这一带横行霸道的刘痞子想调戏她,就说请她喝凉茶,谁知这小姑娘冷笑两声,三两下把这刘痞子给踢进了河里。
大家谁也不敢靠近她了。
她本想问个路,但是大家都很惧怕她,最后她只好花了一文钱买了一碗清凉茶,店小二才大着胆子不得不颤颤巍巍给她指了去往云来镇的路。
虽然如此,大家还是觉得那位姑娘,和今天这位道长,颇有几分相似处。
另一个也不动声色的端走了一碗凉茶,然后笑着附和他:“哎哎,人家就是有那样的气势嘛,我就问你,你会骑马不?你会作法不?”
大家哄笑起来,气氛融洽极了。
——
要去云来,尚要过江。
云来在江北,絮絮这一路星夜兼程,已两天没有合眼。
她总害怕一合眼睡觉,梦中的时光就会飞逝,以至于不能完成她那桩心愿。
因此,便是在马背上,身子煎熬,困意到了顶峰,她也丝毫不敢闭眼睡觉。
偶尔歇息,大多在野外赶路,不是窝在树上,就是窝在什么石头上。
出来带了钱,但是她不能随便花。过江州城时,她找了一家最便宜的客栈,但花了不少铜板,要他们好好照顾她的马。
她捂了捂怀中沉甸甸的钱袋子,很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此夜星光正好,她仰躺在一处屋顶上,双手枕在头下,翘着二郎腿,注视这晴朗星空。
迢迢星河,仿佛刹那坠落眼中。
她觉得好困,强撑着眼皮没有睡。
她实在很累了,连日奔波,硬是将四五天的路程,压缩成两三天。想到至多后日就能到云来,她心中涌起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兴奋来。
只要在末帝三年以前,让他们俩离开云来,给他们一笔钱,可以在乱世中立足,那么……他就不会死了。
即使隔了这么久……她眼里朦胧起来,不由想起了曾经夜晚的无数个梦。
虽是梦境,若能在梦境中求一个圆满,也算了她生平的遗憾。
她捂紧了钱袋子,钱袋子犹如她的命根子。
出门在外,她每每都深觉自己谋生的手段还是太过薄弱了,下回要跟玄渊多学几手挣钱的手段……这并不是说玄渊很会挣钱,但她发现跟着他,几乎不会缺钱花,这是跟着扶熙那个没用的男人所不同的。
比如做饭,她就觉得玄渊是一个可造之材;比如算卦,看风水,这都是这个世道极赚钱的行业;再比如行医,除了偶尔会遇到一些风险外,也是个赚钱的行业,毕竟再富贵的人,也都逃不了生老病死。
她不知为什么一闲下来,就总想到玄渊。但是她……她已经拒绝他了,以后,可能连朋友也做不成了吧。
她暗暗地懊恼自己,那一夜说的话,太直白,她应该委婉一点地拒绝他的,哪怕随便编一个看起来不错的理由……
她的思绪像风筝一般在天空胡乱地飞,她甚至联想到,若是玄渊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而放弃,她应该怎么样在不伤害他的境况下,再……
絮絮一个鲤鱼打挺坐直了身。
她发觉自己的手帕不见了。
她在少明近乎手把手的教学下,好不容易绣完了那方梅花手帕。她原打算绣完就给他,好向他兑换她非常喜欢的那把乌木骨折扇。然而七夕实在不是个适宜送男人礼物的节日,她打算在七夕的翌日送他的——谁知,这时候不见了。
她上上下下摸了个遍,都没有找到,笃定一定是丢了,但是这漫漫长路,着实已无法得知是丢在了哪里。
絮絮怅然起来。
上一个七夕,送给扶熙一条绣了昙花纹的发带,那夜,就发生了变故;这一个七夕,她还没有送手帕,就又发生了变故。
她大抵很不适宜过七夕了。
由此她联想到莫非这就印证了自己就活该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格……
不对不对,人家长婴真人可是断她是天生凤命,才不是什么天煞孤星。
她想不出手帕是丢在哪里了,反倒开始模模糊糊地回忆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她怅然着,睡意彻底消失,干脆下了屋顶。这两日赶路,内伤没有发作,很不错,不然的话,痛得怀疑人生,赶起路来,太痛苦了。
絮絮在客栈里枯坐了一晚上,让马儿养好了精神,次日一大早天还没有亮,立即出发赶路。
到了渡口,上了船,昨夜消失的困意重袭心头。她撑在船头的栏杆上,支持着不要睡过去,脑袋一点一点的,叫旁边一位锦衣妇人很是忧心地问她:“小姑娘,你困成这样了,进舱睡会儿吧。”
她撑着睡意,向这锦衣妇人笑了笑,说:“多谢您。我不困,……想看看风景。”
正值暑天,江水两岸翠若烟海,江南江北,有白鹭掠过。
她双手支着下颔,往天上瞧。
那妇人只好笑道:“小姑娘你是一个人?到哪里去啊?”
清早的太阳照耀江水,日出胜火,满江粼粼浮光。她笑了笑,目光悠远:“嗯,回家。”
锦衣妇人道:“回家?哎,你爹娘呢,世道这么乱,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出来?”
她忽然有点儿伤感,眸中映了点盈盈的光:“我爹娘都不在了。”
她们两人都并没有注意到,在侧道不远,一个玄衣青年,正远远注视他们。
但他藏得极好,没有人察觉他的存在。
若不是听到她的声音,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
旭日东升,船头没有遮挡,铺天盖地的如火阳光落在她身上,叫她这一身白衣,尤其刺眼。
她戴着斗笠,蒙了一副面纱,容颜若隐若现。乌黑的发挽起来,只有几缕乌发不受拘束地垂在颈后,像宣纸上意外淌下的浓墨。
她站在那里,纱裙迎着江风翩翩。
只差一步,他就要迈出脚步——他已找了她一路了,——脚步竟又像钉在原地,如千斤重。
如果不是听到她那句话的话。
那锦衣妇人怜爱地问:“你的父母竟已过世了……那,你此行,又是回哪个家呢?”
她笑了笑,嗓音寻常,轻道:“夫家。”
他久久地注视她。
在她所不知的角落里,慢慢地背过身。她若知道他在的话,会怎么样呢?他已难以想象,那一定是一番尴尬的局面。
聪明如他,凭借此前那些丝丝缕缕的线索,也能猜出个大概来,想必她口中那个“阿铉”,就是这个时代的人。
而她,曾有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往,在这个时代发生。
世人常谓之为,“前生”。
这是她的秘密,在她心底埋藏着不知多少年,她也许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不知道对方是谁,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个人一定有着和他相似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