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絮越看越窝火,眼看自己嘴唇边边因为上火冒出了小痘痘,更窝火了。
玄渊随军做军医倒是忙得很,每日忙着给受伤的士兵治箭伤。
月亮逐渐缺了许多,照着连绵起伏的苍山,夜色里一片荒凉寂静,一条小河在月光下蜿蜒,如同银色的光带,不知其尽头在哪里。
玄渊见絮絮烦恼得长了痘痘,夜里得了空时,打算去附近找了些草药来给她消火。
背着背篓不知不觉就走了挺远的路,回头已望不见衡军军营的火光。
这条小河通往哪里?他步子顿了顿,竟见到密林间,有人声脚步声。他避到树后,一点微弱灯火亮起,三两个异族人说着话走过小路。
他这几日连夜学了些西南话,勉强能听懂一二:
“这次轮到他们出牛羊粮食了,都不知道能不能要到呢,去年的他们还欠着。”
“不管能不能要到,总要去试试看嘛。”
玄渊悄无声息跟上他们,天将明的时候,好不容易到了处寨子。这响水寨倒显得没有明月寨那么坚固,他避过守卫,一路跟进了寨子,便偷听到了一桩事。
他回到大营,中军帐的灯火尚且明亮,他们仍在商议对策。
他等了好一会终于见各人散去,这才进了帐,果看见絮絮正愁眉不展,敲了敲额角,目光盯着面前的地形图。
听到有轻不可闻的脚步声,她抬了抬眼,晓得是他,一直绷紧的肩背松了松,未语先长长地叹气。
“硬攻不成,我在想得试一试别的法子。”她道,“他们十三部族,总不能当真团结一致得情比金坚吧。”
玄渊自发坐到她身边那张凳子上,放下了竹篓,开始捣药,絮絮没有什么困意,便托着腮看他捣药。
他静静道:“我倒是听到了一桩秘闻。若我猜想不错,他们十三部族,内有穷富之分,寡众之别。”
捣药声似具有清心的功用。
仿佛靠近他时,整个人便都安宁下来了。
她出神地想着,被他一声低笑拉回来:“你瞧我做什么,我脸上有字?”
她望着他的侧脸,实不知这银面具底的风光如何,不禁怅然。
他道:“刚刚我意外撞见两个明月寨的人,去了响水寨,向他们要粮草和牛羊。我一路跟过去,见那响水寨的寨主,十分窘迫,大抵是拿不出那些来。”
絮絮沉思半晌,忽然眼前一亮。
正想说什么,玄渊突然伸了手指,在她下巴上抹了一抹,她一下子茫然无措,干巴巴看着他的动作,药草清香缓缓沁到鼻尖,她呆在原地。
他轻道:“别动。”
涂抹完,她才愣愣道:“你捣药捣了半天,就为了给我涂脸的?……我还以为是给他们治伤呢……”
他神情未动,漆黑眸子里含着一点明灭的光,唇边笑意浅浅,打趣道:“容大将军关爱士卒尽人皆知,在下怎敢不尽心尽力?小小敬意聊表寸心,否则将军大忙人,可不将我忘了?”
她终于被逗得展颜一笑,扬了扬下巴:“不会不会,等破了这十三个寨子,先生就是我心底第一等大功臣。”
絮絮心底浮现的计策就是离间计。
此行匆忙,花了重金,才找到一个肯当他们向导的本地人,中原话说得磕磕巴巴,这使絮絮经常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好在意思可以大差不差地明白。她从这人口中知道了一些关于他们十三个部族的关系,大抵要想离间,找他们的弱点,得从那个最是穷苦的响水寨下手。
——
响水寨之所以名响水,是在寨子以西,有片天然瀑布,瀑布从山间泻落,一叠复一叠,响水如雷,因此得名。
絮絮第二日召集一众将领谋士,决定以重金利诱这寨子的头目。
若这头目宁死不屈,便利诱他身边的人……总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她不信他们视金钱如粪土。
俗话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此时,另十几部族正等着响水寨供应粮草牛羊等等,而他们则是许下极大的好处,选谁简直毋庸置疑。
派出去的使者又过了两日才回来,且这回,回来时不似上次颓丧了,反而精神抖擞,絮絮心觉有戏,问他结果如何。
使者回答说,那个寨主起初的确不心动,后来在他百般劝说之下,终于收下了金银宝物。他们寨子里的人倒是淳朴好客,留着他吃好喝好——絮絮心想,凭空来的大财神,怎么能不好好供着……
她问:“那么,他们可提供了什么机密?”
使者老实说:“他们说了,明月寨的布防,他们也一向不知,得给他们些时间,去打探打探。”
便有副将道:“他们都是自己内部人,打探起来,想必比我等轻松。”
絮絮道:“那就等他们的消息吧。”
使者还带来了个消息,那便是,这十三部族虽有十三位大大小小的寨主,却一向以明月寨的寨主明月夫人做老大。
使者说起她来,还瑟瑟发抖,“上回小的去明月寨,虽没见到传说中那位夫人,倒是听说这夫人的手段十分毒辣凶残。又很得民心。”
等消息回来的几日,絮絮便在思索着假如这一计仍行不通的话,又该如何。
玄渊做军医的活得了闲,便陪在她身边,有时候陪同她去军营外散心。
已消磨了好些时日,天上月成了一弓弦,月光迷离。每每都是夜里才有了空闲,这样晚了,天地寂静,两人沿着小河漫无目的地散步。
月虽不明,但星河璀璨,絮絮抬眼望了一望,轻声说:“不知道这么多星星里,哪一颗是他们变的呢。”
他笑着看她,道:“你原来不是不相信这个说法?”
她歪了歪脑袋:“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只是如今望着天上星星和月亮,都找不出个可以思念的人了。玄渊,你呢,你有思念的人么?”
他不说话,絮絮一拍脑袋:“我这两天一定是气坏了脑子,……胡说八道的,你不要当真。”
他轻笑了声,嗓音如同这草野在夜风里摇曳般低柔:“我本无挂碍。”若非遇她,此生,也只不过是流水飞花的一生罢了。
走着走着,又已走得很远了,絮絮正想说要不要回去,倏地,四下里竟闪出亮堂堂的火光。
火光如昼,可见来者甚众,絮絮眉头一拧,便按在剑柄上,沉了沉目光,打量一圈,没有说话。
凭借他们两人的轻功,这时候当然可以逃走,只是他们心照不宣地留在此地,当然是为了瞧瞧发生了什么。
火光里可见,四面张弓搭箭,把他们两人团团围住,密不透风。从制高点处,响起一道女声,顷刻将纷杂声音压盖过去:“李将军,你束手就擒吧!”
絮絮抬眼望了过去,只见开口那人,身着火红的异域风情的衣裙,裹了条火红披风,戴着的精致银环,在火光里明灭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美貌女人,握着一柄长弓,居高临下俯视他们俩。
絮絮一下子想起了使者此前说的话,说:“你就是明月夫人?”
第90章
那美貌女人爽朗笑着, 应了一句:“眼光不错,小将军,我瞧着你和你的手下, 都是英俊潇洒的男人, 本寨主身边恰好缺了两顶门面,不如你们就跟着本寨主回寨子吧!”
絮絮同玄渊默契对视了一眼, 明白这不失为个打探他们底细的好机会。
但是正常人被抓,照理是要抵抗抵抗的, 直接就投降,委实显得太假。
玄渊便做那个唱红脸的,立即凛声道:“将军不可!圣人有云,富贵不能淫, 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你我受朝廷恩典俸禄,如何能为一己之私背弃投敌?”
围着的一众西南族人虽听不明白玄渊的话,但他的语气却可判断,并非是屈服的态度,因此各个剑拔弩张, 仿佛如果他们俩垂死挣扎的话, 便叫他们个个都射穿成筛子。
他们正中簇拥的美貌女人,听得懂中原话,闻言挑了挑眉, 举起了弓,搭上了剑, 笑吟吟地:“本寨主是诚心诚意邀请两位的, 两位若是不肯,可就别怪本寨主了。届时, 杀了你们,好喂给本寨主的小狼崽子们。”
絮絮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她的身边,方才还没有注意,这时候陡然发现她旁边竟蹲了三只雪白的成年公狼。夜色里,绿幽幽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们俩。
雪白的毛发,拿来做围脖一定很漂亮,她正想着,玄渊悄悄在袖子下捏了捏她的手心,她才猛地回神。
明月夫人好整以暇打量着这位银甲红袍的小将军,见他面色浮现出了纠结、悲愤、悔恨、无奈、哀戚……种种神情以后,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她扑哧笑出了声,很具野性难驯的桀骜,目光在这两人之间转了转,吩咐手下们:“带走,回寨!”
——
回到寨子里,作为两个战俘,明月寨的人给了他们两套本地特色服饰,叫他们换上。
刺绣的图案颇具他们部族的特色,絮絮仔细看了半天,蓝黑布衣,绣了花花绿绿的图案,还怪好看的,唯一不好就是有些凉快。平蓝山一带四季如春,这衣裳短一点,也情有可原。
换衣裳时,絮絮还是有点儿尴尬,提出要进去换。那个西南族人懂一点中原话,嗤笑着挥了挥手:“真是,谁还没见过似的……”
她默默翻了个白眼。
进了间小屋子,玄渊轻咳了声,“我先换,换好了,出去守着。”
小屋子里没有点灯,一片漆黑,外头疏疏星光洒进来,絮絮小声道了个好,便听到有窸窣的衣料声音。
衣裳褪下的声音。
他解了玉腰带,轻搁在了木椅子上的磕碰声。
银剑和稀奇古怪暗器的叮铃咣当声。
似有什么东西落了地,絮絮下意识回头瞧,竟瞧见是一截雪白的发带,他弯腰拾起,修长的手拣了起来,再直起身。
絮絮站在角落里,只借着稀疏的星光,目光随着他直起身的动作,一路沿着他劲瘦腰身上移到他光洁裸/露的后背,两片肩胛骨如微合的蝴蝶双翼。
他用那条雪白发带将长发松松一挽,系了个蝴蝶结。
宽肩窄腰,白皙若雪,乌黑发丝如悬瀑泼下,两相映衬,叫她呼吸顷刻一重。
觉察到了絮絮呼吸声的改变,他正要回头,问她:“怎么了?”
他仿佛毫未意识到她的视线。絮絮连忙背过身去,慌张说:“这屋子,好闷好闷……你换好了没有啊……”
他轻轻笑了一声:“我马上就出去。”
等他真的出去,絮絮回头,又暗自懊悔,不该那么早露出端倪。
两个人都换好了衣裳出来,有个小头目便笑嘻嘻地过来搜罗他们的宝贝,絮絮就想起使者被他们洗劫一空的事情来,连铜令牌都没有放过。
她急忙瞪大了眼睛:“不行,不能给你们。”
小头目冷哼了声:“什么你的我的,都是我的——”
说着就一把抢走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絮絮想左右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罢了,转看向玄渊,他神情淡泊,波澜不惊,仿佛他们拾去的只不过都是不值钱的玩意儿。
可絮絮目瞪口呆,看着他们眉开眼笑地拿去了他的剑,他的暗器,他的奇奇怪怪的小药瓶子,……当然,她也是第一次知道他身上有这样多奇怪的东西。
她问:“你就这么让给他们了?”
他唔了一声,看向絮絮,漆黑眼中一丝波澜也无,“身外之物罢了。”
她不能理解他的豁达。
他笑了一笑,云淡风轻,说:“反正都有剧毒。”
絮絮“啊”了一声,那边几个正得意洋洋的明月寨人听到,得意的神情僵在脸上。
小头目如同触电,连忙松开了手里那件白袍子,恶狠狠问:“什么剧毒,少蒙骗我们——”
他慢悠悠地取了那柄银剑,正好路过了一只老鼠,剑稳稳插进了老鼠身体,顷刻间流出一大摊浓稠黑血。
旁边人惊叫道:“黑血,有毒!”
他将剑收进鞘中,递还给那头目,小头目吓得直后退好些步子,说什么也不肯接过去。半晌后才在距离他们两人甚远的地方,叫道:“不要了,你们自己收好!”
玄渊无奈地叹气:“是你们自己不要的。”
絮絮明白了,这是一招以退为进,暗自赞叹。
他们换好以后,又戴了两顶小帽,这下彻底和寨子里的男人没有什么区别了。
絮絮尚不明白方才这位明月夫人所言何意,直到出到堂中,看到她坐在正中间一把虎皮交椅上,单手撑腮,握了一壶酒,含着笑打量他们两个,说:“很好,很好。”
她下了椅子,端着酒杯徐徐向他们两人走过来,玄渊下意识挡在了絮絮面前,明月夫人斜了他一眼,道:“你们都戴着面具做什么?摘下来,让本寨主瞧瞧,中原来的年轻男人长什么模样?”
絮絮还以为明月夫人是要先揭开玄渊的面具,心里不免存了一分期待。
她好奇这件事很久了。
期待着期待着,面上一空,架在鼻梁上的沉重突兀消失。
絮絮哪知明月夫人伸出的手半途拐了个弯,在电光火石间直直将她的面具给解下来。
玄渊也同她一样以为,所以严加防守不可让她得逞——怎知她是冲着絮絮去的。
面具已在明月夫人的手里,浓丽的眉眼乍现,夜深灯晦,朦朦胧胧里,满屋子里的人都怔住了。
他们还从没有见过这么美的男人。
美得难以形容,浓丽之余,眉眼间一抹英气,像待出鞘的锋利长剑,拉成满月的劲弓。
愣了半晌,明月夫人的目光从愣怔转为怀疑,仔细端详了她一番,絮絮被看得不爽,扬了扬下巴:“看什么,没见过漂亮的男人!”
明月夫人轻哼了一声,“阴柔。”
絮絮气得差点跺脚,她转又看向了絮絮身边这个高一些的男人,也要伸手去揭开他的面具,被他灵活一避,身法如电,快到看不清脚步,他冷声道:“不便揭下,请夫人谅解。”
絮絮实在不懂他把自己那张脸看得那么宝贝到底为何。
这位明月夫人显然也不懂,露出疑惑的表情:“你一个大男人,把容貌当成贞操似的,有这么金贵?今日本寨主偏要看看——”说着更要伸手去揭。
玄渊避过去,刹那移形换影,已到了絮絮的身后,他沉沉道:“确有不便之处,夫人莫要强人所难。”
好在她试了两下,大抵晓得玄渊的身手比她厉害,不再因此为难他,放弃此事。絮絮暗里还有点儿失望。
明月夫人道:“算了。”
她着寨子里很有文化的军师,写了一封索要赎金的书信,命人带去衡军军营。明月夫人坐在虎皮椅子上,嫣然一笑,慵懒支颐,“好了,等赎金的日子,你们两个也不能白吃白住我们的,就带去跟那些人一起干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