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高不高兴,与我何干?”
不等侄子回答,他又道:“倒是你。”
“你爸给你定下的零花钱额度,是让你这么花的?”
这反将一军来得突然,薄成许心虚得手心冰凉,立刻噤声。
“去年买古堡,今年买游艇。才年初就这么大开销,下半年打算怎么过?”
对面嗓音散漫,不疾不徐地掐住他脉门。
稍顿,缓声下最后通牒:“我可不会帮你。”
薄成许欲哭无泪。
他从小就怕这位小叔叔。虽说叔叔今年才二十九,只比他大六岁,可做事的头脑手段,一点不比爷爷奶奶差。
而爷爷奶奶花了三十年,一手创建了如今的博鹭集团。
“……我错了,叔叔。”
挣扎一阵,薄成许垂头丧气地道歉。
“反正我这儿就一群狐朋狗友,想见您肯定也不是要学经验,而是打算炫耀。”
“您不想见就不见,安心休息吧。那我先不打扰了……”
电话还没挂,管家却走上前。
“美院院长已经离开,这是他留下的名片。”
薄成许毫不在乎:“先放那。”
却没想到,对面听见这句话,心情似好转几分。
“长进了?关心艺术了?”
薄成许双眼蓦地亮起精光。
是啊,他怎么把这一点忘了!叔叔接受的是传统精英教育,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眼光更是刁钻,尤爱古意盎然的水墨字画。
他立刻趁热打铁:“当然啦!我现在可爱跟人交流艺术了,这次不光请来江阑美院的院长,还有好几位现代的山水画名家,什么长安画派、金陵画派……”
听着头头是道,实际照着管家的手机屏幕一顿猛读。
“行吧,听起来还有点儿意思。”
对面的语气又温和几分,少顷,终于松了口。
“我这还有事,晚点去。”
-
落日璀璨,黄昏像一盏赤橙色的颜料,泼满了整座山巅。
余晖下,白色直升机发出轰鸣。
见薄韫白挂掉电话,金发碧眼的机长用英语问:“一切都好吗?是否按原定计划起飞?”
“嗯。”薄韫白将手机递给一旁工作人员,拉下防风护目镜。
“我再为您检查一下伞包的固定带吧。”女工作人员害羞地说。
不怪她小鹿乱撞。男人宽肩窄腰,身形颀长清劲,一身纯黑色流线型跳伞服,隐隐勾勒出恰到好处的肌肉轮廓。
五官更是流畅冷厉,有副万里挑一的好皮相。特别是那双眼睛,生得清矜又桀骜,深邃如星河。
此刻,这双眼正懒散低垂,隔开了她过于殷勤的好意:“我自己来。”
说起高空跳伞这种极限运动,参与者大多越靠近飞机,越战战兢兢,浑身紧绷。
可眼前的男人却从容散漫,登机似闲庭信步。
连腕上的高度计都染上他些许矜贵之气,陡增了几分名表的光华。
螺旋桨轰鸣转动,直升机攀上云端,融入炽烈的晚霞。
在四千米高处,机长解开安全锁,打开舱门。
瞬间,巨大的音爆和气流轰入机舱,似张开利齿的猛虎,咬上血肉之躯。
烟尘浩渺,脚下就是整座江阑城。
自四千米的高空往下望,偌大的城市变成巴掌大的沙盒,奔腾的江河也只有手指粗细。
哪怕是没有恐高症的普通人,见到这个场面,也会被吓得头晕目眩。
薄韫白呼吸丝毫不乱,单手拉住舱顶横杠,身体向外攀。
“Good luck!Matthew!”机长朝他大吼。
他打了个响指作为回应,跳下万里长空。
离舱的那一瞬,巨大的失重感和窒息感裹挟了全身。
薄韫白呈自由落体状态,在无所依凭的空中,矫正自己的身体姿势。
其实跳伞多用固定翼飞机,不仅成本低,还能保证跳伞者出舱时姿势平稳。
可他在欧洲养成的习惯,便是更偏爱直升机跳伞的颠簸与失重感。
国内开放的最高空域仅有四千米高,对他而言,还是不够尽兴。
薄韫白将姿势矫正至平稳,没开背上的伞包,以极高的速度自空中坠落,似矫健鹰隼击于长空。
长风浩荡,世界寂静无声。
身体习惯漂浮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漫长又寂灭的孤独感。
在坠落的几十秒里,薄韫白只是眺望着愈来愈近的地面。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邻近地面时才低空开伞,通过对降速和风速的综合运算,降落在泼满晚霞的空旷草坪上。
“跳得漂亮!”会所主人挥舞着双臂跑来,高声称赞着。
薄韫白摘下护目镜,呼吸平静,像是散步归来。
“感觉怎么样?”这人兴冲冲地问,“是跳伞刺激,还是做风投刺激?”
薄韫白好修养地稍稍弯了下唇,笑意礼貌却不达眼底,没接话。
对方立刻明白过来。
虽未明说,但他的意思分明是——
都很一般。
生怕怠慢这位贵客,对方挠了挠头,不安地说:“我叫他们重做准备,再跳一回?”
“下次吧。”
薄韫白解下手腕上的高度计,朝外走去。
-
夜色浓沉,晚宴气氛正酣。
薄韫白换了身暗色西装,纯黑衬衫打银蓝色领带,愈发衬得人清贵矜冷,周身似氤着一层寒雾。
他抬手谢绝礼宾者跟随,孤身走入宴会厅。
厅内都是熟面孔,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连气味都是他所熟悉的。
一股各自心怀鬼胎,又被杯中红酒发酵、远扬的气味。
快门声于暗中响起,咔嚓、咔嚓。
薄韫白轻轻蹙眉,目光扫过厅内一圈,最终停在一幅水墨字画上。
那是一幅写意山水,淡而清远。孤月高悬,很有意境。
他不由走近几步,渐渐看清题字。
“秋千巷陌,人静皎月初斜,浸梨花。”
男人看得凝神,并未注意到,字画之下,还站着一位窈窕的黑裙女人。
下一秒,两人肩膀相触,俱都稍稍一怔。
薄韫白意识到自己疏忽,垂下眼睫:“抱歉。”
女子没说话,只是幅度很浅地摇了摇头。
尽管并未照面,薄韫白却忽然有种耳目一清的感觉。
女人素淡出尘,如一缕清墨,能涤尽满座铜臭浮华。
他没想到这场宴会上还能有这样的人,少见地起了几分好奇,抬眸望去。
正撞进柳拂嬿极淡的目光。
第2章 夜雾浓
碰触的瞬间,柳拂嬿嗅到一股极为清冽的气息,似朗夜孤月,早春融雪。
这股气息在她平淡无澜的心里,留下了一点点印象。
而男人清落矜冷的面容,又将这刻痕稍稍加深。
她轻轻摇头,示意无妨。
再无别话,两人目光一触即离。
没过多久,玛瑙楼梯上响起一串不小的动静。
薄成许听说叔叔来了,连手里的红酒都忘了放,赶紧下楼迎接。
大厅内宾客众多,大多盛装出席。但仅凭气质长相便惹眼出挑的,统共也没几个。
薄成许一目十人地扫过去,还未寻到叔叔,目光忽然黏在其中一人身上,再也挪不开了。
他痴迷地望着柳拂嬿,没什么墨水的脑袋里难得浮现出一句古诗:美人如花隔云端。
一时间,薄成许心里风起云涌,兵荒马乱,忘记了世界的存在。
少顷,厅内响起一声清脆的玻璃响。
众人望过来,只见一只四位数的水晶杯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而它面前站着的,赫然是这场晚宴的东道主。
此刻,薄小公子的模样显然没有多体面。红酒泼得满手都是,一身高定白西装也没能避免。
模样虽狼狈,他目光却仍然坚定,不曾动摇分毫。
众人不由又将视线拐了个弯。
这下,所有人都瞧见了一袭黑裙的柳拂嬿。
那墨色礼裙素得过头,却愈发衬出她身段窈窕有致。
优雅的肩颈线,完美的头肩比,锁骨精致如玉,像在夜里起舞的白色诗句。
再细看五官,女人面庞匀净,冷白肤色像透着雪光。细眉长眸,鼻骨玲珑高挺,平添几分清冷之气。
可鬓旁捎带弧度的碎发却轻轻散落下来,垂在绯红的唇瓣旁边,似水墨画上的一点胭脂,晕开触目惊心的冶艳。
满座哗然之余,也立刻通过这陌生美人的长相,理解了薄成许的失态。
“哟,小薄总,怎么看见美女就走不动路了啊?”
一个醉醺醺的公子哥当即喊了出来。
看准柳拂嬿并非圈内惹不起的人物,想必是没背景的花瓶,公子哥便摇摇晃晃地朝她走去,也不管自己的姿态是否尊重,喊道:“那哥们儿就帮你要个联系方式吧。”
即使是这种不礼貌的情况,能得到薄家垂青,成为全场焦点,依然是别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事。
毕竟,只要高位者给予指甲盖那么大点儿的关注,就能让平凡人飞黄腾达。
可此刻的柳拂嬿在做什么?
她连看都没有看薄成许一眼。
甚至没人能确定,她到底知不知道,众星捧月的薄小公子为她摔了只酒杯。
她只是蹙眉看着手机上的来电显示,犹疑两秒便背过身,径自朝沙龙厅后方的窄门走去。
明明是事件焦点,却似全然置身事外。
“哎哎,等一下,没见我们东道主想认识认识你吗?”
那公子哥没见过这场面,抬脚就追,还伸出手臂,想要拉她。
就在沾着酒水的手即将碰到黑裙的刹那,一个声音拦住了他。
“阁下喝了多少,这样对待薄家的客人?”
音色冷沉,凉得迫人,带着久居高位的倨傲。
似一把霜寒利刃,将公子哥那五迷三道的醉意,一下割得四分五裂。
公子哥怔了怔,循声望过去。
“薄、薄……”
认清来人的一瞬间,他吓得魂飞魄散。转眼间背也直了,酒也醒了,两脚尖一碰,站得比树桩子还笔挺。
公子哥儿在背后狠狠蹭了蹭沾着酒液的手背,这才微微躬下身体,殷勤道:“您大名如雷贯耳,没想到真人这么年轻。我是费翎药企的齐垣,我爸是齐建华,以后还请您多……”
“扶去楼上休息。”
薄韫白并不给他留面子,淡声斩断话头,侧首嘱咐礼宾人员。
“酒若不醒,就不必再请下来了。”
-
晚风轻曳,后甲板上夜雾弥漫。
柳拂嬿躲在僻静处,抱着电话小声道:“刘护士长,谢谢您照顾我妈。”
过了阵,垂下眼睫:“我这有点事实在走不开,明天中午一定过去。”
海上温度低,一阵寒风卷来,拂过她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臂。
即使悄悄贴过暖宝宝,柳拂嬿还是没忍住,轻轻打了个喷嚏。
就在这时,她忽然觉察到,自己正在被什么人注视。
可这缕视线与之前宴会上的那些不同,十分有涵养。而且位置似乎很远,是一个不会听到她说话内容的距离。
柳拂嬿转过身,在雾夜里眯起双眼,寻找来者的踪影。
眼前却空空如也,除了露天的按摩泳池,便是几张躺椅。方才的目光似一场错觉。
柳拂嬿挂掉电话,看了一眼时间,差不多到了该散场的时候,便索性没有回沙龙厅,直接朝舱门走去。
经过泳池时,她忽然感到一丝违和。
来的时候,所有的躺椅上都空空荡荡。
可此时此刻,离她最近的那张,却在椅背上挂了件纯黑的西装。
有一瞬的错觉,她想,这件衣服也许是给她的。
她被这个想法逗得弯了弯唇角,心情也轻松了少许,便目不斜视地继续朝前走。
余光里,考究的黑西装仍静静躺在那。
像被人遗忘在浓沉的夜里,尚存浅金色的余温。
经过它的瞬间,柳拂嬿也不知道是否自己错觉,她仿佛短暂地嗅到了一缕,黄昏的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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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房的流程走得很快。
从房管局出来,柳拂嬿将办完过户的证件塞进包里,抬头看了一眼天。
虽是上午,天气却不好。太阳裹了层濡湿的水雾,像橘色钻石被不干净的保鲜膜包起来,光芒一点不透亮,有种雾茫茫的苍白。
她收回视线,拿手机打开打车软件,但还没等开屏广告结束,她又关闭屏幕,朝几百米外的地铁站走去。
“柳小姐!”卖房中介跟上来,“卖方账户的资金应该已经解冻了,您检查一下?”
柳拂嬿点开手机银行,核对了一遍那串新增的零。
还是不够,不过差得不多。
她朝中介点点头,转身欲走,又听身后磕磕巴巴地问了句:“您、您要去哪?我开车送您一程?”
这一单,中介抽成不少,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对方殷勤些也正常。
想到此,柳拂嬿便没推拒。
爱和美人多攀谈,大概是人类共性。上了车,中介主动道:“太可惜了,您这房根本不愁卖。”
他显然忘了自己已经说过好几遍可惜,又滔滔不绝起来:“地段跟环境都没的说,装修也是绝佳。若非急着脱手,又非得现款全付,我肯定再帮您多赚一笔。”
他说着从方向盘上腾出两根手指头:“至少比现在高两成!”
“我明白。”
柳拂嬿清楚那片的市场价,地段配套样样都好,除了不是学区。
当然不选学区。她这辈子又不打算结婚生子。
头靠太硬,柳拂嬿换了个姿势:“就是有急用,拖不起。”
中介还想再问,柳拂嬿却指了指震动的手机,示意他噤声。
“你是谁?”
接通这个陌生电话后,柳拂嬿语调警惕,先发制人。
“那个……”
倒不像她预想的那般凶神恶煞,对面是个年轻的男声,发音带着江阑本地人特有的腔调。
他支吾了一阵:“请问,是柳拂嬿吗?”
听起来,对方跟她的学生差不多年纪。
柳拂嬿放柔语气:“是我,你是哪位?”
“我,我薄成许。”对面语调一松,“你知道我吧,昨儿那宴会就是我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