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闭上双眼的前一秒,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节奏不紧不慢,一下接着一下。不似催促,反倒像耐心又稳重的等待。
要不要接?
接了,又能怎么样?
柳拂嬿看着这个陌生的来电,迟疑一秒,还是被责任感所驱使,按下了通话键。
“柳小姐,你好。”
接起来的瞬间,听筒对面响起一个疏落清沉的声音,和着早春万千潮声映入耳中,有种恍若隔世的洁净。
虽然没有做自我介绍,可单听声音就让人觉得矜贵。
这样的人,她认识得不多。
柳拂嬿默然片刻,才决定出声回应。
她嗓音涩在海风里,带几分慵然的哑:“什么事?”
“希望与您面谈一场合作。”对面不疾不徐,“请问何时有时间?”
就在此刻,柳拂嬿忽然听见,就在身前的不远处,隐约传来一个相同的声音。
这声音氤在海边濡湿的空气里,比听筒传出的节奏稍快,也更真切一些。
她不由抬眼望去。
只见夜色浓沉,偏偏那个方向拨云见月。
白色的海浪被月光染成浅金,雪沫破碎地翻涌着,滚落点点未尽的余晖。
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实在是得天独厚。
男人背倚粼粼余晖,立于浅滩,被月光洒满半身。
他今夜穿了身颇有质感的黑衣黑裤,随性又懒怠。手里还握着手机,侧身被月华勾勒出清落轮廓,皮囊和气质都是一等一的惹眼。
浪花似碎金闪烁,清清冷冷伏在他的足尖。
柳拂嬿站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里,没有说话。
直到男人也察觉到什么,身形一顿,朝这个方向转过来。
那平素波澜不惊的漆深眸底,蓦地涌起一抹诧色。
隔着光与夜的分界,认出了她。
第9章 红楼宴
听筒里的呼吸声依然平稳。
柳拂嬿忽然短暂忆起那日擦肩而过时,他身上的清冽气息。
饶是她不愿和这位天之骄子扯上太多关系,也没办法否认,这是个很特别的人。
特别到,叫人过目不忘。
月华皎皎,映亮男人清矜的眉眼,没什么表情,却无端让人觉得很有耐心。
而在此之上,似乎还有一种,其他的情绪。
不愿分辨那到底是不是怜悯,柳拂嬿蓦地挪开视线。
忽然,一抹海浪打在脚边,某件塑料制品的边缘,轻轻硌了一下她脚踝。
她垂眼去看,是一只粉色的塑料小圆铲。
就是小孩在沙滩上造城堡常用的那种小工具,带着天真烂漫的童趣。
圆铲在黑色的水面上摇摇晃晃,像一叶倒下的帆。
“呜呜呜,别跑别跑——”
下一秒,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路过男人身畔,追着那只圆铲,迎面跑过来。
海水不高,只到大人脚踝,却能淹没幼童的小腿肚。
柳拂嬿沾湿了鞋袜,踏入海水,把又漂出去半米的东西捡回来。
小女孩拿回爱物,甜甜地道了谢,又扯扯柳拂嬿的衣袖。
“姐姐,这儿太黑了,我们去有光的地方吧。”
这下也顾不上唐突不唐突了,柳拂嬿被小女孩半拉着,一步一步,走到男人面前。
视野逐渐亮起,脚下的砂砾也从湿冷变得干燥。
月光色泽似日光,笼在男人深邃的五官轮廓上,给人一种温暖的错觉。
“薄哥哥,你刚刚就是在和这个漂亮姐姐打电话吗?”小女孩问。
男人稍稍弯下腰,黑发垂落在额前,有种凛然锋利的弧度。
他低声夸了句:“落星真聪明。”
沈落星很自豪地吹了一下额前的刘海儿。
柳拂嬿只觉得大户人家辈分真乱,二十多岁的薄成许要管他叫叔叔,五六岁的小女孩却管他叫哥哥。
“哥哥要和这个姐姐谈事情,你去找你亲哥哥一起玩吧。”男人寡声道。
沈落星点点头,还跟柳拂嬿击了一下掌,这才握紧小圆铲,跑远了。
遥遥见她奔向沈清夜,薄韫白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女人。
她仿佛从来不怕江阑早春的湿冷,身上仍是一袭单薄黑裙,仅上半身套了件垂柔的羊绒外套,黑白分明的颜色,愈发衬得眉眼清艳。
“真巧,柳小姐也在这里。”薄韫白淡声客套,“也是来看海?”
柳拂嬿发现,他今天对自己的称呼不太一样。上次是尊敬又疏离的“柳老师”,这次却是平视之意的“柳小姐”。
“嗯,真巧,能在这里碰上。”
她不动声色,语调清浅,尽力维持着亲和的社交面具。
“既然碰上了,我想请问薄先生,是打算和我进行什么类型的合作?”
话音刚落,沈落星的小奶音隔着沙滩遥遥传过来:“薄哥哥——该回去啦——”
柳拂嬿稍稍一怔,立时改口:“抱歉,不知道你接下来还有安排。”
“没关系。”
男人却从容接过话头,仿佛那声催他的呼唤从未响起过。
“确实有件小事,我也希望能在这里和你商量清楚。”
他这么一说,柳拂嬿那点小小的尴尬顿时不复存在。
她觉得挺纳罕,这个人的性格分明不好相处,却回回都礼数周到得叫人心里熨帖。
男人卷起左腕袖口,看了一眼手表,语调散漫:“为了合作顺利进行,我有一个疑问,还请坦诚相告。”
言辞虽温和,那种久居高位的气质却依然存在感明显。
柳拂嬿不由打起几分精神,稍稍挺直了背脊,在夜色里正视他:“好,你问。”
男人垂下眼睫,看她三秒。
忽而眉眼一展,似夜云轻舒,朗空见星。
“我想问,柳小姐喜欢哪一种菜系?”
-
江阑铁塔临湖而建,是全城最有名的地标性建筑。柳拂嬿常路过这儿,但一次也没有上来过。
今天才知道,高塔顶层是一家低调的中餐厅。
餐厅不俗,落在最刁钻清高的人眼中也是如此。招牌是大家题字,内设一寸寸透着风雅与考究。
但那位薄先生选择在这里见面,似乎也不是为了这些。
他只是进门时随意提了句:“这儿的淮扬菜最好。”
包厢很静,静得针落可闻。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桂花味。
也不知他是怎么预定的,坐定之后,餐厅并未叫他们点单,穿清装的服务生领班便进来沏茶。
柳拂嬿将提包放在一旁的座位上,理了理白礼裙的连袖一字领,确认没什么褶皱,这才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
他今天穿了件烟灰色衬衫,质感极为上乘,勾勒出清隽的身形轮廓。举手投足带着几分倦意,却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疏离。
眸光疏淡至极,自进门以来,几乎没怎么落在她身上。礼数点到为止,不达眼底。
直到上完茶,他仍没有切入正题的打算,只是慢慢品着那盏金山翠芽,看窗外的湖景。
若无债主紧逼,柳拂嬿也能平心静气。
可此时此刻,她做不到。
“既然薄先生是要与我谈合作,我提前做了一些准备。”
柳拂嬿率先开口,又从包里拿出自己的作品集。
“如果您想要邀画,我偏擅金陵画派的写意山水。由于最近出现一些财务方面的状况,也破例接私人订制的主题画作。”
其实当代青年国画家的作品,大多卖不出价格。因为和油画等画系相比,国画的耗材相对便宜,作品耗时也较短。
柳拂嬿同样不例外,尽管她已经攒了不少头衔,可目前一平尺的作品,最高最高,也只能卖到四五万。
但若对方真有兴趣,签个长约也不是不可能。
一幅四尺的斗方,市价二三十万,预支个两三百幅,也能勉强凑齐那笔债款,不是吗?
虽说不切实际,但有钱人的需求总是千奇百怪的。
柳拂嬿抱着试试又不会掉块肉的心情,做好了余生都给人当画匠的准备,将作品集和名片一并递过去。
“您可以先了解一下我之前的作品。”
男人漆眉稍挑,很有礼貌地接过来,却并不翻开看,只是放在一旁。
他修长手指在画册扉页轻叩了两下,稍作沉吟后,嗓音清沉地响起来。
“为什么认为,我找你是为了邀画?”
“因为薄先生散发出一种公事公办的气息。”
柳拂嬿淡声:“除了邀画,我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
她语调果决,这话是事实,也是推拒。她不会同意做其他的事。
男人眸底涌起淡淡的欣赏之色,赞得总算有几分真心实意:“柳小姐冰雪聪明。”
过了阵却又道:“虽然不为邀画,但我找你确是为了公事公办。还希望你能放心。”
说得这么朦胧,柳拂嬿哪放得下心。
可还来不及追问,一列服务员鱼贯而入,将饭菜一道一道呈上来。
菜式分量精致,喷香扑鼻,竟是赫赫有名的红楼宴。
“饿不饿?先吃饭吧。”
男人执起黄杨木的四棱筷,一个很家常的动作,却被他做得矜贵从容。
笼蒸蟹地道的香味一荡,久违地勾起柳拂嬿腹中的馋虫。
自柳韶出事以来,她不曾好好吃过一餐。
见状,薄韫白弯了弯唇。
并不是那种浮于表面的温润笑意,带着几分玩味。
他朝候在一旁的服务生抬手:“能否帮忙剥一下蟹?”
很快,剥好的蟹肉呈到柳拂嬿面前。
她吃了几口,听见男人语调随意地问:“柳小姐是扬州人?还是淮安人?”
“都不是,”柳拂嬿说,“只是曾住在临近的小城。”
“住了多久?”
“上大学以前,没离开过。”
柳拂嬿懒得提起,自己两岁之前,住在别的地方。
对方推来一盏热茶:“那你父母呢?也和你一样,住在江阑?”
“母亲住在家乡,只是偶尔来江阑短住。”
她说完这句,便沉默下来。
男人也没继续问,只是得体地将她喜欢的那几道菜布得更靠近些。
她便也礼尚往来,帮人盛了碗汤。
其实她一向不喜欢和陌生人吃饭,没想到今天吃得意外舒心。地道的家乡滋味,也勾起回忆深处,些许遥远的亮色。
放下筷子,她眉眼也温柔几分,褪去了先前的忌惮。
“现在可以说了吗?”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薄韫白正垂眸看鲜绿色的茶汤。
闻言一抬眸,正坠入她眼中的那潭温柔里。
稍稍猝不及防。
他不觉抬起手,转了两下左腕上的手表。
柳拂嬿顺势望过去,见那表盘是剔透清沉的墨绿色,似翡翠中的帝王绿,愈发衬得他气度矜冷。
等他再次开口,语调已然如常。
可话里的内容,却不亚于一颗重磅炸弹。
“听闻令堂债台高筑。”
“而且,不是一个普通人能负担的数字。”
柳拂嬿眼睫一颤,蓦地抬起头。
男人眸色平静,并无丝毫要挟或讥讽之意,漠声道:“我或许可以解柳小姐的燃眉之急。”
柳拂嬿无声地淡哂了一下。
从对方眼中,能看出几分冷淡的诚意。
他和上门邀画的那群人是一丘之貉?还是个与人为善的慈善家?
感性让她不相信前者。
理性让她不相信后者。
她语调无甚起伏:“条件是什么?”
男人放下白玉茶盏,修长双手交叠,开阔地平放在餐桌上。
这是一个谈判的经典姿势,被他做得尤为矜冷,一身精英气质十分迫人。
嗓音比帝王翠更沉更冷,用极为理性的口吻,说出一句天方夜谭。
“我希望能与柳小姐合作。”
“缔造一桩,看似美满的婚姻。”
第10章 烛焰灼
应该是为了照顾她的听感,男人语调缓慢,一字一句都咬得极为清晰。
饶是如此,柳拂嬿仍僵在原地。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连点能转移注意力的背景音都没有。
许久许久,她才迷惘地眨了下眼。
还是疑心自己听错。就连重复一遍那个词,她都做足了心理准备才出口。
“婚姻?”
面前这个她连名字都叫不全的男人,正在向她求婚?
“是,”男人颔首,“确切地说,是一场为期两年的假婚姻。两年后,我会离开国内,你也能恢复自由。”
稍顿又补充:“作为感谢,令堂的所有债款,我会全权负责。”
柳拂嬿立刻觉出异样。
他不是博鹭的继承人吗?博鹭大部分业务都在国内,他为什么要出国?
一个浑身谜团的人,是否值得信任?
她定了定神,才稳住语气。
“方便告诉我吗,为什么你需要假结婚?”
“……”男人反倒沉默了一下,“你不知道我的事?”
“什么事?”
他挠了挠眼下的皮肤,默然几秒,无奈开口:“你可以在任何一个搜索引擎上搜到原因。搜我的名字就可以。”
“哦,”柳拂嬿很快从包里拿出手机,用眼神询问他是否介意。
见他默许,便打开搜索引擎。
输入一个薄字,她抬眼,问得谨慎又诚恳。
“你叫什么名字?”
“…………”
男人这次沉默得更久,眸底沉下暗色,漠声道:“薄韫白。”
柳拂嬿快速打出这三个字的拼音,又把默认出来的“孕”字删掉,礼貌开口:“请问是哪个韫?”
就在此刻,薄韫白开始有些后悔这个决定。
他有些不耐地推开面前茶盏,伸出手道:“不然我来打?”
“等一下,我好像知道了。”
柳拂嬿却没有抬头。
她在候选字里翻找着,轻声问:“怀珠韫玉的韫,是吗?”
这个词被她念得很好听,似口角噙香。
那抹若有似无的甘冽入耳,男人轻轻扬了下眉。
其实这是个偏生僻的成语,大多人不知道。
但确实是他姓名的来处。
心里的褶皱似乎被熨平了一些,他淡声嗯了句。
柳拂嬿点开搜索页,一目十行地掠过那些耸人听闻的标题,告诫自己不能露出任何不礼貌的表情,一张扑克脸板得十分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