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勤政爱民,常常与诸位大人们议事忘了时辰,要么就是批奏折需得奴才催上几回才用上几口,没个定数。”
孙安说话字字句句带着点对陛下的奉承,像是专门说给她听的。
“不过今日,陛下应该早早便候着了,娘子是送去勤政殿,还是等陛下来福宁殿用膳?”
“这是……随我定的么?”
云烟怔愣,她以为自己要根据燕珝的行程来决定。
只见孙安面上带出点笑,道:“娘子愿意在哪用膳,陛下便在何处用,一切都随娘子高兴。便是在御花园都成。”
云烟腹诽,如果随她,她可不想在这看着就觉得森严没有自由的皇宫中用膳,她宁愿回自己那简朴,但舒心的小院。
心中这般想,面上却不能表露出来,她想了想,道:“孙大人,若是我送去,陛下可会开心些?”
“哎哟,这声大人可不敢当,”孙安笑得谄媚,“不过娘子若能亲自送去,说不定陛下高兴,连老奴都能沾点光呢!”
云烟颔首,“那便如此吧。”
汤盅已经骨碌碌冒着香气,到了最后放盐的时候,让一直垂眸不语的茯苓尝了尝。
“如何?”
茯苓看着云烟因在炉灶旁,有些微汗的脸颊,带着点通红,却没有喜悦。
娘子不开心的,她知晓。
茯苓躲过了孙安的视线,轻声道:“有些淡了,娘子,可以再放些。”
“是吗?”云烟也尝不出来,她方才应当是放得还算足量,思索着,再放了一勺。
孙安胆战心惊地看着盐放入其中,等他发现的时候早已来不及,“哎哟”几声没哎哟出来什么,眼睁睁看着云娘子气定神闲地搅弄着汤匙,哀声吩咐身后跟着的小太监。
“……待会儿多泡些茶水,懂点眼色。”
小太监哎哎跟上。
二月初的正午,云烟走在暖阳下,从御膳房拐去了勤政殿。
孙安跟在她身后,为她引路。
到了勤政殿,还未等云烟打量好四下环境,便看见前殿的大门缓缓开启,孙安轻声催促道:“娘子,快些去吧,陛下候着呢。”
云烟抿唇,不是说陛下忙得很吗,这会儿倒不忙了。原本看话本中,不论见谁都得通报一声,原也是不必的么?
她莲步轻移,茯苓跟在身后,进了勤政殿。
她到时,梨花木的圆桌上已摆满了看得出的美味佳肴,只是中间空了一块,显然是等着她的汤。
燕珝没在桌边,云烟将汤盅放下,环视着四周,“陛下呢?”
孙安道:“烦请娘子去请请,陛下这会儿可能忙着呢。”
“一会儿忙着一会儿候着……”云烟低声,“陛下可真是忙人。”
孙安不敢接她的话,讪讪笑笑。
茯苓瞧着云烟,人还是那样的人,性子却没了从前那样战战兢兢的讨好与敏感,心中的凄苦与孤寂想来是好了不少,说话间带着些朝气。
她从前可不会说这些抱怨之语,自从南苑回宫中后,便再也没见过这样鲜活,生动的娘子了。
茯苓沉下心,也不知道自己在婚礼前日将此事告知了陛下,是对还是不对,她只怕娘子不开心。
现在呢,她紧紧盯着云烟的脸。
她怕自己后悔,后悔要将娘子的消息告知陛下。
若是回到了陛下身旁,还是如同从前一般难过,那才是她的罪孽。还不如……就一直跟在季大人身边。
起码季大人不会让娘子哭的,茯苓想。
云烟不知道茯苓心中有多少计较,跟着小太监到了燕珝平日处理政务的正殿,立于门前,想着付菡对她说的话。
斟酌着自己的语气,还没等她想明白,就听殿内发出一声轻响。
像是笔重重地搁在桌上的声音。
她抬首,看向内殿。
“怎么不进来。”
男人声音沉缓,带着些波澜不惊,可是他先一步出言,便觉得这其中的冷淡带有些别的意味。
云烟抬眸,抿唇步入殿中。
男人安坐其上,日光似乎格外偏爱他,映着他的侧脸打下或明或暗的阴影。浓眉轻垂,看不出他的神情。隔着距离,甚至也看不分明他眼中的情绪。
泼墨画般的容颜带着些与人之间的疏离与淡漠,像是高高立于玉阶之上的孤月,令人仰望,却不可触摸。
呼吸一滞,云烟垂下眼眸。
她心跳缓缓,却不知在何处仿佛漏跳了一拍,瞬息之间便乱了方寸,只怕被他看穿,匆忙地垂下头。
气氛寂静,只余男人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轻触着桌面发出的声响,上好的白玉清润,云烟的视线落在其上,只觉它衬在男人极有掌控力的手上有着说不出的意味……他昨天戴了么,云烟止不住地想。
“又在想些什么。”
云烟缓步走近,却未曾出声,燕珝看着她盈盈素服,宛如枝头梨花,带着许久未曾闻到的香气和烟火气,走进他这毫无人气的,冰冷的宫殿。
冬雪消融,春日来临。
他心中冰封已久,带着暴雪狂风的寒冬,终于止在了她面前。
春暖花开。
云烟听见他问话,原想直接请他去用膳,这会儿记起自己的态度要摆正,赶紧老实行了个礼。
“妾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燕珝看她这般作态,心中微哂,面色不动,直到她行完礼才不动声色道:“免礼。”
端坐着,等她开口。
云烟行完礼才发觉自己竟然如此流畅,就像做过多回一样,像是刻在了骨血中。
此时不是回忆的时候,云烟浅浅带出一个笑,拉出自己唇畔微扬的模样,轻声道:“陛下,午时了,妾来请陛下前去用膳。”
燕珝目光落在她脸庞,那笑确实极美,却不见真情。忍不住心中微颤,垂眸“嗯”了一声。
“朕若不去呢?”
“陛下多少用些吧,”云烟接道:“饿坏了对身子不好……”
“这是在关心朕么。”燕珝开了口,带着些云淡风轻的口气,像是随意问话。
“……陛下龙体关乎着整个大秦,”云烟有些诧异他怎的如此问话,想了又想,“妾也是大秦子民,关心君主的身体……是份内之事。”
燕珝轻哼,仿佛对她的回答并不满意,但还是抬眸,语气稍稍扬了些:“就没有别的想对朕说的?”
云烟心中暗恼,分明一个时辰前就派人同他讲了一同用膳,他若不答应,如何会让孙安过来,还将御膳房都给她用。这会儿临到快用餐了,开始拿腔拿调,做什么呢!
陛下就这般为所欲为么。
……幼稚。
云烟咬牙,努力克制自己心中的烦躁,拖长了声音:“陛下,妾今日亲手煲了汤,煮了面。陛下若再不来,只怕汤要凉了。还请陛下看在那汤的面子上,稍稍用些。”
“如此,”燕珝故作了然的模样,轻笑一声,“那便用吧,随朕一起。”
他起身,从书桌旁绕过,经过云烟身旁时特意停留一瞬,等她跟上。
长指顺着衣袖挽住她的指尖,轻拉着她往前去。
云烟一顿,随后又跟上。
他对自己亲昵的姿态让她不大适应的同时又带着几分……理所应当。好像就是该如此一般。
“日后,不用对朕行那虚情假意的礼,难看。”
燕珝声音疏朗,漫不经心道。
“……很难看吗?”云烟迟疑,她自己觉得还行啊,哪有他语气中那样难看。
这么嫌弃吗?
“嗯,不好看,”燕珝长腿一迈,“你心不诚,朕怕折寿。”
云烟有些微恼,脸上也不知怎的竟泛着些粉。心里起了坏心,柔软的指尖在他掌中作祟,特意曲起手指,不让他握住。
谁知她越动,男人拉得越紧,不松分毫。
云烟只能作罢。
她跟上脚步,去了前殿。
他身边随侍的宫人一直都不算多,云烟看他屏退众人,只留了孙安茯苓和一个小太监在旁布菜,端坐着,道:“这是你煮的?”
云烟看着那汤面,因着时间过去,已然有些坨了。汤汁收干,面融作一团,看着卖相并不好。
原本心中的恼意消散,换上几分赧然,点头后才道:“时间太长了,自然会如此。”
言下之意,都怪燕珝太过磨蹭。
燕珝自然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是,都怪朕。”
孙安看着小太监将汤盛入碗中,又挑了些面,想起那多放的一勺盐,实在不忍再看。
燕珝气定神闲,等着汤,还有闲心看向云烟。
“你做的汤,不应该由你给朕盛么。”
小太监停住手,云烟扯扯唇角:“是,听陛下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六郎在狱中说不定还吃不上什么东西呢,看着这面,心中难免带了些怨气,夹了好大一坨,满满当当堆了好大一碗,看得孙安忍不住摸了摸肚皮。
这一碗下去,应该能顶到喉咙。
云烟带着笑,笑盈盈地看着他。
“陛下,请用。”
一碗汤带着肉,一碗汤面,两碗摆在燕珝身前,他也不住沉默了瞬,才拿起汤匙,在碗中搅动。
“闻着倒是香。”
“陛下要尝了味道才知道好喝。”
云烟坐下,茯苓给她也盛了一碗。
燕珝喝了一口。
抬眼看她。
她也看着燕珝,亮晶晶的眸子带着点疑惑,像是在问为什么这么看着她。
“味道如何?”
面容真诚,不带一丝虚伪,比方才请安时给他行的礼真诚多了,看着是真心实意在同他询问自己的汤味道如何。
“味道……甚好。”
燕珝擦了擦唇,怕她对此回答不满意似的,补充了句:“十分鲜美,朕很满意。”
“那便好,”云烟心情真的好了许多,自己也尝了口,“是很鲜。陛下若喜欢的话,便多用些。”
她视线落下在他身前的两个碗中,“陛下是男子,想来这样两个小碗,应当能用完罢。”
“……”
燕珝罕见地默了一瞬,孙安立刻会意,眼神示意着他那干儿子小太监上茶。
那太监也机灵,御前侍候的都有几分本事在,捧着茶杯便来道:“陛下,今日桌上都是荤腥,这是些清爽解腻的茶,用了不至于油腻。”
燕珝接过,“你有心。”
小太监下去,云烟看了看桌上,倒也不至于他口中那般油腻,微微蹙眉,尝了口汤。
并不油腻呀。
燕珝看她模样,只能用下,稍有迟疑,便听她道:“陛下为何不用了,是不好吃么?”
见她眼眸中带着微光,燕珝实在无法说出任何一个不字,忍着咽下,“好吃,不必多想。”
“就是……”
燕珝声音微凝,云烟集中精神,“怎么,有何不好?”
小心翼翼的模样带着点失落,好不可怜。
“只是稍微,稍微有些咸,”燕珝看她眸中闪动,只怕让她伤心,强忍着道:“只是一点罢了,味道极好,基本都汤的鲜味掩住了。”
“不妨事。”
得了他的话,云烟又尝了口,她感受不到咸不咸,只是叹气,“还以为这个有多好吃,陛下会很喜欢呢。”
“……你亲手所做,自然是喜欢的。”
燕珝看着她的眼神终于恢复神采,才松了口气。
云烟真心展现出自己的关怀,贯彻付菡口中所说的对他态度好些,见他喝完一碗,主动同他搭话:“陛下觉得味道如何,可饱了?还要不要再添一碗?”
一会儿又道:“再喝口汤吧陛下。”
见他停住,又道:“陛下说好喝,为何只用这么一点?难不成是诓妾的,罢了,妾就知道……”
“停。”
燕珝深叹。
“再倒杯茶来,”他吩咐,面上稍有抽动,“朕能吃。”
云烟笑意更甚。
好嘛,多吃些有什么不好,她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出出气了。
都说了味道好,那就多用些。
眼睁睁看着燕珝用完,云烟才心满意足。
“陛下若喜欢,明日妾还给陛下炖汤。”
燕珝面色凝重,没了起初的淡然。
“汤这一类大补……也不好日日喝,你也莫要日日下厨了。”
燕珝轻咳两声,“朕用好了,你回去歇息罢。”
云烟见好就收,不给他惹生气了,免得到时候惹祸上身。只求他能记得今日午间她这样尽心侍候……
临离去之时,云烟想起此事,探出脑袋,轻声唤道:“陛下。”
燕珝回头,看她。
“何事?”
“陛下今日,可开心?”
云烟紧紧盯着他的神色,生怕错过他的任何一丝表情。
她已然不怕直视天颜了,在她自己都不清楚的时候,她已然同他这般亲近,甚至敢于在用饭时特意作弄他。
同他的亲昵,好比润物无声的细雨沁润而来,在不知不觉中便如此发生,长出枝芽。
其实,也不过两日而已。
云烟自己尚未发觉,燕珝却轻易察觉到了她话语间的熟悉感,语气虽然还是云烟的语气,带着对上位者不算恭敬的恭敬,却能让他一次次想到南苑的阿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