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什么都没说。”
云烟皱皱鼻子,闻到汤药的气息,稍稍有些抗拒。
“是,你什么都没说,是朕多想。”
汤药被轻轻搅动着,带着药草香气和苦涩气息的味道交织,淡青色的汤匙舀起一勺,男人淡声道:“张口。”
云烟好像个木偶戏上的木偶一般,鬼使神差地张开了口,温热的汤药下肚,整个人又暖和了些。
没有什么味道,看着也不算烫了,云烟主动道:“陛下这样辛苦,我还是自己来吧。”
“别动。”
男人声音依旧冷淡,但带着强势和不悦的语调,眉头蹙起。
“你是病人,乖乖躺着等人伺候不成么。”
他又抬起汤匙,看着云烟将药汁吞下,神情才舒展了些。
云烟不明白:“成是成的,就是……陛下当真要亲自喂我吗,茯苓也可以来的。”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燕珝止住话头,冷着嗓音,“朕怕你不乖,若不好好喝病死了,你这张脸朕就再也看不到了。”
玉指下意识抬起,抚上脸庞。
云烟闷声:“知晓了。”
看他这样柔情,差一点便被迷惑了心智。原来这样悉心照顾着,还是为了她这张脸。
她若死了……云烟忽地打了个寒颤。
听说书先生讲故事的时候,听说过前朝有性情暴虐,做事残暴的皇帝,爱看美人皮,便将美人的皮活剥下来,敷在灯笼上做人皮灯笼……
她当时听得时候就浑身发抖,止不住地反胃,但又因其讲得活灵活现,忍不住继续听着。最后是被出来寻她的六郎硬生生拖回去的,当晚做了一晚上噩梦,第二日还想听,却被六郎好好唠叨了一通。
脑海深处的记忆忽地冒了出来,云烟看燕珝的视线都虚弱了几分,只怕燕珝也如此将她生生活剥了皮,赶紧乖乖喝下。
燕珝看着她立时变得乖顺的模样,眸色幽深。又不知她心中稀奇古怪地想了什么东西,偏偏这会儿乖巧喝药让他无法发作,握紧了汤匙,轻轻喂她。
云烟垂首喝药,错过了他眼眸中的神情,等到一碗药快喝完,燕珝才松了手,不知从何处掏出帕子来为她擦拭着唇角。
修长的指尖在眼前晃动,云烟止不住地想着他这样美的一双手,若真沾着血……唰地一下,云烟回忆起那日婚仪上,燕珝就是这样双手沾着鲜血,抚上她的脸。
脸色忍不住白了白,又强忍着恐惧,稍稍缩了缩脖子。
燕珝看她情状,只能叹气。
她怎的一会儿无法无天胡作非为,敢往他的汤里放那么多盐,害得他喝了一晌午的茶水都没好。一会儿又不知想了什么,看着他的眼神都变得怯怯。
燕珝放下空了的药碗,看她神情,伸出手指捏上她的脸颊。
云烟的脸被三两根手指揪起,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捏了捏又松开,瞪大的双眼紧紧盯着做坏事的某人,眼睁睁看着对方满面嫌弃道:“太瘦了。”
……什么意思?
真要给她活剥了做□□是吧!这会儿都动手量上了?
云烟忧心不已,双手按着自己的脸,连连摇头。
“又如何,”燕珝瞧她,“说都说不得了?就是很瘦,手感不好。”
还要手感!
云烟眸中升起了浓浓的惊恐,瞧着他抽动唇角,溢出一声轻哼。
“陛下你别吓我……”她皱眉道。
“朕何时吓你?”
燕珝疑惑,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不过是捏了捏脸,怎么捏不得了?从前的阿枝喜欢像只猫儿一样,把脸放在他的掌心轻蹭呢。
失忆了,又不是变了个人,从前不是很喜欢的么。
“陛下不是要把我剥了……皮,”云烟说话都有些艰难,“做人皮灯笼么。”
“……?”
燕珝抬手,抚上她的额头,换来女子再一次惊恐的视线。
并不烫。
男人凝了神色。
“从哪里听来的无稽之谈,荒谬!”
他扬了声音,“在你眼中,朕就是如此残暴之人?朕如此待你,你便这般想朕?”
“朕何时说过要剥你的皮,又在瞎想什么,”他肃了声音,“你若再这样胡思乱想,朕才要打开你的脑袋好好瞧瞧,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东西。”
云烟瞪大了眼睛。
“别开脑袋,陛下圣明。”
燕珝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要被她气糊涂,索性收起视线不再看她。这会儿反倒是云烟回过了神,或许方才真是烧糊涂了,竟然会有如此想法。
若是她这样照顾人被揣测,肯定心里会不舒服。
回过神来,她脸都有些发烫,感受着热意一点点涌上脸颊,她满心愧疚,觉得自己误解了燕珝。
抬眼,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陛下……”
在微黄的烛光下,闪烁着晶莹的眸子亮闪闪地看着他,燕珝背过手,指尖不由自主地收缩了阵,闭上双眼,拒绝同她对视。
云烟也觉得自己奇怪。
同他也太容易亲昵了些,很快就能信任他,相信他所说的话,轻易便对他放下了戒心,好像他什么都不做,自己就容易替他找一千一万个理由来替他开脱。
“别这么叫朕,”燕珝睁开眼,眸中恢复了镇定,“你这般不信朕,枉费了朕的好心。”
云烟看着他抽身离去,心头一跳。
突如其来的失落感和空虚一瞬间包裹了她的全身,明明炭火熊熊燃烧,可她却觉得随着男人的离去,整个福宁殿都骤然冷了下来。
明明,明明她是被他强掳来的,她明明应该怨他。
她分明一直在同他虚与委蛇,一切都是为了六郎,还有哀求她的付家娘子。
可她的视线却似乎粘在了他的身上,随着他的离去,整个人都好像抽了一块,心跳带着慌乱。
她微微往后靠,被他细致放在背后的软枕触感明显,无一不提醒着她方才他有多用心。
明明……他待她也没有真心,都是为了已经故去的先皇后。
她不应该失落的。
云烟垂眼,蓦地听到一阵声响。
原本应该离去的男人去而复返,手中拿着不知是何东西,面沉如霜,却朝她而来。
“陛下……怎么回来了?”
云烟声音中透着些迷茫,还有失落未消的酸涩,只见男人走近,那深蓝色的衣袍将整个人衬托得修长挺拔,宛如深潭包容一切。
“吃。”
他的声音中总有种让人不可抗拒的魄力,或许是久居上位者的本能,本能地让所有人都臣服在他膝下。
可这样的他,伸出了自己的掌心,拿出了两块饴糖。
“药苦,不准吃多了,就两颗。”
声音中好像还有些别扭,像是方负气离去,又不忍离去转而复返,对自己的恼恨。
还有对眼前人不知好歹的恼意。
他就活该被她玩.弄。燕珝有些悲哀地想,管她心中如何想他,总归她现在没法儿逃离。
而他也离不开她。
他也庆幸,自己有这样至高无上的皇权,能够牢牢束缚住她,让她无法逃离。
燕珝不能想象自己没了她的生活,那样的日子,这辈子有此一段就够了。
他对她根本气不起来。
云烟半晌才回过神来,微凉的指尖拿起他手中的糖,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他。
“陛下,”她舔了舔略有些干涩的唇,“我尝不到味道的。”
“朕知道。”
燕珝仍维持着递给她的姿势,眼眸微动。
“但是吃些甜的,心情也好些。”
云烟看着他的脸,缓缓将饴糖放入唇中。
她尝不到味道,但她知道,这块糖肯定很甜。
因为心里,莫名多了些甜蜜。
她含着糖,含糊不清道:“陛下,这么晚了,真的不休息……”
话还未完,只见男人的脸倏地放大,不过瞬息,唇上便落下一吻。
她下意识抬头,却正好满足了燕珝自上而下的姿势,带着微微的强势含住她的唇,温热又微凉的唇一点点轻啄着她的唇角,从周围到唇缝之中,像是在……品尝着她。
不知是在品尝她,还是她唇中的饴糖。
云烟软着身子,在她终于反应过来想要抗拒之前,男人抽离了那灼人的气息。
“甜的,朕帮你尝了。”
男人的唇上还带着点点水光,云烟仿佛被那水色烫着了双眼,避开不敢再看。
……他好会亲。
她不敢说,自己后腰一片酥麻,离动情……只差分毫。
她移过视线,背着身子。
“陛下不睡我要睡了,困了。”
“睡吧。”
燕珝轻声,看着她躺下,为她盖上锦被,熄灭了灯烛。
云烟原以为他会躺上来,就像那日一样。
可他没有。
他转身,去了屏风之后,只余几盏烛光,继续批他的奏折。
她眼眸微闪,定定地瞧了他的身影许久。
直到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次日午间,云烟身子好了许多,想着昨晚,还是主动去了勤政殿寻燕珝。
燕珝未曾下朝,她独自一人转至偏殿,遣散了守着的宫女和太监,推了推昨日那烛台。
意料之中的门被推开,云烟步入其中,却未曾发现任何画像。
有画,却不是她,也不是画像。
大小不一的山水图,有宫殿宴会丝竹管弦等舞乐图,有围场策马练兵图,却无一幅是先皇后的画像。
云烟陷入了深深的迷茫,走向那处正中。
原本挂着等身高的画像如今也换成了一幅长长的山水图,仿佛一直都挂在此处,未曾移动过分毫。
不过一日,这里就全然换了个样子。
她眉头紧皱,忍不住细想,可却回忆不起来。
……难不成,真是幻觉?
可那样真实。
她一看再看,确定没有任何画像的时候才缓缓走出,小心关上了门,好像自己未曾进去过。
在侧殿坐了许久,茶喝到第三杯的时候,燕珝才下了朝。
今日早朝直到此时才结束,云烟不知是否与昨日那反贼有关,但是看他神色并不明显欢愉或是不悦,只能颤着胆子同他问好。
燕珝没怎么搭理她,淡淡颔首,继续坐在案前,批着奏折。
云烟本就想要讨好他,又因着昨日擅闯了他的侧殿,他未曾生气悉心照顾她,还被她倒打一耙的事想要好好弥补,换了贴心的笑。谁知燕珝根本未曾抬头,让她白白对着空气笑了半刻钟。
她视线紧紧跟随着他,只见他砚中墨汁只余些许,亮了眼神。
“陛下,”她唤道:“妾来为您研墨罢。”
燕珝抬眸,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颔首。
云烟笑开,缓步走到他身边。燕珝也并不避讳她,未曾对自己桌上事关国策的奏折有着半分遮掩,坦然地在其上书写,或是打着圈。
她为他斟上茶水,放在他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
“陛下,累了许久,用些茶罢。”
云烟抬眼看他,小心打量着他的神色,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能讨他欢心。
拿起砚滴,细致地在砚台上滴入几滴清水,随后拿着那块墨砚,开始动作。
她小心研磨着墨汁,玉白的指尖和沉黑色的墨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随着她按压碾磨的力道,指尖泛起或粉或青的颜色。
燕珝视线落在其上,乱了心弦。
她病体未愈,面色还有些苍白。昨日头痛晕倒,夜里发热的痛苦还在眼前,这会儿强撑着身子,为他研墨,垂下的眼眸看不清其中究竟蕴含又怎样的情绪。
明明人就在他身旁,可他总觉得她离他很远。
她的心,究竟在不在他这里。
为何昨日他那样关怀,她还是害怕他,还是对他有着本能的不信任。
想法一冒出苗头,便再也止不住,犹如生长中的藤蔓,恨不得狠狠缠绕着眼前之人。
“放下吧,够用了。”
“陛下不开心么?”
云烟脱口而出。
“你心中想的,究竟是朕开不开心,还是那牢中的季长川顺不顺心?”
燕珝冷不丁开了口,云烟研墨的手顿住,看向他。
周遭仿佛都静了下来。
“陛下何出此言?”
她强扯着笑,不让自己的表情松垮下来。
她心中自然是牵挂着季长川,但她今日这般,也不全然是为了他。
燕珝这般言语,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男人看着她望向他的眼神,其中没有分毫爱慕亲近,只有怔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