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自己全身都很冷,感受不到温度,未曾梳洗便将身子缩进了床榻。
明明因着昨日发热,病未好,应当是昏沉的。可当她躺上床榻,整个人便又清醒了起来,方才的一切都在脑中盘旋,环绕在她的耳边,一次又一次。
云烟不可避免地想到死。
朦胧中,她似乎想过多回了,有着依稀的印象,印象中,自己并不怎么期盼活着。
可今日的死,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因为负气,云烟心里清楚。
她就是委屈,忍不住地委屈。
为什么她好好生活,换来的是这样的一切,成婚当日被掳走,夫君被强权押下大牢,身边没有熟悉的人,独身一人在这冰冷的深宫中过活。
她讨好他,他还这样待她,逼着她做出选择。
谁不想好好活,谁会想死啊……她心头悲切,酸酸胀胀。
眼泪猝不及防掉下,滑过她的眼眶,汇聚在鼻梁又滚落在另一侧的脸颊。
湿润的感觉让她枕在枕头上的脸都不舒服起来,更别提头上未摘的珠翠,这会儿硌着难受至极。
茯苓方才想要替她摘下,她直接让她下去,先打水洗脸。
现在水还没来,她就已经哭得不成样子了。
门被推开,脚步声轻响,云烟以为是茯苓回来了,抽噎着鼻子,道:“快帮我摘下簪子,有点难受。”
声音轻软,带着鼻音,背对着那边,感受到头上的发簪被人摘下,云烟继续道:“……还有耳坠。”
“你倒是会使唤人。”
耳坠被摘下来的瞬间,声音响起。
云烟一个激灵坐起了身子,惊恐地看着眼前之人。
“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朕,全天下都是朕的,想去哪就去哪。”燕珝都被气笑了,手中的珠翠耳坠刺痛了云烟的眼,不忍再看。
“方才不是还说……”
“方才说了什么都不要紧,”燕珝看向她,面无表情的同时看向她另一侧耳垂,“要紧的是还有一只耳坠,不取了?”
“……自己取。”
云烟低声自己取了下来,
燕珝伸手想要接过,云烟却将耳坠攥在了自己的掌心,低声道:“陛下不是说,不来寻我,怕过了病气么?”
“这是朕的寝宫。”
“那陛下给妾寻个去处,”云烟移开视线,“免得碍眼。”
“朕从未说过你碍眼。”
燕珝伸出手,“耳坠。”
云烟没给他,越是这种时候,掌心越需要攥着点什么才能让她安心。
“陛下方才口口声声说了,不想看见妾,让妾离开。这会儿怎么又来了?”
她很有些刨根究底,逼得燕珝不得不回答。
“你想听朕说什么?”燕珝视线落于其上,“你是病人,朕不同病人计较。”
云烟方想说一切都起源于他,又不是因为她无理取闹,什么叫他不跟她计较,刚想张开口的同时被燕珝堵住了话头。
“选择还是要做,但是等你病愈。”
燕珝拉过她的手,将她手中攥紧的耳坠拿过来,一并放到了掌心,“就这么喜欢?”
他又一次主动提到了选择,云烟气还未消,根本不知他这个时候来寻她究竟是做什么,心中恼火,“不喜欢。”
“不喜欢还戴。”
燕珝语气平静,云烟好像一拳锤在了棉花里,根本出不了气。
冷着神色,“因为只有这些。陛下若真心善,便把那日被随手扔了的簪子朱钗给妾寻回来。”
“那些……”
燕珝想起当时,他只觉得朱钗刺眼,又怕她自伤,怨极之下径直扔了出去,谁曾想她还放在心上。
“那些朕日后赔给你。”
“这不一样。”
“是不一样,朕会给你更好的。”燕珝看着她,将手中的珠翠放于一旁的桌上。
“赔给我的和我自己的不一样,”云烟挺直了身子,“陛下还口口声声让我在陛下和我夫君之间做选择,可陛下半点比不上我夫君!”
夫君二字再次扎入燕珝心尖,他攥紧了手,“你若再唤他夫君,朕看什么选择之类的也不用做了,直接砍了他的头,一了百了。”
云烟咬住唇,继续道:“行,陛下如此这般,更是比不上我……季大人。”
“季大人可从来不会如此对我说话,他还会鼓励我自己动手,缝制帕子赚钱。他还帮我找商队,帮我赚钱,”她目光凝在燕珝身上,“陛下这样金尊玉贵自然不知平民生活之艰难,一针一线绣出来的针线,换来钱财。”
“陛下瞧都瞧不上的珠翠,是我自己攒着钱买来的,那还是第一次戴。”
眼泪忍不住盈出,眼眶盛着泪光,“你根本不会懂!”
燕珝无力松开指尖,想要替她擦泪。
云烟却倔强地避开他伸来的手,用衣袖擦干眼眶根本不让眼泪流出,一副拒绝同他再接触的表情。
“是,朕是不懂。”燕珝喟然认输,从她离开勤政殿的时候,或是在他刚说出让她做选择的时候,他就后悔了。
“朕错了,朕不懂,你告诉朕。”
“朕若知晓那些簪子是你……朕绝不会扔掉。”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扔都扔了,”云烟鼻尖通红,“那才是我的簪子,如今头上戴的是你的,不是我的!”
或许是生着病,心里又委屈,整个人都仿佛小了几岁,像个胡闹的孩子。
可她自己明白,她才不是胡闹。
若再不发泄下情绪,只怕要憋坏。
燕珝也明白这些,看她如此模样,反倒比静静地一人坐着不说话要强,他垂首,“朕的就是你的。”
“就算那些簪子只是随便买来的,陛下就能随意扔掉了么?”
云烟用被子捂住脸,半晌又抬首。
“现在是我不想看到陛下了,陛下若觉得我说话不好听,砍了我的头便是。我就在这里,任陛下摆布。”
燕珝放下手,“你好好养病。”
云烟听着他出去的声音,埋在被子里的泪水才真正涌了出来。
她只有面对着他的时候,自己才好像不是个泥人,有了多少情绪。
她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只知道,自己现在真是糟糕透了。
她都快要不认识自己了。
燕珝果真没再来寻她。
云烟说了不想见他,他便真的不来,只是差人送来了多少珍珠玉石一类的东西,云烟都给它放在了桌上,一个未戴。
第二日,她的那些簪子朱钗之类的,被送了回来。
云烟不知道那些是如何寻到的,只是抱着那包裹着簪子的锦盒,愣愣地出了许久的神。
明明东西已经送了回来,心中却好像空了一块。
簪子上的金鸟被磨损掉了一个角,应当是那天被扔下之时磕碰到的。她轻抚上去,将其放在了盒中。
“放着吧。”
她道。
茯苓以为送回来了,她会开心些,没想到仍旧郁郁,看着窗外,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云烟没有从前那样对她熟悉,这些事情急不来,茯苓知晓自己现在或许还没有小菊同她亲近,只能默默咽下所有的话,说了声:“娘子,那奴婢收好,娘子今日想戴哪个?”
“都不想戴。”
云烟摸了摸脑袋,“不戴最轻松。”
选择也是。
不选才最轻松,也最煎熬。
一旦做出了决定,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云烟恍惚看向窗外,有些迷惑她想回到的从前,究竟是在小院里,还是前些日子,等着某个喜怒无常的,她讨厌的人回来的从前。
第62章 情意
茯苓掀起珠帘,将牛乳糕放在红木雕花的小桌上,又给两位贵人斟上了茶水。
茶汤溅起在青瓷冰纹盖碗中,哗啦轻响,水声停住。茯苓将茶炉放好,打了帘子出去。
出门时,贴心地关好了房门,屏退了周边众人。
付菡的脸好了许多,因着皮肤娇嫩还有些痕迹,但并不明显了。
“听说云娘子同陛下……有争执?”
“哪里听来的,”云烟端起茶碗,“没有的事。”
她心不在焉喝了一口,差点将茶碗打翻,滚烫的茶水洒在裙摆上。付菡赶紧拿出帕子擦拭,确认她没有烫到自己之后,才闲话道:“朝中如今都知晓,陛下有个藏得很紧的新宠。”
云烟在宫中,身边接触的人嘴都很紧,除了有关陛下的话,别的什么都不说。只有茯苓和小菊能陪着她说话解闷,宫中,甚至是外面发生了什么,她都不知道。
“外头……都怎么说我?”
云烟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肯定没有什么好话。
“这些你放心,陛下将你保护得极好,多少人想要打探其中情由都无功而返,还有不少娘子想尽办法来问我呢,我都没说。”
二人相熟了些,付菡也没了从前那样拘礼,对着云烟笑道。
燕珝确实将云烟保护得很好,如今众人只知道宫中又多了一女子,只知名字大约是叫云娘,没有名分,却住在历代的帝王寝宫福宁殿,甚至给陛下都赶得睡去了勤政殿。
传言道,这位云娘子同故去的先皇后,原本北凉送来和亲的公主生得极其相似,几乎是一模一样,宛如同一个人。
有人不信。
这世上哪里会有生得一模一样的人?就算是双胎,也会有细微差别,更何况先皇后的阿娘只有她一个女儿,没了双胎传言的可能。
但也有人极其相信此传言,毕竟陛下深爱先皇后之说深入人心,整个大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能让这样的陛下金屋藏娇,若不是那张脸,如何能让陛下做到这种地步?
朝中众说纷纭。前阵子朝中不少大臣闹着想要陛下选秀纳妃,就算是先空置着后位也无妨,后宫中总不能无人,陛下是一国之君,总要繁衍子嗣,国不可无后。
其实私底下的计较多着,陛下如今二十出头,正值盛年,还无子嗣。先皇后刚刚亡故正是心中伤神之时,若是能进宫对陛下稍以抚慰,就算无宠,只要陛下能记得她的好,便能给家族带来大大的好处。
但选秀一事,陛下一直没能松口。多方想要送女子进宫,还有人特地寻了凉州女子,也有人专程找了同先皇后生得有几分相似的,都没成功。
朝中为此议论多次,都被陛下拒了。
可宫中竟然出现了一个女子,一个来历不明的,不知背后是谁人的云娘。
人人都想打探其中底细。
付菡没将朝中的这些糟心事告知云烟,只是挑了其中有趣的说与她听:“郑王妃,哦,便是陛下四哥的正妃,好几次入宫想要见你,但消息都没传到你这里来,同我怨了几回,却也不敢朝别处说。”
“还有先帝后宫中的那些妃嫔,特别是徐贵太妃也同我问过几次你……先帝的贵妃去后,徐贵太妃就是后宫之首若你入了陛下后宫,理当去拜见她,但如今你……”
付菡也有失言的时候,事情纷扰着让她将此事说了出来。
如今云烟无名无份地跟在陛下身旁,旁人没理由见她,她也没理由见别人。
当然,她也不想见。
果然云烟听了这话,当即蹙了眉头:“我不想见。”
“不想见就不见,陛下也没发话呢,”付菡安抚道:“是我多言,你莫要将此事放在心上。”
“付娘子,其实我都知晓……旁人会如何说我。”
云烟低低开口,她纵使没那么聪慧,在乡里待了许久,能猜到旁人会如何议论这样“迷惑君主心智的妖妃”。
哦,她还算不上妖妃,她现在没有名分的。
她也弄不清楚,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了。
燕珝给她的选择已经过去了几日,她不得安寝,可能是睡得不沉,也没做梦。往日扰着她的梦境最近倒是懂事地不来了,可她心中仍旧难安。
她看着付菡柔美的侧脸。
为什么她的选择还要关系到她?
云烟努力垂下眉眼,不让自己眼中的失落影响到付菡。只见付菡将手伸出来,拍拍她的掌心。
“陛下将你照顾得很好,我近日有些担心你,却不知你与陛下其中详情。你若是觉得有不顺心的地方,尽可告诉我。若是觉得不好开口,不说也成,”付菡的手比她细嫩上许多,一看便是大家闺秀精心养护出来的,“你只需要知道,你在我与陛下心中,都有极其重要的位置。”
云烟有些触动,却明白他们二人对自己再好,也都是因为那位故去的明昭皇后。
因着旁人而来的感情,她始终不觉得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