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还长着呢,段述成一幅过来人的模样,轻声叹息。
付菡看着那酒杯,她通些药理,垂眉轻嗅,道:“陛下还同云娘喝酒了?”
两杯一样的酒,看着未动,只是洒出来了些。
按理来说,都要一起喝酒了,应该也争执不起来。但她听宫人说,今日云娘出来的时候,情绪并不好,甚至像是哭过一般。
不过这酒也未喝,也不知具体情况如何。
她忧心也不止因此,只是晚间听宫人这样说后,心里着急,想去寻她。却被茯苓拒之门外,说整个福宁殿都落了锁。
这个锁防的是谁,几乎是明晃晃摆着了。
全天下也只有她一人,有这个胆子和本事,将天下最尊贵的人拒之门外,甚至是在他的寝宫。
付菡也知晓,云烟不是那样胡闹的人,做什么事之前都会想很久,是以今日都能逼得她不顾一切也要将福宁殿锁上,想来,心中定是气很了。
“没喝。”
燕珝垂首,在看到酒杯的同时皱了皱眉,那银杯如今显得这样刺眼,恨不得让人将其扔出去再也不见。
“朕也没做什么,”燕珝说这个话,说得有些心虚,移开视线,“朕就是哄她,说一杯有毒,让她自己选。”
“……”
付菡捏紧了帕子,眼前人若不是疯了,便是她疯了。自小一同长大的几个里,最是沉稳内敛的燕珝竟然有今日这样幼稚甚至疯狂的模样,“选?选什么?”
“什么毒酒,让云娘选?”
付菡瞠目结舌,心中大约知晓会是怎样的选择,扬声道:“陛下为何如此!陛下明知道她是怎样犹豫的性子,这不是硬生生折磨她么!”
“朕从未想过要折磨她,”燕珝沉声,“她不做出选择,折磨的便是朕。”
如今倒好,选择也算是做出了,折磨的还是他。
“陛下究竟如何同云娘说的?”
付菡这下彻底沉下心来,将段述成黏黏糊糊的手扔开,站直了身子,宛如青竹。
燕珝平生甚少被人这样问话过,看着付菡这个自小看到大,比亲妹还要亲近些的妹妹这样质问他,冷着嗓子,“问她想不想让你们成亲。”
“这与我们有何……”付菡回过神来,“陛下!你便这般逼迫她。”
“朕不加些砝码如何让她选,”燕珝站起身,“若没有这些,只怕她直接就会把那毒酒倒进口中,毫不犹豫。”
她肯定会选季长川的,宁愿和他一起死,也不愿留在他身边。
若不是加了个付菡的婚事,她定然不会纠结这么久。会早在那日他提出来的时候,便做出抉择。
燕珝知道,她肯定不会选自己。但他不可能让她这么选,她如今就算要死,也得是和他同生共死,死后葬在他的身侧,绝不可能是和另一个人。
另一个哄骗她的人。
付菡叹气,“如今这般,陛下可想好了日后要如何做?”
都闹成了这种局面,不用想也知道云烟今日选了什么,最后却被燕珝打断,看这一地滚落的紫檀佛珠,还有洒出来的酒杯,凌乱的贵妃榻,一切都昭然若揭。
“她做不出选择,朕就帮她选,日日夜夜待在朕身边,朕就不信……”
“这可不成,陛下,”段述成道:“小娘子可不是这么哄的。”
燕珝被打断,如今也没了恼的心思,只是道:“那要如何。”
他抬眸,视线落在付菡身上,突然出声:“菡娘,你同她亲近,她如今怕是只听你的了,你若是……能让她回心转意,莫说婚事,便是你日后孩儿的婚事朕都……”
“陛下,臣孩儿的婚事就不用陛下操心了。”
段述成赶紧替自家娘子推了,云烟如今将整个福宁殿都落了锁,怎么让菡娘去?他们之间的事,他和菡娘还是别沾最好。
去年沾了一次,落得如今婚事都难办,段述成都怕了。
“谁说菡娘日后的孩儿便是你的孩儿,”燕珝负手,“这可说不准。”
“陛下莫要胡闹了,”三人之中,如今只有付菡一人稍沉稳些,向来温柔的她都忍不住打了段述成一下,“你也闭嘴。”
她看着酒杯,沉吟半晌。
“陛下既然已经提出了选择,如今便不是后悔为何提出的时候,云娘这会儿心中忧烦,选择让她痛苦……何不各退一步?”
付菡抬眼,“各退一步,陛下,想来陛下也不想看到云娘在两个选择中日日纠结的模样吧。”
“感情一事,本就是要互相成全。不是陛下处理朝事那样一句话能说了算的,就算陛下能强留云娘在身边,也没法留住她的心,”付菡斟酌着字句,“陛下,您不能太强势。一方太强,另一方又太弱,这样的感情必然不能持久,只余痛苦。”
燕珝的视线落在地上散落的佛珠上,颔首。
“各退一步……”
雨正式停歇,潮气丝丝缕缕传入身躯,榻上的人再一次缩着身子,抱住自己。
云烟睡得不深,眉头紧紧皱着,巴掌大的脸皱成一团,看着好不可怜。
像是在梦里也受了委屈,发丝缠绕着呼吸,蒙着被子只留出了小小一块,仅供呼吸。
她没睡多久,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弓着身子睡得不舒服,刚想伸展伸展身子,迷蒙地睁开眼,便瞧见不远处的桌边做着个人影,正在书写着什么。
她吓得一激灵,径直坐了起来,看清是谁时更是惊呼出声,“你怎么在这里,那个锁……”
“锁还在,”燕珝不慌不忙,将笔搁下,“朕翻窗进来的。”
果然,云烟听完回首瞧了瞧,靠榻的一扇窗户半开着,露出点窗外的树影。
她还未从今日的事中走出来,看见他更是缩着身子,像是她刚被他掳回来那日一般躲在锦被之下。身子害怕,心中的气却从口中吐出:“……没想到陛下还会翻窗。”
早知道就把窗户也封上了。
不是,为什么啊?堂堂一国之君为什么会翻窗,还深夜坐在她榻边的桌上,不吓人吗?
想着他也不是第一次深夜坐在她身边,云烟起初被吓了一下的心跳渐渐平缓,只是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他,“陛下身手……不错。”
她说完便不说话了,抿着唇抱着被子,将自己的身子盖得严严实实,绝对不能再发生今天傍晚时分在勤政殿发生的事了。
若再有,她定会奋力反抗,绝不会再让他得逞。
“做习惯了,”燕珝看向她,认真解释道:“从前也翻窗过多回,即使夜里不点灯烛,也能看清。”
云烟腹诽,果真从前便不是君子,一国君主就这般在夜里闯入人家卧榻,这样的事还能做习惯,真真是人不可貌相。
看面相那样孤高冷傲,哪里看得出来是个贼子心肠!
视线不由控制地落在他放下笔的手上,云烟脸一烫,继续避开视线。
“所以陛下这会儿前来,究竟是做些什么?”
她躲避着视线不去看他,燕珝却站起身,朝她走来。
自顾自道:“朕还未登基时,有过一阵不算平顺的日子。当时朕的皇后受了很多委屈,可朕不能光明正大地去瞧她,便只能夜里偷偷看看她可在安眠。”
云烟被声音吸引住了,忘了他并没回答自己的问题,而是开启了另一个话题。
她容易被他牵着走,她习惯了,吸吸鼻子,瓮声瓮气道:“陛下说这些做什么。”
“先皇后不是个很聪慧的人,虽然在朕心中机灵可爱,可客观来讲,她确实愚笨,”燕珝的声音骤然低沉,“她甚至不知晓朕去看她,也不知晓朕心中有多记挂她。”
“不过也是朕的问题,朕从未同她讲过心悦她一类的话,她不知晓也是正常。”
云烟没有说话,锦被之下,温热的身子蜷缩在一处,心中莫名抽痛。
奇怪,分明是别人的事,可她还是会为这样的事感到心酸。
他干嘛同她讲这些,云烟垂首,她才不想听他和别人的故事,特别是,她还是这个“别人”的替身。
给一个替代品讲他们原本有多恩爱么,真是奇怪。
云烟不想说话,闭嘴听着。
“朕已经错过一次了,不能再错过第二次,”燕珝站在云烟身前,却没了从前居高临下的那种气度,气质柔和了许多,“云烟,朕觉得自己也不是聪慧之人,朕不会表达……一些东西。”
他看着她,眼神中偶有乞求,可她始终避开视线,不同他对视。
“逼你做出选择……是朕不对,”他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向她伸出手,“你好歹,看看朕。”
别不看他,别让她的眼中没有他。
这样的语气,全然想象不到会是他能说出来的话。
任云烟心中再生气,也不由得心软了几分。
她还是不看他,只是道:“陛下就是来同我说这些的吗?”
“朕知晓自己将你逼得太紧,可这个选择不得不做。”
燕珝沉声,“有人告诉朕,各退一步,互相成全,才能长远。”
云烟这才稍稍抬眸,看向他,“各退一步,如何退?”
“留在朕身边,剩下所有,任你提要求。”
云烟别过视线。
还是没什么差别。
还是得在他身边,在这宫中。
察觉到她并不高的性质,燕珝想要再出言,却听她声音轻轻,带着叹息道:“陛下既然心悦明昭皇后,只为了张脸,留我在身边,我又不是她。”
“陛下又不是心悦我,”她抬眼,“留在身边也没什么意义。”
“如何没有意义?”
燕珝的声音中带上些急切,“……就当是朕,求你。”
云烟稍稍正视着他,没了那么害怕。
“陛下这样,让我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样了。”
她有些可怜他,可怜这个人这样心悦妻子却不能长相守。却又憎恨他,因为自己的私心便留她在身边,让她不得自由。
她明明只差一点,就可以和六郎一同遍游天下,逍遥自在了。
燕珝听出她声音中的复杂,忽得感觉到一阵恐慌。
她讨厌他了。
燕珝生平,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以为,自己是那种宁愿她心中对他有恨,也不愿意他根本不在她眼中的人。
他讨厌这种感觉,既然没有爱,那恨也很好。纵使她怨他,起码他们能纠缠一生。
可真当她用那样淡漠,带着些厌恶,不耐的眼神看向他时,他又开始害怕。
他后悔了。
“云烟,云烟,”燕珝唤她,一声声地,“别讨厌我。”
请求你,别讨厌我。
他如今什么也不想了。
别讨厌他,别厌烦他。
第64章 协议
为什么……别讨厌他。
云烟心跳缓缓,听着他轻唤她的名字,让她,别讨厌他。
她讨厌他吗?
云烟思衬良久,或许有吧。起码就在方才,他说出各退一步,却还是想让她留在身边的时候,云烟心中确实升起了浓浓的疲倦。
可她也知道,除非死。
不然,她是走不掉的,绝对不可能离开这里,离开他身边。
她只要活着,便只能留在他身边,不是吗?
他愿意给自己选择的机会,已经是……帝王莫大的仁慈和宽容了。
云烟是一个极其有自知之明的人,起码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她不觉得自己有这个权利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一个年轻帝王的底线,还是在他一步步容忍,退让的情况下。
她都快要说服自己了。
别讨厌他……云烟心中微涩,作为臣民,她爱戴这个勤政明智的君主。可作为他身旁,被他用自己的强权迫使她留在他身边的女子。
云烟心中,确实升起了许多除了正常感情之外的感觉。
不是讨厌,她心想,这种感觉有些复杂。
纵使不能很明晰地将其梳理出来,云烟也知道,里面绝对不止“讨厌”或是“憎恨”这样强烈的,单一的情绪。
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情感上莫名地想要亲近,想要靠近。
可理智上,她的心更加向往另一片天地。这样复杂地拉扯着,她甚至有些讨厌自己,讨厌这个竟然对这样蛮横的帝王还止不住心软的自己。
即使她并不知道另一片天地是怎么样的,她也想看看,起码能够走出去,随自己的心意。
听着男人近乎是祈求的低语,云烟缓缓抬眼,看向他那双掌握着天下权柄的手。
就在几个时辰前,也差一点便掌控住了她的整个心弦。
云烟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屈服了。
或者说,自己如今的状态和屈服又有什么区别?她留在他身边,最差的结果也就是荣华富贵加身,不得自由罢了。
他完全可以用最强硬的手段迫使她一心一意地跟着他,完全可以杀了季长川甚至屠了他满门,也可以完全不给她名分。
但他许了她后位的。
云烟心里乱了许久,此时却看着燕珝的身影,缓缓回过神来,将自己的想法终于捋成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