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锦安闻言微愣,看到顾菀望着自己的眼睛,立时便明白了:他下午陪着皇上去了一趟关雎殿,在生母的牌位面前,自然是触景生情,一时眼中覆泪的。
然想到生母罗氏曾遭受过的委屈,想起罗氏一族流放之事,那点泪就化作让皇帝愧疚的武器。
阿菀是注意到了他的眼睛泛红,以为是他被皇上骂了,想要安慰,又顾着他的面子,才这样拐弯抹角地询问。
“不疲乏,只今日父皇往后说要多多地给我派发政务,故而吓得。”谢锦安胸口一暖,对顾菀缓缓开口解释,握起的双手微微加了点力度:“等往后有空,我带你去看看母妃,好不好?”
这是顾菀头一回,在谢锦安口中听到要去看罗贵妃。
当年罗氏一事,在外人眼中,至今仍是蒙在肃王前途上的一层阴影,是肃王心上的一道疤痕。
所以谢锦安一直不说关雎殿之事,顾菀亦不曾开口过问。
今日听谢锦安主动提起,顾菀目光中带上了些欣慰与心疼。
她垂下眼帘,看着他们两人交握的手,郑重应答道:“好,我与王爷一起去看看母妃。”
“关雎殿便在皇宫之内,来往也方便。往后不论何时,我都会陪着王爷一块儿去的。”
谢锦安眼底划过暗光,感受到马车越来越缓滞的晃动,并未多言,只轻声道了好。
然后撑起伞来,亲手扶着顾菀下马车。
李管家得了消息,立刻吩咐人将晚膳传上来。
晚膳是一直温在笼中的,外头裹着厚布,端上桌时还是热气腾腾的。
谢锦安则被顾菀逼着先去用热水将全身简单洗浴一番,才准出来用膳。
一坐下,便先给顾菀舀了一勺虾仁蒸蛋:“我记得前日阿菀夸了这一道菜。”
“王爷好记性。”顾菀弯起了眼儿,将那一碗石斛花旗参炖肉汤放到谢锦安面前:“我怕王爷今日内心有火气,吩咐了膳房炖了这汤――王爷尝一尝?”
说罢这话,她就说起今日下午各自发生的事情。
“今日幸而有瑛姐姐提醒,不然我去晚了,王爷就变成落汤鸡了。”顾菀提起张瑛,就说了与张瑛约定的骑马之事,而后奇道:“瑛姐姐说有敌不过的人,誓要努力练习去战胜,还说是咱们成亲那日,站在顾望身边的,想来是镇国公府的亲戚,我却是想不出来有这一个人。”
“阿菀有张小姐陪着,去骑一骑马是极好的――等过了年节,父皇照旧是要去春州行宫春狩的。”谢锦安动作优雅地细细品味肉汤,对顾菀笑回:“至于张小姐说的,莫约是叶世子罢。”
顾菀瞬间就了然:她已经在心中与镇国公府割席,想人时就自然而然将叶嘉屿剔除掉了……但叶世子,怎么会与张瑛有所争比呢?
她心中尚在疑惑,谢锦安心领神会一般道:“想来是太子请叶世子去的吧。”
武王好武,自身有三分本事,以讨教之名接触叶嘉屿时,不怵去练武场。
太子呢,生怕武王看了笑话,也想借着叶嘉屿的名头,多吸引些娇俏贵女在身边喝彩,只能请叶嘉屿去允许贵女们练习的骑射场了。
“要是张小姐赢了叶世子,那可真是女中豪杰。”谢锦安不由抚掌。
顾菀点头笑道:“瑛姐姐只怕要下大力气去练习。”
言毕,顾菀就顺带着将张瑛推荐了皇商木氏的话说来:“开铺子做生意,是我第一回 做,实在怕错了哪一步,在生意场上连咱们的家底都赔掉了,就想找做老的人问一问,不知道王爷同不同意?”
谢锦安自听到“木掌柜”三字,长眉就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阿菀的主意,是极好的,我哪儿有不同意的。”他的尾音中带了一点闷闷的笑意,点头应下这件事情,而后主动提起顾芊:“我今日去见镇国公,听他有提到顾四小姐及笄之事,阿菀是如何想的?”
他瞧着顾菀与顾芊的感情彼此尚好,就想着出言问一问,看有何要帮忙的地方,免得顾菀觉着是镇国公府之事,迟迟踌躇不能开口,增添了心中的烦恼。
果然,谢锦安就见顾菀眉眼间松弛了许多,与他讲了操持及笄宴和择婿之事。
“我想托一托王爷,为我寻来些好男儿的名字。”顾菀浅声说道:“很不必出身贵族世家,只要为人周正、勤勉向上、有所天资就好。哪怕他家世贫寒,我四妹也是愿意的。”
“阿菀放心,我肯定将这件事情做好。”谢锦安颔首应道:“那些年龄合适、符合要求的男子,我定然会亲眼瞧瞧的。”
二人说话间,已然是将晚膳用了大半。
外头的雨仍是如倾盆一般,噼里啪啦地打在屋檐上,连瓦砖都浸刻入了秋寒。
晚膳撤下后,顾菀与谢锦安分别清了口。
“我帮王爷将头发再抿一抿水,然后就熄了灯罢。”顾菀从琥珀手中取来崭新的厚棉布,坐在床沿对谢锦安招手:“王爷今日可累了,要早些歇息才好。”
谢锦安抬眼望去,便见一副灯下美人图。
美人笑容婉婉,精致的锁骨上莹着烛光,整个人儿漂亮得不像话。
而睑间那一双红痣,比之往日的明艳,更添了一分温馨恬然。
清新动人间就摄人魂魄,心甘情愿为其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这样好的阿菀,值得天底下女子中,最尊贵的那个名位。
从前他只为自己的一腔不平与野心筹谋。
但到今日,谢锦安才找寻到心中最为坚定的那个理由。
他想给阿菀,所有最好的一切。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一更)
◎肃王那股醋劲儿,说不定比陈年老醋还要大呢◎
谢锦安这般想着, 不由对顾菀露出个极少年气的笑容。
在灯烛的映照下,就晃似桃花成了仙一般,在一双弯起的桃眼中流出无限的深情与欢悦。
尤其是过来卧在顾菀膝上时, 稍稍有些湿的墨发黏顺在一块儿,格外有一种乖顺听话的感觉。
和白日里i丽张扬的俏模样一对比,让顾菀的心如云朵糖放在了小炭炉之上,悄无声息地就化为一缕入心的蜜糖水。
又软又甜。
顾菀的手顺过谢锦安泛光的墨发, 清浅一笑:“王爷这头墨发乌黑柔亮,比我的都要适合盘发髻――若是往后得了空,王爷愿不愿意让我练练手?”
谢锦安当即就点了头,而后想着顾菀方才说过的“练手”二字,似是想起了什么, 桃花眸中划过一抹灵光, 高高兴兴地勾起唇角。
他的薄唇生得格外好看。
唇线流畅,弧线总是含着浅笑,而微粉的唇色恰好综合了薄唇带来的锐利之感。
盯着这薄唇看久了,恍惚就会产生一种被蛊惑的错觉。
让人忍不住上去一亲芳泽。
顾菀瞧了片刻, 按下想要俯身亲下的想法,认真地集中精神,努力将谢锦安最后一点发尾柔柔擦干,心思却不受控制地飘远到了游园宴那一夜。
即便如今记忆有些模糊, 她也隐约记得,当初主动吻了谢锦安, 便是想知道, 这张薄唇, 是不是像看上去那样……柔软好亲。
如今想来, 她立刻就被自己的荒唐行径弄红了脸。
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发觉心中除了懊恼之外,竟有些想去再试试那个美好泛着甜味的亲吻。
“王爷现在傻笑,到时候可别因着我盘了个丑发髻就生气。”顾菀胸口慌乱乱地一跳,将目光从谢锦安的唇上离开,缓了缓神,故作自然地轻笑出声。
“阿菀给我剃一个光头我都不会生气的。”谢锦安侧仰起脸,望着顾菀,眼底含笑地诺道。
顾菀被这样真诚的目光看着,方才心尖那点小小的懊意化作星籽一样的热切,将最后一点发尖擦拭完成,捻了捻谢锦安的发,柔声说道:“那我努努力,将来不让王爷出门都要戴帽子。”
外头风雨惊人,不时有豆大雨滴落在檐下,发出声响。
屋内此刻是连烛光都是稳稳当当的,连半分惊扰都没有受到。
“早些歇息罢,王爷今日可累了。”顾菀看着谢锦安仍是红红的眼儿,不免带着心疼地道了这一句。
谢锦安有些恋恋不舍地从顾菀膝上支起身子,臂膀一转,将顾菀整个儿地揽在怀中,低低应了一声“好”。
清苦的焚木气息与含着一点儿草药香气的幽香交.缠在一起,融合成一股令人安心的馨香。
又温又软,让人心动,而在风雨中,亦给人一种“不动安如山”的安心。
谢锦安整个胸膛就好似被沁润在山泉之中,半分旖旎动情的心思都没有。
风雨交加之夜,他只想……拥着阿菀安眠一宿。
此乃毕生贪恋之幸事。
“那王爷先歇下,我去将外间的灯烛全都吹熄。”谢锦安的怀抱温暖有力,轻靠在其中,便能触到紧实的腰腹,手感上好,叫顾菀闭着眼睛放松倚靠了一会儿。听谢锦安应了早些歇息之语,才起身去将灯烛歇下。
等回来时,就见谢锦安已然在外侧躺下,神情安然中带着期待。见到她来,就眨了眨极好看的桃花眸子,露出一抹浅笑,像翩翩飞舞的彩蝶一样令人挪不开眼睛。
墨发稍显凌乱地披在身后,遮住小半的俊丽面庞,给人一番欲说还休之意,叫人不忍拒绝他眼中的盼望。
顾菀的心登时就漏了一跳。
怪道从前人常说,美色误事。初见时还尚好,但自她与肃王定亲后,每每见了面,她的胸口总像是被小兔跃入,不由自主地急跳不停,并不难受,只是让人面红心热。
今晚则是……更甚。
谢锦安这种带了点期待撒娇意味的神情,亮晶晶的,水晶一般让顾菀不愿去拒绝。
正相反,顾菀有种想上去重新拥住的冲动。
她难得循着自己的冲动做了。
秋雨沥沥,灯烛暗胧。
顾菀蜷拥在谢锦安的怀中,鼻尖盈满熟悉的焚木香气,有清泉一样的畅意伴着浅淡困意流淌她的全身。
唔,难怪幼时,娘亲总是喜欢抱着她睡觉。
原来抱着旁人睡觉,是这样的欢喜欣悦。
*
本朝的开国皇帝一生勤勉,当时就定下了旧例,但凡皇子或宗室亲贵成婚,若无担任实职,准允婚假五日,若有实职,则最多婚假三日。
因着谢锦安借口肩膀受伤、兼之太后疼惜的缘故,皇上就给谢锦安批准了足足十日的婚假。
太子与武王听闻后,略有羡慕的同时,是不约而同地表示看不上:到底是从小没教养好,即便入了朝,做成了些小事情,得了父皇那么一点点的夸赞,还是这样烂泥扶不上墙一样地贪图玩乐。
谢锦安听后颇为认同:他对于这十日的婚假,还是觉得不大够。
他不过是陪着阿菀整理了府中的事务、去祈国寺上香还愿了一次还有去街上逛了三两回晚市,这十日的时间就一划而过。
横竖过两日就是重阳休沐了,早知便多求几日,连带着重阳节一块儿休沐完再重新入朝。
反正这两日太子和武王两党,为着景州还未定下的官职名额争破了头,一天上疏推荐和驳斥的折子能让罗寿公公搬得累弯了腰。
皇上则一边冷眼看着,一边寻了朝中的眼睛观察新晋的翰林或是进士,等着过了重阳节,就定下景州新官,再抬手收拾不安分的两个儿子。
谢锦安抬起手,有些恹恹地任由小时子系上腰带,略无趣地搭了一下眼帘。
不必去细想,他都能猜测到今日早朝太子和武王会打什么嘴仗。
顶多多说一项因看他重新上朝,顺带着踩一踩的事情。
“王妃还未醒吧?”谢锦安知晓顾菀的觉浅,怕吵到顾菀,故而昨晚主动到书房的卧床中安歇。此刻要离府上朝,他不免担心问了一句。
小时子系好朝服上的腰带,恭谨答道:“奴才昨晚就按照您的吩咐嘱咐了李管家,今早不论是什么事情,务必等王妃醒来后再行汇报。”
“今日天凉,你叫小间子留在府中,给琥珀琉璃传话,让王妃不要贪凉,多添几件衣裳。”谢锦安细细地叮嘱道:“昨日王妃喝药时皱了皱眉,应当是觉得药苦了,令采买的人――罢了,本王下朝的时候去杏花记亲自选罢。”
他顿了顿,接着低声吩咐道:“杏花记旁边有一家同玉春茶楼,记得提醒我去定个下午的雅座。”
适逢降温,与阿菀一块儿围炉煮茶、相携看戏,倒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目前皇上投心于景州派选之事,估计不会顾得上给他派发政务。
最后这一点儿空闲的时间,谢锦安想带着顾菀多玩乐些。
若是能见阿菀常笑,纵然掷去千金,亦能舍得。
谢锦安如是想道。
小时子一一应了下来。
随后伸出手去,恭谨地想为谢锦安整理一下衣领,正望见谢锦安抬起手,下意识地往后面退了一步,对谢锦安躬身,语气中有点受惊吓的意味:“王爷,等会儿要去早朝,不如等早朝之后再行练习罢?”
谢锦安的俊眉微挑,难得露出一分迷惑之情。
片刻之后,谢锦安才反应过来,小时子所指的应当是他昨日,拿小时子练了练描眉的事情。
他第一次上手,的确发挥生疏,给小时子描了一双崇山峻岭。
除此之外,他描眉的时候下手重了些,画上的眉黛浓黑,让小时子花了颇长的时间,才勉强清洗干净,所以给小时子留下了一点心理阴影。
谢锦安对此颇有歉意,给小时子补了一月的月例以作补偿。
“不必了,我已经让李管家去寻许多面具来练习描画,既方便清洗,也不为难你。”谢锦安挥了挥手,又低头仔细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他昨晚还仔细研读过了染蔻丹的步骤,可以自己先试一试。
阿菀的指骨,纤细白皙,若是染上了蔻丹,必然是极好看的。
这般想着,谢锦安俊面上就流露出几分笑意,心情尚好地坐上李管家备好的马车。
小时子跟在后头,摸着自己怀中多出的一月月例,心里头不免有些后悔:其实……若是每回都有月例拿,那他主动给王爷练练手也是心甘情愿的。到时候王爷练好了,王妃高兴了,他的钱袋也鼓鼓囊囊的,多好呀。
等到马车行驶了一段距离之后,小时子在懊恼中想起一件事情,隔着车帘对谢锦安小心翼翼道:“殿、殿下,我想起来,昨个儿木家给咱们府上递了帖子,定的就是今日下午来,与王妃商量铺子的事情呢。”
这样一来,他家殿下下午带着王妃去煮茶看戏的事情,就要泡汤了。
果不其然,小时子话音刚落,就觉着马车中莫名冷了两分。
“殿下放心,奴才等会儿就去木府,让木掌柜择期再来。”小时子眼珠子一转,提出了新主意。
谢锦安闻言无奈地叹息一声:“她最喜欢看笑话,要是听了,估计更坚定了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