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酒家之中,已然有那等机灵的说书先生,以此事为原型,编写重阳宴上发生之事,辅以挤眉弄眼、颇为夸张的肢体表演,吸引了一大批好热闹的人,去日日观听、喝彩,人都从门口挤到了街道上头。连梨园戏班子都琢磨起来,要不要趁着这段热闹,编一段新曲目来。
而在刻意的引导之下,甚少有人说起朝廷失职之事,顶多有人奇怪些:往日办大事,几乎都是太子殿下或是武王殿下,这回却是肃王呢。
难道肃王殿下特别擅长办案么?
想到这,众人也就模模糊糊想起来:喔,对了,这一回春闱殿试好像是太子殿下代皇上去的呢。
与此同时,有不少春闱失意、垂头丧脑的举人们,听闻这样的消息,立刻开始往京城赶赴,原先失望沮丧的心如沐春风,重新活跃起来。
――那些替儿子、替亲戚或是替幕僚贿赂作弊的官员会得到如何的下场,他们并不能确认。但他们唯一知道的是,为了平天下人的口舌,皇上十有八九会在来年重新举办春闱!
有的举人自觉不服,认为自己的名额是被世家子孙占了去,信心昂扬地回去京城驿馆。而有的举人自认水平中下,亦起了燃火一般的心思:这回至少少了十个竞争对手,这进士名额指不定就轮到他了呢。
相较于外头的热闹,刑部衙门里头是十足的冷凝压抑之景。
唯一增色的,是时不时从地牢下传来的压抑痛叫。
含着令人心惊的凄哀、绝望,混合成沉滞的呜咽。
这一点呜咽,从地牢传到前厅的时候,就化为一缕阴森森的轻风。
不引人注意,被人视作平常,但总会叫人起一些不可忽视的鸡皮疙瘩。
鲁国公府、安乐伯府、吏部尚书府都派了人来送换洗的衣物、被盖。
皇上钦点办案,又要求将此事细细查询下去,不可使犯法欺君之人遗漏,他们首先就拿出那点办案劲头来――住在刑部,便是一个表现。
不多时,有换班的宫中侍卫受靖北王妃所托,给叶嘉屿打包了东西送来。
倒是惟剩肃王府无甚动静。
叶嘉屿与谢锦安从地牢上来,与安乐伯、鲁国公交接了审问的任务,到前厅的廊下散一散在地牢中沾染的血腥味。
谢锦安眼都不眨地盯着刑部大门,手上握着一枚精致的荷包――下去亲审时,他小心交由小时子保管,方才浣过手后,才重新拿起,是肉眼可见的看重珍视。
见此情状,叶嘉屿轻咳一声,对谢锦安道:“想来妹妹尚被太后留在宫中……”
话音未落,刑部大门就有张颇熟悉的脸探出。
正是肃王府的李管家。
谢锦安眸子一亮,匆匆与叶嘉屿点了点头后,就疾步行至李管家面前。
小时子忙上前接过打包好的行礼,送去分给谢锦安暂时做歇息用的小房间。
李管家则双手递上顾菀写的信,散发着一点未干的墨香。
叶嘉屿的眼睛在沙场中锻炼地如一双鹰眼,锐利明亮。他眼睛一扫,就发觉那信封中微微鼓起,似是花朵的形状。
再抬眼看看谢锦安,分明是背对着他,叶嘉屿却莫名能从谢锦安的头发丝中看到一点名唤“甜蜜”的高兴之情。
他莫名默然了片刻,半晌后更是叹了口气。
只恨自己有些多嘴:即便肃王府的东西真送晚了,估计不用他说,肃王自己就能找千百种的理由补上,还能自己美滋滋一番。
分明私下里,同他一起谋划时,肃王眼眸如厉,神情似芒。
可一旦碰上与顾菀有关的事情,就复又成为顾菀眼中的肃王。
方才在几位重臣面前,倒是很有谦和之风。
想来春闱之事办完,朝中对肃王的评价会更上一层楼。
那头,谢锦安已然拆开信封。
花瓣润金、明艳贵气的金山茶花之下,压着两张信。
一张简短些,注了是府中事务;另一张长些的,便是顾菀说与他的叮嘱。
谢锦安先把那朵金山茶花放入荷包之中,与里头的秋海棠作伴,再将那私信揣在怀中,桃花眸子中无端漾满了春风:这是阿菀给他的第一封情书呢!他自当小心保存下来,待到空时,再一字一句地细细读来。
随后先打开那一张公信。
看到要接老夫人来肃王府时,谢锦安的神情尚可,可瞧见顾菀被命协助宫务时,他俊眉一扬,露出几分惊诧。
将信看完后,他将那层薄薄的纸折在掌中,走回廊下,压着声音,三两句说与叶嘉屿听。
“这是好事情,说明皇上在后宫已然是厌烦极了皇后,再前朝亦不待见太子与武王。”叶嘉屿的反应虽有惊讶,但更偏向于喜悦:“若义妹能得皇上太后信任,逐渐掌握更多的宫权,将来……也更加名正言顺了。”
“除却皇后,德妃与淑妃都不是好相与的,骤然被卸去了宫权,她们自不敢向皇上、皇祖母表达不满,恐怕要给阿菀使绊子。”谢锦安的声音更低,眉梢中泄露出一分忧心。
阿菀聪慧,他并不担心她会掌管不好宫务。
他担忧的,是阿菀性子温良,受了旁人暗中的欺负,只忍气吞声、以和为贵。
“你放心,我回头会给母亲与康阳传话,让她们帮着你照看。”叶嘉屿宽慰了一句,复又语气坚定地低语:“肃王,但你要告知义妹,无论如何,不要将已经分到的宫权辞让出去。”
前朝他们尚在一点点蚕食,但后宫深深,仅凭康阳一个,难以遍布眼线。
若有宫权,一切皆可迎刃而解。
谢锦安揉了揉眉心,轻叹道:“先将眼前这事审完罢。”
等到晚间,他要吩咐人偷偷去木氏商行一趟――他知宫权重要,却不愿顾菀因此受人欺负,含泪强撑,不若请木掌柜过去,为阿菀分担一二。
他叹着叹着,不由打开掌中微皱的纸张,重新阅览了一遍。
阿菀的字不露锋芒,亦含浑厚之意,是女儿家少见的豪迈大气。上头字迹有些不齐整,可见阿菀写信时颇为急切,生怕慢了。
倒是落款时受了些豪气,偏于簪花小楷的秀气精致。
眼盯着落款多看了几下,谢锦安倏尔动作一顿。
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前朝年节之事交给肃王,后宫的则交给肃王妃◎
谢锦安自认记忆绝佳。
觉着有些眼熟后, 便下意识地在脑海中搜寻起来。
似是在三月前,祈国寺之事中见过……和顾三小姐的字迹有些像……
然这念头刚冒出来,从最里头的地牢处就传来几声惊呼。
有个狱卒急急忙忙从地牢中探出一个脑袋, 高声呼道:“快些叫大夫来!正在审讯的犯人忽然吐血了!”
话音未落,底下又有粗犷的吼声传来:“别介那傻站,有几个要咬舌自尽!快些拿粗布来堵住他们的嘴!”
谢锦安面色凛然一变,将方才萦绕在脑中的疑问迅速撇去, 转而与叶嘉屿一块儿,齐齐冲向地牢方向。
是了,他们只当李丞相等人尚在清思殿中“歇息”,几乎没有机会吩咐外头的人安排一切。
但却忘了……纵然李丞相、太子、武王,并未表达自己的态度, 可这些正在审讯的, 除礼部尚书、康国公外,其余都是六品以下的小官。为着外头的家人,为了子孙的前途,自有人会“以死明志”, 表达自己的忠心。
方才在脑中萦绕的几缕疑惑,被谢锦安瞬间抛之脑后。
*
时近深冬,京城中的氛围没了往年要过年节的热闹欢腾,反而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 比冬日早晨吹来的寒风还要凌冽。
――春闱之事,牵连甚广, 其中更兼嫌犯欲服毒、咬舌自尽的事情, 令人心惊。
在礼部尚书被押入刑部之后的十天, 以鲁国公为首、负责审问的一众重臣, 将所审问出的、画过押的供词送到了御书房中。
皇上当天就将这十日中“借宿”清思殿诸位臣工放回了家。
可并不是轻拿轻放的意思――所有在供词上出现的人名, 都在当晚得了锦衣卫的“拜访”,顺便搜了一下府邸。
锦衣卫动作迅速,来去如影,依着圣意,未曾惊动百姓。
于是,百姓们懵然不知,瞧着刑部等地安安静静的,但自十一月初到十二月末,朝廷几乎每日都要下发圣旨,或是削位降职,或是抄家流放。
究其根本原因,皆是在春闱中贿赂考官,有欺君罔上之罪,只看贿赂的数额大小与往年的功劳来判。顺带附上的,便是先前搜府时搜出的证据,或是后期相互攀咬时的指证,各有大小不一的罪名。
如此一月的时间,朝廷京官可以说是一次大洗牌。其中首当其冲的,除了已经被判全族流放的康国公和礼部尚书,竟是早已经退下去的吴太师――受贿的考官之中,有将近十分之七都曾是吴太师的门下学生,而调查贿赂去向时,大多都指向了吴太师,还顺带着将吴太师做官时的种种违法违律之事都查了出来。
自然,这般详细精准地瞄上吴太师,亦有太子、李丞相、武王等人推波助澜之缘故。毕竟要保住自身,就要推出一个具有说服力的领罪羊。再说嘛,这件事情吴太师的确参与了,也不算冤枉了无辜的人。
于是乎,太子、李丞相与武王一众人等靠着吴太师,兼之皇上那一点家丑不可外扬、保全皇室颜面的默认,勉强保全了自身,但被卸去了不少的实权,几乎可以说是赋闲在家,原先手中的权力均被平分走,底下巴结着的人也基本被皇上削了个遍,光李氏一族的荫官,就被削了十数个。
而镇国公自认被吴太师牵连其中,觉着自个儿十分倒霉且委屈,从清思殿出来后,便着急忙慌地四处求助,最后有如顾菀所料想的那样,走投无路亲自来了肃王府求助。
*
与镇国公将近一月的连连噩梦不同,顾菀这一个月过得十分充实。
她先是将殿中省近两年来的年节条例过了一遍,将所有的规章章程、人手安排熟悉了一番,再费心费力根据今年的情况拟定了今年元旦与年节的章程――今年先有景州山匪之祸,后又闹出了春闱受贿之事,即便皇上本人再怎样爱好奢华,也不得不低调下来,尽量简略过完这个年节。
顾菀还想着皇上此时必定急需百姓歌颂圣德,便大着胆子,将为百姓布粥,并上下犒赏后宫归入章程,提送给太后。
果然太后告知皇上之后,皇上觉得这样能让众人称颂的事情甚好,不但夸奖了顾菀,还将犒赏后宫之事交予了顾菀,顺带想起自己要在前朝安排各州安排布粥,并减免赋税之事。
再想想前朝可用的人,就想到了肃王――春闱之事中,太子与武王两党俱是遭受重创,惟肃王一人清清白白、受到重用。
皇上假装不知,实际上看得明明白白:有不少天性墙头草的大臣,将目光落在了肃王身上,抛出了不少橄榄枝。其中就有他的授意,明晃晃的勾着肃王答应、筹谋储君。
让皇上欣慰的是,自己这个三儿子竟如此的忠直,连一点儿动心的痕迹都没有,只管一颗红心想着他。
这样想着,皇上大手一挥,将前朝年节之事交给肃王,后宫的则交给肃王妃。
如此,既是表达了对肃王夫妇的认可与赞赏,也是冷眼瞧着肃王夫妇是否会和从前一样恭谨顺心。
得了消息的顾菀眉眼一挑,先去书房再给谢锦安写了一封信。
再抽空派人送了礼去木氏商行――因查账一事,顾菀去请教了木掌柜,还意外看见了木掌柜的弟弟,生得清秀,面容沉静,很是老成的模样,许是因为腿疾,有些寡言,不过对着顾菀倒有些笑意,还主动说愿帮忙瞧一瞧账本。
想着木掌柜曾说,其弟才是木氏商行的真正管理者,顾菀便将抄录的两本账目送上。
木公子也是一位聪明人,知这账本恐怕不轻易得,并未多有问题,而是三日后将账本原样归还,顺带附了一方小册子,写了这些账本上哪儿有问题,如何看出来的,甚至给顾菀举了些例子。
顾菀自学一番,举一反三,不出十日,就将那一箱子的账本看完,圈画处许多作了假的地方。
阖上账本时,不由得感慨木氏姐弟为人处世之道的精明舒心。
算好账目后,顾菀没有立刻提交给太后,而是静静地等待着。
等祈天台中的几个太监,并负责进买线香的殿中省宫女被发落后,她才在太后面前透露一点犹犹豫豫的怀疑。
在太后派李嬷嬷彻查后,顾菀特意将问题最明显的洛州行宫账本放在最上头,再将查出来的作假处送到先前在殿中省培养的眼线手上,静待佳音。
镇国公可怜兮兮地来肃王府前求见的时候,顾菀正在听琉璃向她汇报宫中的消息。
“奴婢听闻,原先那个姓马的殿中省总管已然被换下来了,是姜公公顶了上去,正在一点点儿整顿殿中省。”琉璃嗓音中压着一点点雀跃:“太后娘娘也很是支持呢。”
顾菀抿了口茶,笑容明艳:“姜总管是皇祖母亲自选出来的,自然能得皇祖母的支持。”
外头传话的小厮正巧进来,汇报了镇国公求见之事。
琉璃刚掀起帘子,瞪起眼睛要说赶客,就对上了顾菀含笑的目光,眼睛机灵地一转,巧笑着问小厮:“镇国公可是明晃晃来的?”
小厮摇了摇头:“回琉璃姐姐,镇国公是坐了一辆灰扑扑的马车来的,如今正停在咱们门口对面的那条巷子里。”若不是镇国公亲自露了面,他还不信呢。
顾菀的笑愈加深了。
镇国公正摊上春闱之事,自不敢正大光明地出门求助。
倒也真是可惜,看不见镇国公急得上火冒泡、又灰头土脸的狼狈模样。
“你出去传个话,就说是王妃正在专心做皇上与太后娘娘吩咐的事情,早就说过谁都不见。”琉璃仰起下巴回了这一句,随后对小厮低声吩咐道:“你们也真是糊涂了,那些个传闻都没听见么,还敢让他来扰了王妃的安宁?”
“往后只要是镇国公府来人,只管说王妃不在!”
小厮脑袋瓜子一转,想起近来有关镇国公府的传闻。
一是,镇国公也在此次春闱中做了贿赂欺君之事,只是情节不严重,但等到年节前肯定会被清算,指不定连国公之位都保不住。
二是,镇国公对他们王妃并不好,纵容正妻无端欺压,还王妃从小就赶到庄子上去住,幸而有镇国公老夫人抚养长大。如今王妃接了镇国公老夫人来肃王府,就是为着报养育之恩呢。
“是是是,小的们明白了。”小厮想着顾菀入府以来的惠下之举,当即同仇敌忾道:“琉璃姑娘放心,老夫人那儿小的们肯定也是不告诉的。”
琉璃点了点头,抓了一小把银瓜子给小厮:“老夫人在咱们府中养身子,自然是不能被外头的事情吵嚷到的――你们下去分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小厮走后,琉璃回房落下帘子,口中疑惑道:“王妃,奴婢记着,大少爷他不说才高八斗,好歹也是有真才实学的,怎地要镇国公去贿赂考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