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越来越红,神情却是严肃的,有种奇怪的反差。
小道士问:“然后呢?”
宋岸说:“我答应后,第二天她失踪了。”
小道士又问:“然后呢?”
宋岸说:“我还没找到她。”
小道士故作惋惜地叹道:“好可惜哦!”
看上去丝毫没有被触动的样子。
孟瑾皱眉,还不行。
怎样的感情能让他满足?或者他想要感知怎样的感情?
一个年岁尚小的少年,因为渴望感知某种感情而激活五识,亲情?友情?师徒情?
不知他的经历,根本无法判定。
小道士将目光转向孟瑾:“你呢,你要说什么?”
少年眨着眼笑,紧接着孟瑾周围的声音一空,只有无边寂静,听觉被剥夺,他只剩可视的眼睛。
宋岸朝他张口,指指耳朵,他被剥夺的也是听觉。
周双微微蹙眉,因为不知道他们在哪个方向,只歪了下头,像在疑惑发生什么了?
孟瑾将手放在耳后,开口道:“我有话要说。”
小道士眨眨眼示意他在听。
孟瑾视线定在他身上,问他:“你有没有被人救过?”
小道士脸上的笑停下。
孟瑾说:“我被人救过,两次。”
“九岁时我误入巫山月,遇到一个女孩,她带我逃出来自己却被抓,我向她承诺我会找到她,不惜一切代价。”
“半个月前我在外被暗算,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舍身相助,他死了,我活着,他想做的事,我来做,他想保护的人,我来保护。”
他目视小道士:“这些够不够?”
说完放在耳后的手又快又狠地划了道,没有任何事发生,阵法没激活。没了触感,他不确定是没划出血还是没摸准位置,第二道划痕只到一半,他突然听到小道士的声音。
“我被救过。”
“她救了我很多次。”
这话不仅孟瑾听到,宋岸和周双也听到。
也在同时,眼前的黑暗犹如被大风吹散的黑雾,视野里出现沐浴着微光的小道士,他的神情仿佛褪去彩色染料的画卷,天真、好奇、活泼、多动,这些少年人身上的特性一点点消失,只剩最原始的黑白卷。
淡漠的,没有情绪的。
黑色道袍随意敞开,雪白里服染上橘色暖光,却显得少年的神情越发冷淡,仿佛一抹就没的灰尘。
他是个天生没有感情的怪物。
他爹是个酒鬼赌鬼,每次输钱或喝得酩酊大醉都会动手打人,他有三个儿子,却只会打他,因为他怎么打都不哭,输钱是因为他是怪物。
每到这时,她就会哭着扑过来将他抱在怀里,男人更怒,下手也更重。
两个人总是遍体鳞伤。
一次他的腿被打断了,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女人回来看到,抱住他颤着手一遍又一遍安抚:“阿宝,不害怕,不会再痛了。”
他很痛,但他不害怕。
他不知道害怕是什么。
女人带着他跑了,在外给人做针线活,每次看细密的针线看得头昏眼花就抬头看看他,再朝他笑一笑,说阿宝将来长大必定是个俊俏儿郎。
他坐在门口望着远处笑闹的小孩,闻言只是看她,很冷淡的一眼,她的神情就会变得很哀伤。
身后是大笑的孩童声,他突然咧开嘴露出个僵硬的笑,却让女人捂着嘴哭出来。
他们住得久了就有人来拜访,是一起做针线的妇人,有次聊到修仙的事,随口的一句“修仙能让人百病全消”让她记了很久。
所以那些修士提出要给他测修行资质时,她高兴得将家里最好的米面拿出来招待人,他们说他资质很好,是修行的好苗子,要将他带回家族助他修行。
她是个普通妇人,不知道修行的事,只问他有没有住处,能不能吃好,会不会受到欺负,能不能回家,家里的枕头可不可以带过去,还有,他会不会变好。
她只希望他能正常,希望他能笑能哭,希望他开心快乐。
那修士被问烦了要直接带着他走,女人又后悔了,她怕她不在,有人欺负他也没人关心,拉着修士不让走。
修士不再伪装,抬手将女人打飞,她又爬着过来。
她一遍遍喊,阿宝,阿宝,阿宝……
声音哀婉泣血。
最后女人被打得说不出话,躺在一滩血水里睁着半只眼看他,眼里含着泪,似乎也在喊,阿宝。
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院门口,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地看着。
那修士将人打死后牵着小孩往外走,低头看着不哭不闹的他嗤笑一声:“怪人。”
他们跨过台阶,走过门前坑洼湿润的石板路,这阵子时常下雨,石板路间隙里爬满绿色的青苔,两个大笑的小孩追逐着从他们跟前跑过,溅起一串水珠。
他微微顿住,回头看了眼。
躺在血泊里的女人望着他,泣血的双眼无法瞑目。
小孩嘴角慢慢扯开僵硬的弧度。
五识诞生。
有了五识后,他经常觉得他应该想要什么,也找了很多年,他杀了很多人,看过很多相互厮杀,生离死别,牺牲保护,却没有一个能让他体会。
她为什么要救他?
一次又一次。
五识能剥夺人的五官,与此同时,能同步感受被剥夺者的情绪和感情,人临死前大多数是恐惧、抗拒、恨意、不甘、茫然,他感受着这些不曾有过的情绪,照着镜子也能哭能笑,似乎是个正常人。
从前他缺了一块,他不知道。
后来他知道了,却找不到。
他被人救过。
很多次。
小道士面容淡漠,眼角却流下血泪,他按着胸膛低声说:“啊,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她死前那样看他,是这样的啊!
你是我拼尽性命也要保护的人,虽死无悔。
小道士脸上的血泪越流越多,原本白净的脸上满是血污,生机的快速流逝让他如同凋落在血泊的白花,连不符合年龄的冷淡表情也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周双说:“他要死了。”
孟瑾冲上去问:“经纶堂余党在哪里?你有没有见过她,她说她叫星期二,你见过没有?!”
宋岸被他带着往前走了几步,见他情绪激动抓着小道士一遍又一遍询问,伸手在他肩上按了按:“他死了。”
周双却神色奇怪望向孟瑾,开口正欲问:“你说的……”
“小安——”
“你们看到小安了吗?”
黑暗山道闪现白色雷电,肖润手持骨鞭跑来,见宋岸朝他摇头,上前将小道士从孟瑾手里抢走,却发现他已经死了,问几人:“他死前有没有说什么?小安呢?”
孟瑾此时已经恢复过来,深吸口气道:“什么都没说,我们也没看到小安,往前找找看,说不定有线索。”
肖润将小道士放到石头上,提着灯同几人快速往前找。
孟瑾解开和宋岸连接的束带,缠在被灵力炸伤的手掌上,一边低头打结一边来到周双身边问:“你刚才要说什么?”
周双眨眼看他许久,摇头:“没有。”
宋岸仍旧持剑戒备周围,他也来到周双身侧问她:“五识的弱点,也是你从故事里得来的?”
周双点头,给他们说这个故事。
“一群往南迁徙过冬的天鹅在途中遭遇意外,一只天鹅失去自己的伴侣,长久地向天空哀鸣不愿离开。”
“有只天生情感缺失的小天鹅见到这幕,生出好奇,路过的神说和它做个交易,让它体验这样的感情,但它会立即死去。”
“小天鹅没有害怕的情绪,也不畏惧死亡,便达成交易,从此它拥有了能剥夺他人情绪的能力。”
孟瑾问她:“这也是你师兄编的?”
周双:“嗯,还有喜欢美食的厨子做出了最美味的食物,他却失去味觉;求知欲很强的智者如愿得知最大的秘密,却变成傻子;想要美貌的狐狸可以换漂亮的皮,但它自己的皮越来越丑。”
宋岸突然问:“你知道百知吗?”
周双:“那是什么?”
宋岸道:“你说的那位智者,应当是宋家求知。”
这下连孟瑾都满脸愕然:“是不是宋家学堂的教书先生,经常说学海无涯的那位?我记得他来孟家借过书。”
“是他,先生强闻博知,对修行不感兴趣而喜好看书,宋家书楼阅览完后经常四处借书找书。”宋岸说:“就在前不久,他觉醒了百知。”
这下连周双都有些惊讶。
她的神情宋岸看得清清楚楚,他继续说:“求知先生觉醒百知后不再看书,只整日里说‘做了,做错了’,我们问他什么做错了,他却像没听到,但问他其他问题,他都能给出答案。”
宋岸问她:“你师兄告知你故事时是什么时候?”
周双沉默了下,说:“三年前。”
什么人能在三年前就知道现在才发生的事?
宋岸还想再问,孟瑾笑哈哈过来一把揽住他:“说不定是觉醒了什么预知故事之类的‘技’,我们因这些故事几次险里逃生,下次见了师兄该请他喝酒道谢!”
孟瑾这样提醒他,宋岸只能暂时放下心底疑虑,朝周双道:“抱歉,是我唐突了。”
周双点头不再说话。
前方急急寻人的肖润发现什么速影闪出一大段距离,大声喊小安,他们紧跟而上,发现几个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小孩,不远处还有个粗制滥造的木门,和他们来时一样,突兀地出现在山道里。
小孩们都没事,只是晕厥过去,周围没有其他人。
这里应当是中转处,从落鱼门的隐藏门进入这里,然后再通过眼前的门到达别处。
在肖润检查小安身体情况时,孟瑾已经快步上前打开门,门的另一边还是山道,没有通向其他地方。
周双也上前摸那道门,很粗糙地将木板钉在一起,看上去很普通。
这边宋岸已经开始观察这处是哪里,又往前发现这是一处落崖,他透过山洞朝外望去,天空的尽头是隐在黑暗里的一点模糊的红,即将天明。
他观察周围山形,确定还在小雁山,朝着天空发出烟花信号,回头对他们道:“宋家马上有人来。”
紧接着便是宋家人到来,宋岸交代发生的事情后,孟家主也来了,带了更多人将落鱼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宋家人行事效率很高,他们回到雁城城中心没多久,宋岸就将审问得到的消息告诉他们。
“青年道士死了,老道士是落鱼门的观主,知道的事情不多,落鱼门不是据点,只是中转点。”
孟瑾将手中的杯子捏得咯吱响,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查到,但这种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很快调整心态,问周双接下来的打算。
周双说:“嗯,博雅阁去了,还要听抱香姑娘的故事,还有火树银花,面具谜会。”
宋岸有些忧虑同她道:“顾良的事情还没完了,方家明里暗里要宋家放他,我爹让我提醒你,方景生可能过段时间会来雁城。”
周双还没说话,孟瑾一声冷笑:“放顾良?方家怎么说得出口?方家和孟家的协议还在,我给兄长去了一封信,他要是不管不顾撕破脸面那就来。”
宋岸说:“他的目的可能不仅是顾良,还有周双。”
孟瑾想也不想道:“有我护着,他还能如何?”
周双放下茶杯:“我过不久要回望青山,不用你护。”
孟瑾原本脸上带着气,听了这话哑然,然后问:“那你还下山吗?”
周双说:“如果没有师兄师姐消息的话,还是要下来的。”
孟瑾又恢复笑:“那好,你什么时候下山发个传讯符给孟家,我收到消息去找你。”
周双奇怪:“找我做什么?”
孟瑾理所当然说:“帮你找师兄师姐啊!”
周双眨眼:“我不要。”
孟瑾俊脸立即垮下来:“我不好用吗?我能帮上很多忙啊!你想想,我是不是……”
他说到一半顿住,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不是很有用。
六合和五识也是因为周双才成功脱困。
宋岸在一旁冷静喝了杯茶,然后道:“带上我。”
孟瑾还不知道宋岸心上人和周双师姐的关系,一脸莫名:“带上你做什么?”
宋岸低眉喝茶不理他。
孟瑾记起自己不过几天不在,这两人就邀着一同茶楼听书,逛博雅阁,还志趣相投地看小黄书,更何况宋岸还失恋了,虽然他自己不愿意承认,但谁能说得准?
他又去看安静乖巧捧着茶杯的周双,小姑娘心思单纯,一心只有师门,哪里喜欢过什么人,再看宋岸,他的目光不自觉挑剔起来。
虽然宋岸人可靠,但心里还惦记旁人,沉默寡言只知练剑,宋家人的剑就是他们的命,他将他的命送出去过一次!还被拒绝了!送出去过的剑就不值钱了!
不行不行,两人不合适!
孟瑾拒绝:“不行!绝对不可以!”
第28章
◎打铁花◎
孟瑾单方面拒绝了宋岸的跟寻, 然而根本没用。
落鱼门后续的事周双没有再参与,宋岸也没有提及周双讲的故事,有专门的宋家人还在追查落鱼门情况, 孟瑾隔三差五就要去问问是否有线索。
周双开始在茶楼听书,通常叫上一壶茶,也不喝,就坐在角落听着说书先生一场又一场地讲, 有时孟瑾得了空上茶楼往角落里一瞅就能找到, 然后陪着她听两场。
这天听完茶楼最后一场故事, 周双遥遥望了一圈,每个起身往外走的人意犹未尽地离开, 和同伴说着令人酣畅淋漓的故事。
师姐还没有来找她。
周双最后一个走出茶楼,刚出来就见孟瑾站在不远处的树下, 他今日穿了件雅青色宝相纹锦袍, 衣袖和领口有暗银色团花纹, 天边微沉的昏黄给他晕上一层光,整个人温朗明润又矜雅贵气。
他抱臂倚着树低头沉思,察觉到周双的目光望来,沉敛褪去, 露出明朗潇洒的笑, 有种说不出的熠亮感。
周双看到来往路过的女子看他,纷纷移不开目光, 这才对他的世家公子身份有了些清晰认知。
孟瑾大步朝她走来,他身后是被夕阳晕出的瑰丽云霞, 连带着他的笑也带着瑰丽:“你不是要去看火树银花?我听说城北的陈员外新开了个染布坊, 今日请铁匠在北道场举行打铁花保生意兴隆, 要不要去?”
周双:“去。”
孟瑾和她并肩而行, 笑着问:“又是听抱香姑娘的故事?”
周双“嗯”了声:“今日讲的是书生,他一直视抱香姑娘为知己,察觉自己心意后表白被拒,终于心死回家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