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双瞬间明了,就和巫山月、经纶堂做的一样,都是为了激活“技”。
孟瑾又探查了一番,摇头说:“上面刻画的阵法已经被毁损,没用了。”
周双心想,那也挺好。
她环视一圈,发现这里并非完全封闭,一面墙最上方有个小口子,大概只有两个拳头大小,透过小口隐约可见外面丰茂的野草,是这里唯一能见光地方。
周双忽然说:“小师兄喝醉酒喜欢数星星。”
孟瑾正在看墙上的字迹,闻言回头看周双,就听她说:“他没有回来过。”
两人走出地下室,将入口恢复成被掩盖的样子。
此时太阳开始下沉,鹅黄色圆盘斜斜挂在天边,将周围的天色染成橘红,满目野草被风吹拂,一派萧条。
孟瑾看周双情绪不佳,问:“不是说要吃鲜花馅饼?”
周双摇头,没有说话,只深一步浅一步往奉城走。
两人到了奉城,孟瑾安排好客栈后离开了会儿,回来已经夜色弥漫,见到坐在屋顶的周双也御身落在她身侧,将刚买的桂花馅饼摊开放在她身旁,伸了个懒腰,双手背在脑后躺着在瓦片上。
周双迎头看着头顶星星,看了会儿觉得累,也后仰躺下,将整片星空收入眼底。
今夜无月,无边夜幕上蓝紫色星辰交织成一条长长的星河,或明或暗,闪烁不定。
周双从未想过要探寻师兄师姐的曾经,就像她也有不想说的过去,每个人都有秘密,师姐是昌和公主,师兄是方云隐,小师兄是九皇子,她是周二。
可也正因为此,很多不经意透露的话语便不明了其中潜藏的经历。
小师兄曾说过:“小时候的星空很小,只能看到一两颗星星,长大后就能随心所欲地看,果然,这世间最好看的还是星星。”
师姐抬头看满天星辰,拿桌上的果干扔他:“星星怎么可能会只有一两颗?”
他反应没师姐快,伸手没抓住果干,便拍拍衣襟认真辩驳:“我小时候就只能看到一两颗。”
那时师姐拉着她一同笑他眼瘸,他也不恼,拿条果干塞嘴里继续和他们夸张地讲下山遇到的事。
小师兄从不掩饰对星星的喜爱,可他词汇匮乏得很,总是说过一遍又再重复一遍,还自觉描述得很生动,殊不知她和师姐已经在开小差偷偷说话了。
可也有些景色,他只是简单的一两句就让她们入神。
有时是辽阔无际草原,淹没脚踝的嫩草被夜风吹倒,他嘴里叼着根草叶躺在草丛里,让无边星空填满视野;
有时是寂静深远的森林,林间溪水叮咚,小动物出来觅食发出窸窣声,他坐在树枝最高处,双手枕在脑后靠在树上,晃着腿看天宽地广,看纷杂星辰;
也有水泽芦草旁,万物仿佛被寒冰似的银色月光凝固,唯有沾了月华的芦花点点似雪,被送去未知之地,以及被风惊动飞开的萤虫同漫天星辰交相呼应。
这些都在无人观赏的角落,却被他尽收眼底。
他的每次游历只在人烟罕至的地方,只身一人走荒漠,穿深林战狼群,在绿洲草原上驯野马,像是这世间最自由的风,不落人间,只停在水上、树间、山顶。
自由且孤独。
周双觉得小师兄是最吵闹的,却也是孤独的。
可这种孤独却不是令人畏惧抵触的孤独,像是……
周双眨着眼看漫天星辰,一时语塞,想不出合适的词。
蓝紫色星辰璀璨闪耀,清光皎皎,这是小师兄一人时无数次看过的星河,四周人声逐渐远去,只余风吹树叶的声响和连绵虫鸣,仿佛有那么一瞬间,她同那个追逐星星的少年共感。
也豁然开朗。
小师兄是孤独的,却并不孤单。
孤独是因为他在寻求内心世界的平衡,寻求自我的人注定是孤独的,可他并不是一人。
原来他们是一样的啊。
从前周双固执地不下山,等着他们从繁华尘世回到僻静的望青山,执着守着她认为唯一美好的地方。
可她不是一个人。
他们也将望青山当做归宿,不管去到多远,在如何的险境,同怎样的人共处,都会挣脱一切回望青山和她一起。
在周双贪念万青山的温情时,他们也在想念这种温情。
原来不是我需要你们,是我们在相互需要。
那一刻,她明白了守护的意义。
周双忽然说:“最近很多时候都在想,我像是一根线,线的一头连接着在外游历的师兄师姐,线的另一头系在望青山,以前我以为是我强行拉住他们不让他们走远,所以一面享受着,一面自责着。”
她轻轻晃了晃脑袋:“其实不是的,这是大家共同选择的结果,他们也会在心里寂寥孤单时顺着这根线回来,寻找内心的归宿。”
孟瑾侧头看她,少女脸上不再是难过伤心,那股子执着到偏执的坚定好像蜕变了,仍旧是坚定不移,却是笃定的,释然的。
似乎不一样了。
两人头顶星河灿烂,暗幽天幕被撒上无数钻石宝石般。
不远处时而传来客人用膳交谈声或者小厮招待说话声。
孟瑾笑问:“你们在放风筝?”
周双弯着眼笑着说:“嗯,放风筝。”
然后缓缓问他:“你要做那根线吗?”
少女明亮的眸子里盛满星光,让他挪不开眼,以至于周双向他问出那句话时,他好半晌没反应过来。
这反应在周双看来就是委婉的否认了。
于是她自然地换了话题:“小师兄死前是怎样的?”
这话果然立马将孟瑾从方才的呆愣中唤醒,他认真观察周双神色,确定她心绪平静后语气怅然:“贺兄替我挡了一刀,没坚持到最后。”
从接近周双开始孟瑾就在想,他要该怎么将这件事告诉她,后来周双拒绝排斥的态度让他闭口不提,他以为周双会一直不听不言到底。
“我爹娘一日突然收到匿名提醒,说有不明势力计划暗中谋杀孟家人,但他们没有太过在意,当天中午又有匿名信件,这次点名黑衣人的数量和地点,我爹娘起了疑,派人去查看,发现是真的。”
孟瑾缓缓坐起,手臂搭在曲起的膝上,另只手按着眉眼说:“开始我爹娘以为是黑衣人起了内讧才来提醒孟家,后来发现黑衣人不仅准备攻击孟家,还在追杀另一人。”
周双也起身,问:“是小师兄?”
孟瑾点头:“他貌似对黑衣人的势力和手段很清楚,我爹娘想问更多,但他走得很快,没留下更多消息。”
那时孟瑾追踪星期二的消息无果,快要中秋了,他娘催了许多次,他只能先回家。
孟瑾说:“我在回家路上被黑衣人围击,恰巧贺兄路过,危机之时他出手相助,但黑衣人太多了,我们身上的所有手段都用尽了,他为救我重伤,没等到孟家来。”
周双缓缓皱起眉头,可小师兄怎么会知道黑衣人的势力和手段?
就是说黑衣人不单针对孟家,还有方景生,小师兄和她。
孟家是百家之首,而方景生代表方家的希望。
很明显,有人想要对孟家和方家下手。
孟瑾说:“你还记得弯刀上的方氏法器标识吗?”
周双点头:“那是被破解的标识,所以方家废弃这条标识线。”
孟瑾:“之前这条线索断了,后来方景生的‘韵’被黑衣人抹掉,方家派人大力搜查,我刚才去奉城的孟家据点收到我兄长的消息,说有结果了。”
周双立即望来,孟瑾说:“破解标识的是一个方家门生,他激活了剥缕,能解析人造之物,等级虽然不高,但对一样事物接触越久,解析此物的可能性越大。”
“问题是,这个‘技’并未被记录在册。”说到这里,他神色严肃道:“而且,他出自经纶堂。”
周双思索片刻问:“那些被救出巫山月和经纶堂的人会被修仙家族收容?”
孟瑾点头:“拥有‘技’或出现显像的人,无论在哪里都很受欢迎,但这个事情一出,这些人立即被各家族重点调查。”
如果说这位门生和黑衣人有关,就相当于这些年来,经纶堂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四大家族插了细作,而这些家族毫不知情。
细思之下令人胆寒。
周双顺着这个思路思索,经纶堂和黑衣人有关,如果经纶堂背后的主要目的是仙门百家,杀她是因为她的“韵”十分强大,毕竟是能让她重生的“技”,令他们忌惮也能理解。
可小师兄呢?
周双沉思道:“会不会当初贺家被灭门,就是因为经纶堂的背后之人想要玄金玉?”
如果有了玄金玉,激活“技”的手段就会变得很简单,不用操控人心,也大大降低周双这样“韵”强大却无法觉醒“技”的情况。
“确实有可能。”孟瑾神色不太好:“如今他们还能抹除‘韵’。”
这么一分析,四大家情况似乎都不怎么理想。
两人思索这些零碎信息代表的背后含义,周双总觉得自己漏了什么,支着下巴想找到源头,就听孟瑾忽然问:“刚才说让我做线,是什么意思?”
周双侧了下脑袋看他,眨眨眼问:“小师兄尸首在哪里?”
“我在澜城寻了处好山水。”他盯着周双继续问:“为什么要让我做线?”
周双:“我要带他回望青山。”
“我带你去,”他凑近了她点问:“关于线的事情,你讲清楚。”
周双睁着黑眼说:“就是让你做风筝的线。”
她抿了下唇,不开心道:“你不愿意还问这么清楚。”
孟瑾又问:“那谁是风筝?”
周双:“我。”
孟瑾:“为什么?”
周双看着他不说话。
孟瑾的心绪仿佛被扔进石子儿的湖面,紧张随着涟漪荡开,一起的还有晦暗的、浅淡的、得难以言说的滋味。
他忽而笑了。
俊逸男子在璀璨星空下笑得惹眼,周双伸手盖住他半张脸,简单直白问他:“到底要不要?”
孟瑾看她微蹙眉头烦恼的样子,任由落在脸上的手指无意识摩挲他的耳垂,他说:“那我也得弄明白,你为何要我做你的线。”
周双说:“除了望青山,只有你。”
孟瑾笑着看她不语。
周双又说:“我只能让你靠近。”
师兄说不要觉醒“技”。
师姐觉醒缠丝,却被缠丝杀死。
孟瑾说激活“技”就是在饮鸩止渴。
如果说“技”是恶魔契约,她的愿望是望青山,是救回同门,是不管重生多少次也要走出望青山的选择,那她希望孟瑾做她的线。
周双凑近他低声说:“你要在我陷入孤单无助时,做指引我归宿的路。”
这话被她说得正经,孟瑾却仿佛听了情话般,整片心湖激荡不已,他在周双认真又执着的目光中答应。
“你尽管去做,我来带你回去。”
第48章
◎不妙◎
在一切还未开始前, 他们说会回来过中秋。
师姐答应周双回来时带烟花,今年中秋在望青山上看他们自己的烟花,小师兄说不管去哪里, 八月十五那日一定赶回,师兄往年也都在望青山。
然而八月十四那日,他们先后离开望青山未归,她守在收讯台没有收到任何回音, 直到八月十五, 她收到师兄已死的消息。
那时她心绪大乱, 匆匆忙忙出去,只带了和师兄对练用的长剑下山, 刚下山就被黑衣人围杀。
在对方有备而来的杀招下,周双连三招都没接下来。
她倒在夹杂野草的碎石上, 血液的快速流失让她浑身发冷, 连痛都感觉不到了, 只有眼前一片模糊。
黑衣人就站在她身前举着刀准备给出致命一击。
那时脑海里浮现的不是回家,也不是杀这些黑衣人报仇,而是他们和她约好的,大家要一起看烟花。
收讯台旁的那棵树下埋了去年酿的果酒, 她提前挖出来放在院子木亭里, 还偷偷尝了口,带着点酸甜, 像果汁,她本想着今年不陪师兄喝茶改喝酒。
今年的青番也比往常更早结果, 她赶在鸟雀啄尽前挑了一篮, 洗净了放在桌子上。
只等师姐的烟花, 师兄的月饼和小师兄的红薯。
闭眼的那一瞬, 她似乎听到他们在唤她——
“小幼,我回来了。”
“师妹,一起回去。”
“小师妹,你猜我今年带什么回了?”
周双按着太阳穴坐起来,临死前激活“技”时的心绪席卷重来,沉重、渴切、执着压在心头。
孟瑾见她皱眉醒来问:“做噩梦了?”
周双摇头:“我们还有多久到澜城?”
他们离开奉城正前往澜城,周双要取走贺知意的骨灰,再回到望青山看有没有师兄或师父的传讯。
孟瑾说:“剩下的路程需赶两日。”
这些时日气温降得厉害,早晨起来能看到遍地寒霜,说话也会呼出成团的雾气,再过几天可能会下雪。
周双伸手在火堆上烤火,看他一路都拿着这块石头研究,奇怪道:“这有什么特别?”
孟瑾往她面前一抛,周双伸手接石头,然后对着火光看了会儿,摇头:“看上去就是块石头。”
孟瑾说:“这是你师姐给的。”
周双再次认真研究起来,用灵力法器都没法撬动,她又将石头还给孟瑾:“师姐为什么要将它给你?”
“她一直对崇旌攻打昌夷一事存疑,刺杀太子也是想从他那里探知原因,可但太子也不知,”孟瑾将石头拿在手里抛了抛,“所以她回昌夷后也在暗中调查,后来发现罗夫人在暗地里和崇旌商队交易。”
周双:“交易有什么问题?”
孟瑾示意手中石头:“它是新挖出的矿种,具体作用还未知,但昌夷皇帝曾颁布条律,禁止交易此矿种。”
周双皱眉:“师姐怀疑这种矿就是崇旌攻打昌夷的主要原因?”
孟瑾:“不错,你还记得桑固派去昌夷的商队吗?”
周双:“带我们走暗道去昌夷的商队?”
孟瑾说:“当时桑固说这条商队是去昌夷考察新矿种,我怀疑他们就是同罗夫人交易的人,如果……”
“什么人?!”
孟瑾说到一半陡然起身,周身运转灵力,目光戒备地扫视四周,周双也察觉到其他人的气息,十二颗算盘珠呼地四散在身侧。
这是处路边树林,月亮被乌云遮盖,星辰也丝毫不见,唯一的光是他们燃起的火堆,树影幢幢,随着火光闪动而摇晃。
藏在树影的人缓慢冒了头。
周双见到那张面孔时下意识一喜,即将脱口的“师兄”在触碰到对方阴骛双眼时停住,改口道:“方景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