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双顿了下,还是直接来到火堆旁,脑海却仍旧在想师兄的话。
孟瑾坐在火旁捏着石头玩,扭头看她:“做梦了?”
周双盯着火堆忽然说:“师姐觉醒缠丝是为了保护自己,可最终却用缠丝了结自己,那位妻子深爱他丈夫,执念让她的丈夫回来,可那份爱却变成恨,想见变成永不相见,还有五识,百知。”
她不解:“‘技’到底是什么呢?”
孟瑾沉思片刻,道:“有人将‘技’当做‘神授’,就像你讲的故事那样,认为它是神降下来的恩赐。”
周双说:“如果真是神,那也不是什么正规神。”
孟瑾轻笑了声:“孟家老祖宗虽不会扼制‘技’,但也并不建议孟家子嗣激活‘技’,执念怨念欲望恨意这些强烈的情绪每个人都可能会产生,而‘韵’则是将它们变成一把钥匙,满足这些情绪,可之后他们会面临更深的深渊。”
这些孟家知道,其他三大家自然也知道,只是各自对此的态度不同,宋家强调自身实力,便无所畏惧,方家和钟家则是利用这些激活“技”,以此壮大家族势力。
他说:“这相当于饮鸩止渴。”
周双点头:“原来是恶魔契约。”
孟瑾被她突然冒出来的词逗乐,但一想,可不是恶魔吗?与其说是神,说魔更为贴切。
周双问:“最厉害的‘技’是什么?”
孟瑾:“这可不好说,‘技’的用途不同,也就没法直接做比较,但大家普遍认为临渊君的千军万马最厉害。”
周双:“那规则类的,比如六合是空间类,百知是认知类,那有没有时间类的‘技’?”
“不可能。”
孟瑾第一反应是否认,若真有时间类的“技”,那该是多么逆天,他只是简单一想就觉得不可能。
如果真的有时间类的“技”,那和半神有什么区别?
但很快,他又想起横穿十一年的定魂珠,又哑然了。
周双看着火光静静发呆,好半晌语气轻淡道:“这样啊。”
她想,她可能辜负了师兄的好意。
最开始她以为能重生是因为她是穿越的,不属于这个世界,小说里穿越女会有些这样或者那样的能力,而且这还是个能修炼还有“神授”的奇幻世界。
之前她也没死过,自然就不知道自己有这个能力。
对“技”了解越多,也就越清晰知道她的状况。
原来她还是激活了“技”。
只是意外的是,她那么多次想要巫山月的人死光,想要经纶堂被一把大火烧掉,几乎能将她燃烧吞没的恨意没有激活“技”,就连巫山月经纶堂想尽办法也没让她激活。
可她只是下山一趟就成功了。
孟瑾没理解她这话的意思,抛了抛手里的石头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周双撑着下巴说,“我是真的很讨厌这里,曾经我以为,我最大的愿望是回家。”
孟瑾骤然去看她:“你说,你想回家?!”
第45章
◎星期二◎
周双没有注意他的异常, 点头说:“如果真有恶魔契约的话,我大概会为了回家什么都不顾。”
在穿越的前几年里,她最渴望的就是回家, 甚至想着要去死一死,也许就能回去呢?
可每次没成功就被阻止了。
事实证明,穿越回去这个事情,连“韵”都没法实现。
“这里真的很不好, 要戒备家人, 谨防陌生人, 那些面露善意的好心人也不能信,这么看来, 似乎没有能相信的人。”
现在回想起来,她也很惊讶自己能用这样平静的语气在孟瑾面前说出这些话。
望青山上的所有人都对她很好, 怕激起她不好的回忆, 他们不提经纶堂, 不问她的经历,师姐心疼她,小师兄见不得她受委屈,师兄……师兄会愧疚。
将情绪隐藏得那样深的人, 却在看到她伤势那瞬会转过身, 借着拿东西的动作掩饰眼底深切的愧疚。
这是周双在很久很久之后才发现的事情。
那时她才开始相信,啊, 这些人是真的在关心我,他们可以骗我一年, 骗我两年, 那么第三年总不会还在骗我吧?多么不划算啊!
在望青山的第四年, 周双时常想起自己对他们的态度就会痛恨自己, 可另一面又在为自己找理由——不怪我,怪这个世界,是这个世界将我变成这样的。
可第一次发现师兄的内疚后,她就再也没法用这样的理由为自己开脱了。
开始她没法在他们面前坦然说出那些经历,后来是他们没法听下去,周双自然也不会说。
但在孟瑾面前,周双没有半点负担。
她盯着摇曳的火花说:“这么看来,这个世界真的一点都不好。”
孟瑾却不如她想象的那样平静,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我听说,你在经纶堂呆过?”
周双轻笑:“师姐说的吧,她还说了什么?”
孟瑾想起邯雪枝说的话:
——她当时的情况太危险,灵脉被废后灵力长期失控,但那些人非但不给她清除,还用她试毒,师父只能先将人带去治疗。
——她没有等她回家的父母,她就是被她父母卖给经纶堂的,也没有什么哥哥,只有个姐姐和弟弟,因为家里穷将她卖了,还骗她说去亲戚家,她信了。
只是轻淡的几句话,孟瑾却难以想象她经历过什么。
如果她真的是星期二……
孟瑾低下头,涩然说:“也没说什么。”
周双两手交叠搁在曲起的膝盖上,下巴抵在上面看摇曳的火光,很多事情想起来,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周双穿越那年不过十八岁,刚刚高考完,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她很高兴,坐在家里吃冰西瓜等哥哥和爸妈回来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前一天她贪凉空调开足了,那天隐约有些感冒的迹象,不留神在沙发上睡着了。
再醒来,变成一个干瘦的小孩,家徒四壁,穷得只有两张床一张灶台,爹很沉默,娘总是叨叨多做事少浪费,还有个低头干活的大姐,和天天因为饿张口大哭的婴儿。
周双的前十八年是个很乐观的人,总是乐呵呵的,很喜欢笑,她哥总嫌她傻乐,跟没长脑子一样。
穿越后她也乐观想,就当做是体验古代生活。
崇旌太大了,繁华的城市多,僻静偏远的城市也多,她穿越的就是个犄角旮旯,交通也不发达,若一直这样下去,顶多也只是个种田文。
可她出现显像了。
那时她不知道显像是什么,只以为这个身体营养不良出现幻觉,直到她被卖了。
娘说她小姨做生意发达了,打算接济他们一家,需要有人去取钱,家里唯一不干活还要张嘴的只有她。
她乐呵呵答应,还撒娇问:“我最近老是头晕,回来路上我能买一张肉饼吗?嗯,留三分之一给大姐。”
如今她已经想不起那对夫妻的面容,可分别时的神情却还记得清楚,总是麻木的眼睛出现欣喜的亮光,没有后悔,没有内疚,也没有不舍。
周双说:“最开始是巫山月,和我一同的有很多孩子,除了定期会消失几个,其他时间他们对我还挺好,给好吃的好玩的,还有几个小伙伴一起,有些小孩还有宠物。”
孟瑾比谁都知道巫山月的手段,对性子硬的小孩就会碾碎他的脊骨,对那些性子柔软的,他们会爱他怜他,给他温暖和关怀,又一步步拿走这些爱和信任,让他们感到痛苦,激起保护欲。
“让我们熟悉这样的生活后,先是当面杀掉宠物,再看着同伴葬身狼群,给与爱的人也只有疏离和怒骂,然后是不同人的鞭打,他们每天都会问,你想要什么?你最想要什么?想要就自己想办法。”
她毕竟不是真正的五岁小孩,思想和价值观大致成型,没那么容易被摧毁,表现也中规中矩,并没有引起他们的特殊关注。
周双蹙了下眉:“我在巫山月呆了两年,计划逃跑过,应该是失败了,被他们抓回来后送去了经纶堂。”
孟瑾却紧张看向她:“为什么说应该?”
火光将她脸颊染上暖色,周双歪着脑袋说:“不清楚,想不起来,师兄说可能是被打失忆了,也可能是中毒坏了脑子,那段时间的记忆是黑蒙蒙的一片。”
孟瑾将手中石头握得紧紧的:“那你还……”记得我吗?
周双眨着黑眸疑惑望他,明亮的火光在她黑瞳里闪耀,孟瑾最终没有问出口,只是问:“后来呢?”
“他们对我看管很严,在我身上做了很多……”周双眨着眼垂下黑睫,“……实验,我身边的孩子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他们没有耐心了。”
孟瑾听到这里心提了起来,然后怎样?打算灭口还是更惨的对待?
周双静静说:“然后我找到机会逃了。”
“噗通”一下,提起的心落入胸膛。
他暗中舒了口气,就听她继续道:“我晕倒在路边被一户人家救了,捡我回去的恩人是个修士,帮我治病,说我有修炼资质,还教我修炼。”
“他们有个很可爱的女儿小连,才三岁,奶里奶气的,她的手小小的,指甲像小米粒般粉粉的,每次我修炼时会拉着我的手喊姐姐,要我陪她玩。”
“那位夫人做的米糕很好吃,总是让我想到家,夫人听说后每隔段时间就会做给我吃,还有一条大黄狗,总是伸着舌头到处跑,有时叼着鸟雀回来要人给它加餐。”
周双说:“那其实是段不错的日子。”
她的语气平淡得厉害,可孟瑾却忍不住忐忑起来,如果真的不错,邯雪枝又怎么会说她被废掉了修为,还被试毒。
“一年后,经纶堂找到这里,他们闯进来杀了大黄狗,杀了小女孩,恩人和夫人为了保护我也死了,他们废了我的修为,用最恶心的话咒骂,像是要摧垮一个人的心。”
“开始我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才知道是因为‘技’,可不管他们说什么做什么,我还是没有觉醒成功。”周双将手边木柴扔进火堆,看着火逐渐旺盛道:“他们觉得在我身上浪费了那么长时间这么杀了很可惜,就用我来试毒。”
“试毒的人是为了保护我本该死去的夫人。”
孟瑾想通的一瞬,心脏仿佛被狠狠揪了下,疼得他忍不住弯了下脊背,他嗓音哽塞:“这是个……局?”
周双脑袋点了两下:“是个专门为我设计的局,夫人因为计划失败很生气,骂人时说露了不少。”
夫人说小连是买来的小孩,死也是真的死了。
夫人说这计划原本是三年,但她修炼太快了,他们怕节外生枝,便提前了两年施行。
夫人经常拿她泄愤,故意在饭菜水里放毒虫毒物恶心她,连血带皮,不吃就硬塞。
那时候的周双时常觉得自己在被逐渐瓦解,又被原模原样重组起来,区别是,他们已经知道她的全部弱点和期待,伤害她时向来一针见血直中要害。
开始她还能坚持,后来体内毒素太多,她总是昏昏沉沉陷入睡眠,而且毒和毒相互反应,想要试毒也起不到参考作用,再后来夫人就不怎么管她了。
她被遗忘在偏僻小木屋时,好多次她都以为自己醒不来,强撑着不愿意睡去。
现在想来还是觉得神奇,也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大的意志坚持,像是非要等到什么般,硬生生熬着。
孟瑾一把拉住她的手,咬牙问:“那个夫人长什么模样?要是还活着……”
“师兄帮我报仇了,说来还是要谢孟家,要是巫山月和经纶堂还在,”周双晃晃被他捏住的手,眨眨眼说,“我大概真的要觉醒‘技’来杀他们了。”
那她就无法救回师姐了。
她忽然轻笑了下,孟瑾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也没法理解她为何笑,问她:“笑什么?”
周双弯着唇说:“记起我刚上望青山那会儿,以为又是经纶堂的手段,故意为难他们,师姐和小师兄被我气得跳脚都没动手打我,我当时还觉得他们的演技还不如夫人。”
孟瑾却听得酸涩难忍,他想过星期二可能会遭受不好的对待,可真正听她说出口的那瞬,前所未有的内疚和愧意将他淹没,也一点点压弯他的腰。
他忽然扭开头背对去,火光笼罩着他大半个背脊,火焰被风撩得一颤一颤的。
周双侧着头看他半晌,恍然不是火在颤,是他在颤。
她探着脑袋问:“你在难过吗?”
孟瑾又别了下身体,直接用背对着她。
周双眨了眨眼,心里生出些微妙的情绪,可具体又说不出来,她盯了会儿,起身站在他身后,就这么就着背对的姿势环住他,在他背上一下一下地拍,语气有点懊恼:“早知道,就不说了。”
她轻轻叹出口气:“在那样的环境里习惯了就不会觉得难过,孟家也已经剿灭他们,对我来说那些不重要了,我有望青山,你也看到师姐是如何宠我的,其实还有小师兄,师兄也是,师父不见人影,但待我也很好。”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受尽十一年痛苦就能回到望青山,我想我是愿意的。”
孟瑾声音发闷:“望青山就那样值得?”
周双语气坚定:“怎样都值得。”
孟瑾忽然就说不出任何话了。
贺知意临死前担忧说:“她心思重,我怕她受不住。”
邯雪枝交代时也放心不下道:“如果我们都不在了,她要怎么办?”
孟瑾第一次感觉到巨大的茫然。
他的目标一直是清晰而一往直前的,他不知道星期二时只想找到她,找到后只想弥补她,可看到这样的周双,他却发现自己无计可施。
仿佛前方有个巨大的黑色旋涡,周双正在朝着旋涡头也不回地走下去,可他没有任何办法和立场拉住她,只能无力地看着她一点点坠落。
他的心在往下沉,甚至比听到她的经历更让人沉重。
若是十一年的痛苦,他可以用尽所有手段让她忘记那些不好的事,剩下的人生只有快乐顺遂。
可他面对的是她对逝者的执着。
周双对他的心思一无所知,只低头问:“还难过吗?”
孟瑾这会儿已经不是难过可以形容了,察觉周双还在抱他,内心忽然别扭起来,忍不住强调道:“你是个女子!”
周双顺手又拍了拍他的背,像在安慰小孩子般,孟瑾立马就臊得不行,那些什么茫然啊沉重啊都炸到九霄云外,察觉周双退开就回过身板着声音道:“不能别的男人装可怜你就这样去安慰,你会被骗……”
净白手指忽然划过眼角,孟瑾骤然哑声,看着近在咫尺的黑瞳忽然屏住呼吸,周双摸摸指尖的水痕,盯着他微红的眼眶,眨着眼直白道:“可你又不是别的男人。”
孟瑾安静地憋了会儿,然后板着脸缓缓侧过头。
周双这个角度正好对着他通红的耳朵,她看得心里有点痒,就像看到白绒绒的小兔子傻呼呼的小奶狗,忍不住就想上手摸一摸挠一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