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别随便送出见雪。”
模糊的画面一闪而逝,宋岸心头陡然生出巨大的惶恐,身形如箭般消失在原地。
烈风吹动邯雪枝露出盔甲的战衣,她站在城墙上看着嘶吼拼杀的战士,鲜活的生命前赴后继冲出去,却又一个接一个倒下,她隔着相互搏杀的战场同崇旌军队后方的将领遥遥相对。
战鼓一声比一声激昂,是鼓舞士气的声音,也是催促死亡的号角。
一名紫衣女子跑到城墙之上,朝着最前方的邯雪枝跌跌撞撞跑来,还不到跟前就被旁边的士兵拦住,她急色匆匆道:“昌和,你将我的人放了!”
邯雪枝没有回头,只面色平静地盯着敌方将领的行动。
一旁的士兵为难道:“罗夫人,此时交战紧急时刻,昌和公主没空见您。”
罗夫人丝毫不理,朝她怒吼:“你让他们毁了我的矿还要抓走我的人,你还记得我是你姨母吗?!”
“你母亲临终前让我照顾你,我将你找回来,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你是不是忘了你是狄家一份子!?”
邯雪枝缓慢转向罗夫人,身上盔甲碰撞发出声响,她脸上不复温和,身形如电掠至她跟前,伸手捏住她咽喉,一把将人压在城墙之上怒问;“狄家?!那你告诉我,狄家到底是如何被判谋逆之罪的?”
罗夫人终于开始害怕起来。
邯雪枝一直是她印象中乖巧听话的外甥女,原本以为在崇旌生活十二年她已经大变样,但提出让她回昌夷时她没有反驳,此后也表现得和从前没两样,罗夫人以为她一直能在她的控制之下。
即便最近有些小小的反抗,但影响不大,她最终还是会听自己的话,因为她不得皇帝喜欢,因为她只有自己一个亲人。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情绪外露的昌和。
像一个真正的战士在面对自己的敌人。
这个想象将她自己吓到,连桃花面也不知不觉褪去,露出半张被烧毁的面容。
“我……我和你说过,圣上对你外祖记恨在心,所以才找借口除掉狄家。”
“昌和,我不会骗你,我夫君也死于这场事故。”
邯雪枝已经彻底没了耐心:“你的人已经招了,是你暗中以狄将军的名义同崇旌商队交易矿资,那是新发现的未知矿种,父皇早颁布条律禁止交易。”
“那个谋反之人,是你!”
“贪图钱财害了狄家的人,也是你!”
罗夫人忽然崩溃大喊:“我错了吗?!你从小锦衣玉食哪里知道没钱的可怕!将军?听着多威风,可将军府吃穿用度比不上一个小小的官,我夫君除了每月俸禄就只知舞刀弄枪,我被帝都的夫人嘲笑也只说不要同她们往来!还有你娘,我的姐姐!她一个被冷落的皇后也过得比我好!那是我不要的!凭什么!”
“我想多挣些钱错了吗?!”
“昌和,我只是想将狄家变成最好的家族,我有错吗?”
邯雪枝目光冰冷,不再听她狡辩,掐住喉骨的手用力,看她面色涨红说不出话,平静道:“这些话你去同外祖父说,他被关进大牢时没喊过一声冤,他在替你赎罪,你却还在执迷不悟。”
罗夫人惊惧着想要向她解释求饶,却因为窒息涕泪不受控制流下,那张脸如同被揉捏扔进泥水的花瓣,面目可憎。
下刻,一抹紫色从城墙跌落,坠进兵荒马乱中,被提刀的敌方士兵一刀刺中,从面部烧伤处洞穿整个大脑,瞬间毙命。
邯雪枝只看了一眼,继续观察战场动静。
两方的冲锋军打得难死难分,一直在后方静待不动的崇旌大军忽然动了,兵马行动记起的烟尘滚滚如浪潮。
她问身后将士:“林公公还没找到?”
将士低头:“没有。”
邯雪枝声音冰冷:“传令下去,见到他就地格杀。”
吩咐完后她如同一只幽蓝蝴蝶坠入烟尘,无数红色细丝从她身体中迸发而出,飞至天空又直直垂下,仿佛下了一场血红色细雨,所经之处皆是死亡的惨叫。
与此同时,宋晨从头顶虚空中抽出三千剑——尽碎。
三千剑出,必携死归。
无数碎片组成的银白长剑击出的一瞬化作无数莹光四散飞去,如同这一剑的名字尽碎,道道碎片在凌乱的战场上寻找它的目标。
邯雪枝在此前听过三千剑,察觉无数莹光碎片朝她聚拢而来那刻,所有红色细丝骤然收回,又再次将射来的长剑碎片或击飞或裹挟反射回去。
四周厮杀的士兵受牵连着不下数百,剩下还能行动者纷纷离开两方主将打斗之地。
宋晨御剑凌空而立,目光冷厉,再次抽出三千剑——劈光。
劈光现世那刻,那道漆黑如墨的剑身仿佛吸走天地间的光般,四周骤然一暗。
邯雪枝仰头看着那一剑,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战栗感让她心头一悚,终于感受到压力,她不进反退,无数血色长线在她身后飘荡着冲了上去。
“你渴不渴?”
“或者吃点什么?”
“我们现在……”孟瑾撩开窗帘往外看了眼,周围已经不再是赤红色山峦,地上飘了层低矮的枯草,“应该快到崇旌边境,到时候需要弃马车走路避过哨兵。”
孟瑾自顾自说了许久,低头去望周双时,她还是保持着同个姿势不动不说话,沉默得像块石头。
从她醒来知道自己正在离开昌夷后就一直如此。
孟瑾没有办法,只得告诉她:“你睡了三日,就算我们现在御剑赶回去也晚了,周双,你师姐希望你能平安地活下去。”
周双还是不说话。
孟瑾怕她胡思乱想,一直扯东扯西,把他觉得能说的说了半数,水都喝了几口,她仍旧没反应。
马车安静前行,偶尔传来碎石被碾压的声响。
许久后,周双抬首望向孟瑾,缓缓道:“让我回去吧。”
“我不救她,我也救不了。”
她实力最弱,师姐也好,小师兄也罢,谁也帮不了。
周双说:“我只是来……带他们回去的。”
有一瞬间,孟瑾觉得那个态度软化、稍稍打开新房的少女不见了,仿佛可预见的,她不会再杀气腾腾地揪走他的棋子,也不会喝醉酒同人撒娇。
周双仿佛又变成那个刚下望青山的小姑娘。
可孟瑾见过她真实的一面,在信任的人面前会露出依赖放松的表情,也会仗着宠爱露出点小心机。
就是这样,才无法忍受她再次变得沉默疏离,重新穿上一身黑衣,从繁花笑语中穿过,却没有丝毫留念。
第43章
◎抚恶◎
孟瑾最终还是同意了。
他们到时见到的是战后的惨状, 天空阴沉沉的,因战火绵延方圆万里成了一片焦土,昌夷人的尸体黑压压一片, 积蓄的血水能淹没鞋面,脚下一踏便是残破的尸块。
见到这幕时周双浑身发凉,按住颤抖的手和孟瑾在偌大的战场上找人。
他们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
因为宋岸在躺平的尸体中实在是明显,他跪在数百具尸首后方的空地上, 前方两步外的地面被血染红, 上面躺着身穿盔甲的女子。
周双看着那个熟悉的身体骤然哑声, 不敢再往前走,透入鞋面的血水触及皮肤, 仿佛顺着脚一点点向上爬,将她整个人笼罩在血色里
就在不久前, 师姐还在笑着哄醉酒的她说:小幼听话, 在这你乖乖坐着, 师姐有事。
也在不久前,师姐摸着她的头温柔说:咱们望青山上最通透的是小幼。
还夸奖她:做得不错。
师姐温柔含笑的样子她才刚刚熟悉,脑海里更多的是她跳脱快乐的大笑——
“叫周双多生疏,不然叫小双?不行不好听, 那又又如何?或者小又?”
“诶, 小又,小幼, 师妹小幼!”
“小幼。小幼!小幼?”
这世间再有没有叫她小幼的人了。
周双缓慢抬脚,一步一步, 彻底见到女子面容那瞬, 她咬着唇没出声, 仍旧往前走, 蹲下来怔怔看着,女子头盔不知去了何处,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嘴角微弯,似乎还有笑。
原来那天,你说要我原谅你的决定,是这样啊。
周双伸手将女子脸上染上的血迹和灰尘擦去,又去帮她整理身上脏污,声音低得怕将她扰醒。
“师姐,我们回去。”
在她身后,宋岸跪在邯雪枝尸体面前,连他们来了也没说话,只怔怔看着周双帮邯雪枝清理。
孟瑾上前去看宋岸情况,却见到被他丢在一旁的见雪,剑身被折断成两截,同他衣袍一同浸在血水中。
可他身上却不见打斗痕迹。
孟瑾问他:“怎么回事?”
宋岸迟缓抬头,孟瑾才发现他哭过,那样坚毅的人,眼里却藏着无尽的痛楚和悲伤,他声音低哑涩然:“她为了不让我救她,用缠丝自尽而亡。”
周双眼泪啪的落下,再也控制不住地哭出声。
宋岸:“我到的时候……”
他到的时候这场战争已经到了尾声,战场最外层有几个昌夷兵崩溃地往外跑,他拉住一人问邯雪枝下落,那兵语无伦次哭着大喊——
“林公公传来圣上旨意,投降!他说要投降,带着人要打昌夷,他让我们打自己人?!”
“将领都被林公公的人杀了,他们都死了!”
“要怎么打?我们要怎么打啊?!”
宋岸按住他问:“公主呢?你们公主呢?!”
“公主?”
“昌和公主也要快死了!别打了,都投降吧,都……”
飞速射来的长箭洞穿了他的脑袋,很快又飞来长箭将另外几名逃跑的昌夷兵射死。
宋岸一边运转灵力疾行一边拔剑打落长箭,此时只有崇旌打扫战场的小兵,他没多费力气就到了崇旌的军队面前。
昌夷兵口中的林公公正半弯着腰神情谄媚地同崇旌士兵说着什么,他身后的数百人被人举弓团团围住。
坐在马背上的宋岸轻蔑看着这一切。
另一个无人的角落,数十道剑光气势骇人,仿佛昏沉天地间唯一的光,剑光正中央站着邯雪枝。
红色细线围成牢笼抵挡剑光,邯雪枝就站在红色牢笼中,她的身后是铺了满地的昌夷人尸体,身侧几百米外林公公卑躬屈膝着谈条件,希望几十万将士的尸体能让崇旌网开一面,放过昌夷皇帝一命。
她沉默听着,仰头去看阴云之下盘旋不去的大雁。
察觉到什么,她忽然朝着宋岸遥遥望来,微怔之后露出一个极淡的笑,朝他轻轻摇头。
可宋岸没法看到她这样受困于人,速度更快地赶来。
宋晨也在同时发现有修士赶来,没耐心再看昌夷人滑稽可笑的表演,抬手令下,蓄势待发的士兵齐齐拉满弓,无数羽箭如细雨般坠落。
哀嚎惨叫声让林公公瞬间白了脸,他瞥见宋岸御剑而来,要说什么,被宋晨随手一剑定死在原地。
宋晨抬手一招,剑回到他手上:“前方士兵冲锋陷阵,后方却倒戈相向,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他说这话轻飘飘的,却让在场士兵越发兴奋鼓舞。
宋晨抬眼看清是宋岸,对他的突然出现疑虑重重,正要让士兵去问怎么回事,却见宋岸并非朝他来,而是昌和公主。
宋晨看出他的企图,提剑欲要阻拦。
邯雪枝此刻也见到这番场景,透过红线和剑光朝他无声开口:“别过来。”
但宋岸看到邯雪枝时,再也无法顾及更多。
若是平日冷静自持的宋岸,必然会因身为宋家长子考虑更多,考虑宋晨对宋家的敌意,考虑崇旌和昌夷的敌对关系,考虑朝堂和家族勉强维持的现状。
可从他想明白他对邯雪枝的感情那刻,就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这团火随着他记起醉酒后的最后一点记忆越发不可收拾——
那时醉酒的周双和醉酒的宋岸在争执什么,具体因何而起他已经不清晰了,只记得周双气愤地拍桌子怒道:“你怎么这么没用!师姐都要和你厮守终身了,你怎么还让她做回了公主?!没用!”
喝醉酒的宋岸想起自己被抛弃被骗,也怒:“她是为了祁夙接近我!”
周双生气:“巧合,那是巧合!”
宋岸又道:“她是抱香,有十八个男子,我一个都不是。”
周双纠正:“谣言,都是谣言!”
宋岸:“那她……”
“她喜欢你!”周双压低声音悄悄说:“喜欢得不得了,天上地下最喜欢,不对,第二喜欢,我是第一喜欢!”
后面两人接着争执邯雪枝最喜欢的是谁。
可只有这些就足够让那团火将他烧得理智全无。
宋岸理智克制时,邯雪枝有无数办法让他理智出走克制不起来,同样的,宋岸失去理智时,邯雪枝也有办法让他恢复正常。
一根纤细的红线缠上了她的脖颈。
宋岸瞬间猜到她要做什么,失声喊出来:“停下来!”
可邯雪枝只是朝他虚弱浅笑,嘴唇张合,无声吐出两字——
“夫君。”
时间似乎停滞下来。
宋岸看到她缓缓倒下,回望时眼里带着不舍,还有闭眼时眼角落下的一滴泪。
他怔然落地,却没再前进一步。
缠丝消失,三千剑的十一道剑光没了目标,被宋晨驱使着在战场上方寻找还有活口的昌夷兵,直到最后一剑消失。
宋晨朝宋岸道:“宋家长子宋岸,久仰大名,今日你出现在两军交战的战场,我有理由怀疑你目的不纯……”
见宋岸盯着敌国公主不言,他神色一凛,长剑携着灵力钉入宋岸身前一寸,凌厉的风劲儿拍打着他的衣袖。
宋晨见他无喜无悲望来,继续道:“说明你出现在此地的理由,否则别怪我不顾你身份万军围攻,再向圣上禀明此事!”
宋岸转头又去看几步之外的邯雪枝,嗓音干涩:“太子被红狐狸毒害至今不醒,我追踪到此,发觉红狐狸同昌和公主关系不浅。”
宋晨问:“昌和公主刺杀太子?”
转念一想昌和公主在流落在崇旌的传闻,竟觉可能性非常大。
他冷眉质问:“你知我宋晨派兵对战昌和公主才有意隐瞒如此重要的消息?”
宋岸只道:“她死了,太子就会醒。”
宋晨怀疑:“但你刚才不想她死。”
宋岸:“没见到太子醒来前她活着最好。”
宋晨没再怀疑,收剑欲走,宋岸却忽然问他:“你为何投靠崇旌皇室?”
宋晨嘲讽笑了声:“你是宋家长子,自然不会知道宋家旁支的处境,何况良禽择木而栖,宋大公子不会也想对我颐指气使一番?”
宋岸:“不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