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晨:“那是最好。”
等宋晨和所有崇旌士兵走后,宋岸如同被燃尽的焦黑枯木,风轻轻一吹,就散了。
他再也无法支撑地跪倒在地,也不敢再靠近她分毫。
同主人共鸣的见雪颤动不已,骤然出鞘直冲天空,发出悲鸣震颤,绵长至数息后蓦地华光大盛,仿佛一闪而逝的惊雷。
见雪断成两截。
再次坐上回去的马车,三人一路上都在沉默,一起的还有一只精致的瓷瓶。
整个马车里笼罩着挥之不去的悲伤,孟瑾看向低眉抚摸瓷瓶的周双,眉头就没有舒展过。
这样的沉默一直持续到快靠近崇旌边境。
远方忽然传来连绵的琴音,琴声悠扬绵和,仿佛天上仙乐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越是靠近,几人心中的沉闷和痛苦消散得越快。
孟瑾撩开窗帘看了眼,回头说:“是钟复清。”
两人透过车窗望去,就见一身白衣的钟复清盘腿坐在山石下,膝上置一架古琴,手指在琴弦上拨弄,铮铮弦音而出,而他身前是十几具战死沙场无人敛骨的尸体。
这副场景不是孟瑾和宋岸第一次见,周双却是第一次。
她忽然问:“他在做什么?”
孟瑾解释:“他在为死去的士兵奏曲安魂,钟家修音律,其中安魂曲最出名,能让活人丧失怨憎悲喜欲望,让死人不带仇恨怨气前去往生。”
周双听着耳边悦耳琴声,清晰地感受到方才还令她痛苦和悲伤的情绪正在随着琴声缓慢消失,整个人仿佛坠入温柔平和的云雾,内心只有一片安宁。
这不是她第一次听安魂曲。
周双伸手拨开脖颈上越来越烫的黑玉珠,情绪陷入上次重生被黑色面具杀死的那刻。
原来她在死前也被钟复清的安魂曲安抚过。
“是送灵鸟。”
孟瑾和宋岸不明所以望来,周双平静道:“森林里住着一群听音鸟,只喜欢听悦耳的声音,可万物所有声音在它们听来却十分不入耳。”
“有天它们遇到一只鹿角会发光的梅花鹿,从梅花鹿口中得知佚神的存在,于是为了迎接佚神的到来,它们挖去眼睛,拔掉羽毛,砍掉两足。”
“后来佚神到来,给了它们能治愈和惑人的嗓音。因为经常给森林里死去的动物送灵,又称送灵鸟。”
孟瑾若有所思道:“说的应该就是钟家,我听到一些传闻,不确定真伪,但有些细节同这个故事对上了。”
“钟家为了让听力时刻保持敏锐,钟家的子嗣从三岁起就会蒙住眼睛,让他们用耳力辩万物,也因此他们能辨识极为细微的声音,极善音律,钟家激活的‘技’也都是同音律有关。”
他敲了敲车壁,示意车外的钟复清:“他的‘技’是抚恶,能力很强,据说他的安魂曲威力无人能及,如果你们见到他遮住双目就要警惕了。”
周双好奇:“遮住双目会怎样?”
孟瑾说:“眼睛只会削弱他们的听觉,若钟家人遮住眼睛,就是他们聆听万物音律威力最强的时候。”
说完他视线落在周双用手指勾着项链的动作上。
听过肖润的话后,他一直想找周双解黑雾人和定魂珠的事情,奈何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在邯雪枝说周双来自经纶堂时,这个念头达到巅峰。
即便周双不是星期二,也必然和星期二有什么联系。
可后来发生邯雪枝战亡的事情,他压根没法开口问。
孟瑾故作不解问:“你的项链有问题?”
周双低眉看了眼,耳边琴音未消,黑玉珠还在发热,她点头说:“它很烫,我等它冷下来。”
这个反应不在孟瑾设想内,他也没料到对方这么轻易说出来,顿了很久才问:“你不知道它是什么?”
“项链?”她见孟瑾表情有异,问他:“是什么?”
孟瑾神色十分复杂:“这是定魂珠,也是一个被困住的灵魂。”
“灵魂?”周双皱眉:“师兄给我的时候什么都没说,只告诉我让我一直戴着。”
这下不单是孟瑾,宋岸也望向周双。
先是这些映照现实的故事,紧接着是预知般早在三年前道出激活百知的下场,再加上世间唯一的一颗定魂珠。
这颗定魂珠还和十一年前的定魂珠不同。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让他们意识到柳不归的不同。
孟瑾心道,还拿自己的师妹做替身,再厉害也是个卑鄙之人!
第44章
◎辜负◎
“有一对十分恩爱的夫妻, 丈夫是个大夫,每日背着药箱给人看病,妻子则每日在家缝补, 等着丈夫回来。”
周双撑着下巴听孟瑾讲定魂珠的故事。
“但好景不长,大夫在采药途中遭遇暴雨,暴雨冲刷山石形成泥石流,这位大夫就被埋在下面。在家等人的妻子听到噩耗不愿相信, 仍旧每日守在门口等着她的丈夫背着药箱回来。”
“若这是个普通故事, 那么这位妻子日日守望丈夫, 于是变成望夫石,”孟瑾说, “但这个故事有点灵异,这位妻子等回了她的丈夫。”
“和她想象中的一样, 这位大夫完好无损地回来, 身上背着药箱, 向她解释自己是被坍塌的山石困住,待雨过天晴泥水凝固,他就顺着原路回来了。妻子喜极而泣,没有多想。”
“这件事情平静下来后两人再次恢复正常生活, 然而很快妻子发现她的丈夫不对, 开始是很少出门,即便出门也很快就回来, 后来大夫也不想她出门,只要她出门就暗中盯着, 谨防她同别人说话, 不愿她见人, 最后将她关在家里不准出去。”
“一日大夫出门买东西, 妻子见到门口经过的修士,连忙同他们说明自己的遭遇——”
被惊惧日益折磨的妇人几欲崩溃道:“他不是我丈夫,我丈夫死在了山石里,他是个恶鬼,披着我丈夫的人皮骗我囚禁我,求求你们,杀了他,我永远也不想见到他!”
忘拿钱的大夫回来见到这幕,悲痛不已:“是你说只要能见我无论什么都愿意做,你日日守着家门等我,我被你执着感动才回来,如今你却说永不见我?!”
大夫因愤怒变成半透明,一半填充着半透明的乳白,另一半填充半透明的漆黑,带着悲伤和愤怒又问:“你真要永不见我?”
妇人此时已经被吓坏了,拉着修士一直躲,听到这话声音坚决凄厉:“不见!我想见的是我丈夫,同你有何关系?!你去死!你去死啊!”
孟瑾食指点着曲起的膝盖:“这话一出,大夫的身体瞬间被黑色填满,怨愤着要冲向妇人,却被修士拦住,后来被钟家的安魂曲洗净恨意怨气,化成定魂珠。”
周双思索片刻问:“那不是他丈夫?”
孟瑾说:“她的丈夫已经死了。”
周双瞬间明了:“是‘技’。”
孟瑾扬眉笑道:“聪明,那妻子拥有很强的‘韵’,她对丈夫的思念转化成执念,执念激活‘技’,只是不知回来的只是‘技’,还是被‘技’招回来的灵魂。”
周双惊讶:“‘技’还能是人?”
孟瑾说:“人的愿望执念万千,只要‘韵’足够强,什么都有可能,毕竟连无视空间的六合都出现了,还有什么不可能。”
宋岸忽然问:“既然那是她的执念,为何最终又永不愿见?”
孟瑾回头看他片刻,怕他变成故事里的妇人,语气严肃道:“人的感情会变,执念也会变,当一种被满足,就会去追求另一种,到那时开始的执念便不再是执念。”
周双抱着青色团花瓷瓶,看向宋岸的目光冰冷:“那些变出来的东西再怎么像也不是她,你敢这样对师姐我杀了你!”
周双对替身这么抵触,若她知道自己就被当做替身……
孟瑾连忙打断两人道:“只是一个故事不用这么认真,这样的‘技’从古至今也就这一例,而且宋岸没有‘韵’,就算想也做不了。”
宋岸低头说:“我不会这样做。”
周双这才恢复平静,转而去问孟瑾:“那它为什么发烫?”
孟瑾说:“定魂珠能抵挡一切幻术,它在提醒你有幻术,该用它了。”
周双眨眼:“怎么用?”
孟瑾被她问得一懵,忍不住质问:“你师兄给你定魂珠就没告诉你怎么用?”
周双仰着脑袋想了会儿,师兄给她黑玉珠时说能保护她,然后,哦,好像是有操作给她看,但她当时正心猿意马,在想即将回来的师姐会带回什么小玩意儿。
她歪着脑袋一直往外看,师兄看她心不在焉,将定魂珠给她戴上后弹了下脑门,也没有生气,只是让她下次认真点后放她去玩了。
那时候的日子平淡又简单,却是最让人怀念的。
周双循着记忆里的手法往定魂珠注入灵气,热度消失,几乎瞬间就张开了一层无形的防护罩,安魂曲再次入耳,却只是普通好听的曲子。
孟瑾看着她激活定魂珠后试探问:“你师兄有没说定魂珠是从哪里得来的?”
“没有,”周双回眸看他,“这是我师兄偷的?”
孟瑾:“那倒不是。”
周双就不关心了。
孟瑾还不放弃:“那他有没有说过黑雾人什么的?”
周双:“没有。”
孟瑾又问:“你师兄如今多大?”
周双神情变得奇怪,孟瑾扯了个勉强能听的理由:“你师兄听上去挺厉害,我也见过不少厉害人物,少年出英雄嘛,了解了解。”
“二十一,”周双说这话时不自觉带着骄傲,看得孟瑾眉头直抽,就听她又说,“世上无人能比得过我师兄。”
十一年前也不过十岁,柳不归不可能是肖润说的拦住他们的黑雾人,而且带有裂纹的定魂珠出现在十一年前,解释似乎只能是有人将定魂珠送回了十一年前。
先不说能不能做到,可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么想着,孟瑾忍不住强调:“那他也只是你师兄!”
还特意将“师兄”二字加重。
周双黑眸莫名看他:“他是我师兄啊。”
孟瑾见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还是别再说了。
马车在山石中前行,钟家人不喜和人交流,孟瑾只是远远看了眼就放下窗帘,等到安魂曲的声音消失,定魂珠才恢复正常。
他们跨过崇旌边境,往回走经过乌塔时再次拜访桑固,几人的心情同来时截然不同,也没心情再应酬说笑,拒绝宴谈后离开。
夜间他们宿在一片草地附近,白日他们商量过,宋岸接下来要回雁城,周双打算去找贺家,而孟瑾说要同她一起,周双看了他眼没拒绝。
期间宋岸一直在看周双手里的瓷瓶,周双抱得紧紧的:“我不可能给你,我要带她回望青山!”
宋岸一路上异常沉默,虽然他之前也如此,可先前只让人觉得静默,现在却十分压抑。
他哑声说:“我知道,我只是,看看她。”
周双抱着瓷瓶转身找了一处坐下,孟瑾找木柴烧火,宋岸也坐过来。
这天夜里周双短暂地梦到了望青山。
那时她在望青山呆了一年,清了大部分毒,也能自处走走看看,每日被小师兄叨叨念地催着晒太阳,师兄还在为她的药费心费力。
病人嘛,总会有些这样或那样的脾气,她再次将小师兄气下山,一个人无聊在山上乱逛,见到柳不归在调药,就好奇进去看了会儿。
不知怎么,她突然记起师姐讲下山趣事时提到“技”,面色沉郁问:“他们那样对我,就是想要我的‘技’?”
相较周双情绪的激烈,柳不归显得平静许多,他纠正:“你还没有激活‘技’。”
周双便换个问法:“那他们是看中我能激活‘技’的潜能?”
柳不归转身从木架上取下一只白色瓷瓶,打开木塞低头闻了闻,然后往药钵里倒了少许粉末,细小的颗粒在透过窗棂的光束里轻扬。
他点头:“你的‘韵’算上乘。”
那“韵”应该就是激活“技”的潜能了。
周双心情很不好,这让她想到自己在巫山月和经纶堂的经历,但莫名的,看到他动作平和不急不缓拿药材辨药材,受他情绪影响,她也平静许多,于是好奇问:“‘技’都有哪些?”
师兄又往药钵里放了小把切好的药材,闻言抬首看她:“想知道?”
周双:“想。”
柳不归将药钵放在她面前,又递给她一根小棒杵:“那就帮忙。”
周双莫名想发脾气,愣着没动,但柳不归不管她,只用一旁木盆的水净手后擦干,去隔壁木桌坐下配药方,这让她越发心闷气短,握在手里的棒杵硬是没捣。
事后她想起来,还是不知自己到底是在气什么。
可能是柳不归第一次使唤她做事让她不爽,又或者是柳不归转身就走的动作太干脆,让她觉得冷漠。
后来也有好几次,她莫名就想对柳不归发脾气,和从前故意找茬的发脾气不一样,是心里不开心不得劲儿的那种想发脾气,可每次柳不归都耐心包容,这也会让她不开心,她都觉得自己难伺候。
某一天她靠着木牌看在药田里照顾药草的柳不归,慢慢回过味来是怎么回事——她在依赖他,可下意识地,她在拒绝这种依赖。
可梦里的她还在生闷气,瞪着眼前的药钵,写完一张药方的柳不归将纸张放在一旁晾干,缓步走来:“不想做就说不做,我来也一样。”
这话又让周双不开心,她将药钵抱过来,握着棒杵捣捣捣,绷着脸问:“‘技’有哪些,快说!”
柳不归说:“术法、法器会受到灵力和修为限制,能做到的有限,但‘技’不受限制,最常见的是攻击,比如拟化出杀招或者武器,再就是辅助强化类,比如易容、速度等,还有些不常见的知识、生活类。”
周双问:“最厉害的是什么?”
柳不归弹了下她的额,周双感觉到痛后才意识到要躲,但他已经收回手,再躲就显得欲盖弥彰,这样一来周双心里又不舒服了。
柳不归将她的表现看在眼里,温和笑道:“不要想着激活‘技’来增强实力,不值得。”
周双偏要和他拧:“只要能变强,什么都值得!”
柳不归耐心说:“变强的方式有很多,清完毒我再教你修炼。”
周双怀疑:“我还能修炼?”
“我能让你修炼,”柳不归语气温和严肃,“师妹,不要激活‘技’,任何时候都不要。”
那时候他的表情和平常有些不一样,很复杂,周双看不懂,只是看到他轻微皱起的眉头,就忍不住也皱起来。
她说:“好。”
梦里似乎还有药材的清苦味道,以及他微弯的唇角。
周双从梦中醒来,有些怅然若失。
宋岸坐在稍远处的草地上仰头看月光,青花瓷瓶被他拿走,此刻正被他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