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双将目光从善洅身上移开,低声喊了声“师兄”,柳不归侧目望来,看她神色问:“想留下来帮孟家?”
周双眨眼点头,以孟家和望青山的关系,她以为柳不归会同意,可他却道:“孟家的事不重要,先回望青山。”
周双怔然看他,确定他真的不打算插足,缓缓垂下头,思索片刻转身走到孟瑾面前,将定魂珠取下给他戴上,附耳教他激活手诀。
孟瑾诧异:“不是说不能取下来?”
周双点头:“所以你要亲手还给我。”
柳不归的决定她没办法撼动,可她也不能就这么走,至少留下定魂珠帮孟瑾他们抵抗钟家修士的手段。
柳不归安静看她做完这些,两方修士默契地退出一条宽敞的路,连躺在中间的尸体也被清理干净,所有人注目两人远去,走出老远都没人发出声响。
两人没有直接去望青山,周双将柳不归带到澜城东面的山崖处取走贺知意的骨灰,直到日暮才回到望青山。
周双刚踏进院子就见一个陌生老人,老人老神在在地坐着品茶,见周双抱着瓷罐子进来看了眼,又扭头继续品茶。
周双回头看柳不归,眼神示意:这谁?
柳不归:“晚点再说,想好埋哪里吗?”
周双点头,看柳不归进院子取锄头,然后一前一后往山后的果树林走:“小师兄平日最喜欢这里,埋在这里挺好,师姐也在这里,正好两人做个伴。”
此时已经是秋末,快进入冬天,满山果树光秃秃的,只有零碎的树丫交叠,地上积了层厚厚的落叶,湿哒哒的,大概前几日下过雨,偶尔还能在枯叶下窥见啄了几口的果核。
周双将两只瓷瓶埋好,看着鸟雀飞来又飞走,好半晌才问:“师兄,师父去哪里了?”
柳不归低眉去看她,周双微微抬头和他对视:“师兄不好奇我下山去了哪里?不问问师姐和小师兄怎么回事?”
山上雾气重,夕阳余晖倾洒而下,仿佛笼罩了一层橘红色轻纱,如梦似幻。
柳不归就站在这样梦幻般的雾里说:“这不重要。”
周双怔怔看他,沉默了好久,缓缓摇头说:“不,这很重要,师姐是昌和公主,她死在了战场上,小师兄被黑衣人袭击,也死了。师兄,这很重要,真的很重要。”
她上前抓住柳不归的衣袖问:“那师父呢?他都一年多没回来了,师兄,你知道师父在哪里是不是?”
柳不归眉眼平和望她:“他也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师兄,你觉得什么是重要的?”周双退后一步,抿着唇质问:“你都知道,你早知道他们会死,却什么都没做看着他们死去,是不是?”
柳不归唇间轻叹:“师妹,你不需要知道这些。”
周双坚定说:“我要知道,我要知道所有,你不救他们那我自己去救,师兄,你们每个人都很重要,师兄你是,师姐他们也是。”
柳不归安静看她半晌,没妥协说九辰子下落,也没强迫她改变想法,只是好脾气包容她的执着,温声说:“走吧,不是想知道老人是谁,给你介绍。”
师兄这个人她从来都看不透,除非他愿意主动说,周双只能抿抿唇往下走,进到院子皱眉看着悠哉的老头。
柳不归说:“这是莫老。”
莫老终于愿意抬眉看了周双一眼,又低头倒水泡茶,慢悠悠问:“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小姑娘?”
柳不归颔首:“是她。”
周双一脸莫名:“他来是做什么的?”
莫老笑了声,摇头品茶,带着点幸灾乐祸地叹道:“看来本人不知道喔!”
周双扭头去看柳不归:“师兄?”
柳不归慢斯条理回她:“不是什么大事。”
周双满头雾水地看这两人打哑谜,还是和她相关的哑谜。
但柳不归显然不打算现在告诉她,周双心中不爽,想从莫老哪里探听一二,结果这人嘴也严得很,只知道莫老原本是在川河那一带隐居,被柳不归强行扯出来,跑到这千里迢迢的澜城。
川河不在崇旌,应该是不在任何一国地域,那里只有一望无际的冰川,常年都被冰雪覆盖,传说那儿压根不可能有活人。
周双算算时间,从澜城到川河一去一回,几乎要花费半年,也就是说,当初师兄下山就直接前往川河找莫老,说师父坏了人法器下山帮他修全是谎话。
周双给莫老倒茶,不解问:“师兄把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找来,你能做什么?”
莫老眯着眼喝茶,又拿空杯子放桌上示意她添茶,喝了杯才慢悠悠说:“这事,你不同意没法做,他肯定会和你说。”
但问题是,几天过去师兄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时常埋在书房里写着什么,周双去看了,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只是涉及的术法和“技”的描述更加详细,和从前慢悠悠打发时间不同,好像赶着时间要将自己知道的都记录下来。
这个想法让周双觉得越发不对。
周双溜进书房,趁着他晾书上墨迹时双手撑在木案上问他:“师兄又要去哪里?”
柳不归怕弄她一身墨,将摊开的书放在身侧地上,捏着袖子边磨墨边问:“去哪里?”
周双示意他周身摊开的书页:“如果不外出,那师兄这么急切写这些做什么?”
柳不归放下墨,执笔沾墨继续写,顺便回答她:“最近有些事回想起来很模糊,趁这些还记得尽快记下来。”
回答得倒是滴水不漏。
柳不归停歇间隙问她:“最近修行如何?”
“还行,”周双的修为再怎么修炼也提升不了多少,倒是又去库房寻了些顺手的法器。忽然想到另一个事,她很久前就想问:“师兄讲的故事是真的假的?”
讲故事是前两年的事,柳不归回忆片刻才道:“随口编的。”
周双不信:“不可能!”
柳不归总算将视线从书上抬离,就听周双斩钉截铁道:“蛇变成门的故事对应生门,乌龟对应六合,听音鸟对应钟家,天鹅对应五识,还有松鼠双胞胎……”
说到这里她顿住,没再说下去:“总之,你是想告诉我这些‘技’的弱点才编的这些故事,对不对?”
柳不归难得停顿片刻,随即摇头轻笑:“故事是随口编的,但故事原型是‘技’本身。”
周双怀疑:“所以你不是故意告诉我‘技’的弱点?”
柳不归继续写字,唇角微弯:“师妹聪明,简单的故事都能窥出‘技’的弱点。”
周双狐疑盯他两秒,转而问:“那故事里的佚神是谁?祂真的存在吗?”
柳不归没先回答,反问她:“智者的故事还记得吗?”
周双点头:“求知欲很强的智者最终变成傻子。”
柳不归说:“这位智者求知欲很强,强到让他觉醒‘百知’,但他得到‘百知’的第一个问题是‘是谁将韵赋予给人的?’,他知道了,然后变傻了。”
周双说:“师兄想说你不傻所以你不知道?”
柳不归:“师妹聪明。”
周双:“那就直接说不知道。”
柳不归笑笑不再理她,继续誊写书籍。
周双在书房等到柳不归赶她出去,都没等到莫老说的那件事,她跑到果树林下去看贺知意和邯雪枝,不怎么说话,有时一呆就是一个下午。
在望青山上看澜城中心,有时候她会觉得望青山仿佛有一层结界,将山下世界和山上的隔离开来,从前她很喜欢这样,可现在却总觉得虚幻,就好像望青山上的平静是假的,那些风暴迟早会吹到这里。
回到望青山的第五日,孟瑾来找她了。
周双和柳不归离开前将自己的开门符偷偷给孟瑾,所以这日看到有人上山就知道是他来。
孟瑾看到她的一瞬眼里立马盈满欣喜,他是特意装扮过了才上的山,一身雅青色锦袍,腰间束有玉带,是个俊俏挺拔的少年郎。
可周双看得出来,他神色带着难掩的疲倦。这段时间对孟家来说不太好,孟瑾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周双上前抱住他,拍拍他的背说:“辛苦了。”
孟瑾低头在她脖颈停留半晌,将定魂珠给她戴上,露出一个开朗的笑:“这定魂珠你收好。”
周双:“孟家不用了吗?”
“不用了,”孟瑾拉她坐在石头上,问她,“你之前说要找回师门,要回望青山,现在都做到了吗?”
周双摇头:“还没有。”
孟瑾说:“现在山下很乱,你最近别离开望青山,就算下去也和你师兄一起。”
周双皱眉道:“可我又不会一直待在望青山,带上师兄我还怎么找你啊!”
孟瑾眼中难掩讶异。
周双自然地牵起他的手询问:“我们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吗?”
孟瑾还没反应过来。
“这样不够?”周双蹙眉:“这样呢?”
说着她单手捂着他的脸凑上去亲了下,定定看他。
孟瑾忽然通红着脸别过头去,周双还在追问:“你想反悔吗?”
孟瑾缓缓舒出口气:“我没有。”
周双:“噢。”
孟瑾缓了会儿才转头看她,不太自然问:“可你……不是喜欢柳不归吗?”
周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眨了眨,坦然点头:“对啊!”
孟瑾上秒心神荡漾,下秒如坠冰窖,他不满:“你怎么还能喜欢他呢?”
周双理所当然道:“喜欢师兄很正常啊,师兄对我很好,还很厉害,我想不出不喜欢他的理由。”
“但是他……”拿你当替身!
孟瑾憋了会儿,还是将后半句咽下去,勉强道:“他不值得。”
“是不是师姐和你说了什么?”周双盯着孟瑾看了半晌,蓦地恍然道:“我知道师姐在师兄房里看到什么了!”
孟瑾诧异:“你知道?”
周双点头:“师姐是不是和你说师兄把我当做替身?”
孟瑾更加诧异:“你知道?!”
周双眨眼:“我知道啊,很早前就知道了。”
第52章
◎破晓◎
“大概是在望青山的第二年秋, 我去师兄屋里找本书,他人不在,我看到了桌子上的画, 墨迹还没干,他画得很用心,连头发都是一根一根描绘的。”
“我第一眼就知道那人不是我。”
周双现在回想师姐的表现,抿唇笑说:“师姐也一定发现了这画才说要带我离开望青山。”
孟瑾被她说得心口一吊一吊的:“然后呢?”
然后……
周双仰头看阳光穿透树叶的画面:“然后我就想, 明明长得一模一样, 可为什么一看就让人知道不是我呢?”
孟瑾有点不是滋味, 不知是为她心疼还是气柳不归,恨铁不成钢道:“你还有心思想这个?最重要的是找柳不归问清楚, 他要是真的拿你当替身,他配做什么师兄?!”
周双嗯嗯点头:“你说得对, 可我当时退缩了。”
“一个人该有多爱另一个人, 才能将她的音容相貌记得一清二楚, 一抬眉,一弯唇,连看人的眼神也不一样,那是个很爱笑的女子, 一笑梨涡就出来了, 我对着镜子笑了许久,怎么也做不到那样。”
周双晃晃脑袋叹声道:“我那个时候吧, 特别依赖师兄,觉得只有师兄在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 占有欲也强, 小师兄有时候也会去闹师兄, 我就明里暗里找他茬, 次数多了,师兄也就察觉出来了。”
孟瑾忍不住心头冒酸气:“你真的喜欢他?”
周双想,她孤单一人落到这个世界,这世界对她很不好,她都要坚持不下去了,却忽然有一人天上地下对她最好,容忍她的一切,也从不向她索取,要怎样她才能不喜欢这个人呢?
周双没有否认,只说:“所以师兄才给我看那幅画。”
孟瑾诧异:“你是说柳不归主动给你看的?”
周双点头:“后来我又看过几次,画里的场景都不同,有时是人潮汹涌,她在喧嚣里仰望明月,有时是四下寂静,她坐在湖边沉默发呆,还有春日繁花,她摘了花插进发髻,但女子不是一人,始终有个男子在她身边静静守候。”
“开始我以为是巧合,次数多了就明了他的意思。也是,师兄那样厉害的一个人,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我进了他的房,看了他的画,他就是故意叫我知道,好让我死心。”
孟瑾心头酸气咕噜咕噜直冒,却又忐忑不已,小心问她:“那你死心了吗?”
周双脚尖转着石头玩,语气平静说:“死得透透的,见到第一幅画时就死心了。师兄很了解我,知道我若察觉他心中有人就会断然收心,不再做他想。”
孟瑾心下一松,随即不解:“那画中人是谁?”
周双也不知:“我没听说过我有双胞胎。”
孟瑾更加疑惑了:“可我听你之前说过,柳不归十岁上望青山,后来很少下山,又怎么会结识和你一样的女子,还悄无声息的。”
周双踢了踢石子儿:“谁知道呢!兴许是在梦里。”
“师兄没提过,我也不曾问过,其实想来还是要多谢那人,若不是我与她长得一样,又怎么会得到师兄的照顾,平白享受不属于我的关怀,因为师兄我才能撑过那段时间。”
孟瑾心中又不乐意了:“可你不是很讨厌被当做替身?”
宋岸听到“技”能化作人时,周双曾警告他,若弄出一个假的邯雪枝她会杀他。
孟瑾以为她很厌恶做替身,所以只字不提。
可她现在的态度完全不是一回事儿,总不能因为对方是柳不归就让她特殊对待?
周双眯着眼看头顶日光:“因为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如果喜欢的人死了就去找个像她的人移情,那只能说不够喜欢,他更喜欢自己,真正的喜欢是无可替代的。”
周双认真道:“可师兄不一样,他没有把我当替身,只是通过弥补的方式缓解某些情绪,有点像寄情与人吧,就比如失去孩子的母亲见到小孩就会忍不住心软是一个道理。”
周双能这样坦然面对并接受,很大程度是因为柳不归毫不掩饰地表明了这个人的存在,虽然他们都没主动提。
“而且,我作为受益者,也没有资格去讨厌他。”
孟瑾朝她靠近了点,忽然问:“所以你现在不喜欢你师兄了?我说的男女间的喜欢。”
周双点头:“只有同门情。”
孟瑾稍稍缓解神色,若周双喜欢柳不归,他没有任何胜算,于是他清了下嗓音,故作淡定问:“那我和柳不归遇难,你率先救谁?”
“你,”周双抿着小梨涡说,“因为师兄不需要人救。”
孟瑾拧眉:“那我和邯雪枝呢?”
周双:“救你……”
孟瑾连忙打断她后面的话,不死心问:“我和贺知意,你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