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翠一扭头:“啊,小明哥,你什么时候醒的?”
“哦,我忘了,你现在听不到。”花翠自言自语,她挪回赵齐明病床前,拔高音量,“感觉好点了吗?”
赵齐明点点头,他迟疑了下问:“你知道我左耳......”
“嗯嗯,知道了,之前你昏迷的时候,护士姐姐告诉我的。”
花翠很自然地回答,没有露出任何震惊或是嫌弃鄙夷的表情,赵齐明心猛地揪紧,丝毫没有因此感到放松,他知道,这仅仅是因为她毫不在意。
因为不在意,所以连好奇都不曾有过。
赵齐明低垂眼睫:“今天,谢谢你带我来医院。”
“嘿呀,客气了,咱俩谁跟谁呀,还用得着说谢谢?”花翠笑眯眯地拍拍他肩,话锋一转,“医药费住院费加起来一共二十二块钱,还钱,我警告你,别想赖账哦。”
赵齐明当然没想过赖账,他连忙将口袋里的钱全掏给花翠,有些数额大有些数额小,叠得虽然整齐,但无一例外全都皱巴巴的,不知道经过多少人手。
眼前厚厚一叠纸币,显然不止二十二块钱。
花翠被强硬塞了一手钱,有些头皮发麻,她莫名产生自己是无良资本家正在抢别人血汗钱的错觉。
“别,多的钱你自己留着吃饭吧,啧,瘦得风一吹就倒。”
说完,花翠后悔了。
因为赵齐明肉眼可见地愣了下,随后眼神突然变得极其柔和,说是温柔似水都不为过,他脸上流露出丝丝惊喜,满脸期冀地望着花翠。
赵齐明说:“好。”
他这是在向保证他会好好吃饭?
“......”花翠脸垮下去,干巴巴地凶道:“别误会,我才不是关心你!我就是随口吐槽的!”
“......我明白。”
你明白个屁!花翠瞪他眼,将多余的钱还回去,“我们现在什么关系都没有,这钱我不要。”
以往只有花翠坑别人的份,这还是她第一次将送上门的钱往外推。
赵齐明心口一窒,刚才刹那间的喜悦尽数褪去,突然被泼了盆冷水,冷意入骨。
赵齐明死活不肯收,花翠便将钱扔在被单上,仿佛多碰几下都会脏手般:“你的东西,我不要。”
不是花翠突然有了原则,而是她知道,赵齐明和别人不同,今天她接受他的东西,那么后面定会牵扯不断,今天送这明天送那,没完没了。
既然决定要远离,那么就要彻底斩断所有瓜葛!
花翠冷酷地双手插兜,原本还想多刺他几句,换药的护士突然进来,她只能先闭嘴。
护士是来给赵齐明取针的,见他早就自己拔了针头,嘴唇一动刚想进行顿思想教育,发觉气氛不太对劲后又默默咽下话。
她轻咳声:“醒了就没什么事了,随时可以出院,以后多注意身体,不可过劳,保持情绪稳定,营养也要跟上,身体是自己的,自己不爱惜,没人会爱惜。”
赵齐明沉默着点头,护士交待完就离开了。
“你既然没事,那就走吧,我也要回学校了,以后用不着做那些事,我不会感动,只会在心里嘲笑你像小丑。”花翠没忍住又加上句,“哥,别太爱了。”
赵齐明低低应了声。
花翠转身笑眯眯地和对床男孩告别:“小孩,再见了。”
“姐姐再见。”男孩笑容满面地挥手,紧接着嘟哝声,“我已经成年,不是小孩了!”
花翠心想,她两辈子年龄加起来可以吓死他,在她眼里不是小孩是什么,她挥挥手要走。
赵齐明突然出声:“翠翠。”
“还有什么事?”
“......一起吃顿饭,可以吗?就一次。”
花翠皱着眉思索了会,赵齐明面上平静,暗中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在依靠疼痛抑制他的退缩。
下次再来首都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花翠拒绝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看见赵齐明隐隐透着祈求的目光又咽回去,她叹气:“好吧,正好我也饿了。”
她的原则就是没有原则,一碗红烧肉足以打破!
赵齐明立刻道:“那我们现在就去吃饭。”
到了饭店,赵齐明负责点菜,糖醋排骨、红烧肉、醋溜鱼......每样都是花翠爱吃的,他眼神落在菜单上,模样认真得不像是在点菜而是考试。
不,应该说更像是只能吃这一顿了,所以恨不得把菜单上有的全点一遍。
饭店服务员拿着笔刷刷记菜单,花翠能看出他屡次张嘴想提醒,不知道为什么又闭上了。
她委婉开口:“哥,你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言下之意:这不是最后一顿饭。
若是李桂芳在,高低得拎着人耳朵说铺张浪费。
赵齐明默默放下菜单,转头对一旁服务员说:“好了,就这些。”
“好的,同志您稍等!”态度空前热情。
“嗯。”
时间还早,因为不是饭点,所以店里人不多,只有稀稀拉拉几桌。
赵齐明心脏发涩收紧,他轻轻吸气,时隔大半年,他第一次如此平静地和花翠面对面坐着吃饭,他快要从其中品味出丝丝甘甜。
相比于赵齐明的紧张不自在,花翠倒是淡定,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桌布,宁愿自娱自乐也不搭理人。
赵齐明率先打破沉默:“翠翠,你在首都过得还好吗?”
花翠没吭声,赵齐明没见她嘴唇动过,误以为她没听到,所以又重复了遍。
花翠这才懒洋洋地看着赵齐明,露出笑:“没有你,你说呢?好吧,那我告诉你,没有你的生活我很快乐,也很美好。”
她的声音不轻,反正赵齐明听清楚了,他头一次厌恶自己还能听到声音。
不远处一桌客人频频投来疑惑目光,又转过头和同伴低声说着什么,赵齐明想,他们大概是在讨论他和花翠是什么关系吧。
很快乐,很美好,赵齐明有些挫败地笑笑,但更多的是自嘲。
她没有说谎。
赵齐明有些时候觉得花翠或许对他有过几分真心,因为她的喜欢和爱张口就来,情话永远挂在嘴边,所以总会让人荒唐地产生错觉。
他有时候又觉得花翠或许讨厌他,厌恶到他们连坐下来平静地吃顿饭都成了奢望,像个刺猬,以扎伤别人为乐。
赵齐明喃喃:“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花翠不明白他明白什么了。
“你喜欢......拍照吗?”
花翠纠正他:“是摄影。”
赵齐明了然点头。
他在全国各地奔波,没有别的爱好,非要说的话,他喜欢买报纸,无论是晨报晚报还是日报,只要有他便会买下来。
有花翠出现的报纸他就私自收集起来,没有的话便拿来学习练字,花翠曾经讥讽过他字丑,可他写不出像花翠那样漂亮的文字,只会照着报纸慢慢临摹,努力写得端正端正再端正点。
赵齐明轻声:“翠翠,你能给我拍张照......摄影吗?”
花翠狐疑地看着他:“你要照片干什么?胶卷也是要钱的,钱要花在刀刃上,不能浪费。”
只差没把“你不配”三个大字写在脸上。
赵齐明生怕被拒绝,立刻道:“我可以给你钱。”
花翠觉得老实人也有老实人的好处,单纯好骗,她故作思考,“那好吧,不过你得先付钱,五十块钱。”
这简直就是狮子大开口,她纯粹欺负人不懂市场价,五十块钱不知道能买多少胶卷。
“小明哥,或者,我今天可以陪你四处走走看看,是这样的,要拍出好的照片,必须要找到合适的场景......”
花翠恶向胆边生,她的目的只有一个,把赵齐明的钱全忽悠进自己口袋里!
让他知道什么叫社会险恶、人心不古。
赵齐明主动给的钱她不能收,但“赚”来的则不一样,两者有本质区别。
“可、可以吗?”赵齐明难掩激动。
他脸有些红,不仅是因为激动开心,还有些许心虚和羞耻,他是故意的,因为知道花翠喜欢这些,所以才刻意提出这个要件......
但花翠远比他想象中要热情。
第104章
“当然可以啦。”花翠一扫之前爱搭不理的敷衍态度, 她催促道,“你快点吃饭,吃完我就带你去拍照, 保证把你拍得比男模还帅!”
“男模?”
“嘘, 不该打听的别瞎打听!”
花翠说到做到, 吃过饭后果真带着赵齐明四处找景拍照。
有一说一, 花翠从来不会委屈自己, 赵齐明的外形条件不比她上辈子碰过的男模差, 当初她选择勾搭人, 除了看中他家庭条件,还有就是被美色迷了眼,长得帅身材好, 看着养眼谁不迷糊?
何况是上辈子就和姐妹们发过誓要为男模生为男模死的花翠。
“别这么忸怩嘛。”
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面对镜头忸忸怩怩, 浪费身材。
“放开点,你身上哪里我还没见过。”
赵齐明脸红得要滴血, 羞愤得想捂住花翠嘴让她别说了,这种事......私下说说就罢, 在外面怎么好意思当着陌生人提起。
“休息会儿吧。”见状, 花翠也没多拍, 她放下相机神情焉焉,“小明哥, 我有点渴了。”
赵齐明立刻明白她意思:“我去买饮料。”
“好啊。”
花翠挑了最贵的一款饮料, 插上吸管后一边休息, 一边思索该怎么把这个傻子的钱都套出来。
过了会儿,“小明哥, 我好像还有点饿。”
明明一个小时前,两人才在一起吃过饭, 赵齐明沉思片刻,迟疑着问:“那我们再去找个饭店?”
多耿直的思维,饿了等于要吃饭。
花翠摇头:“不要,我想吃李记桃酥、炉果、长白糕,还有西番尼!”
前面的几个名称赵齐明都默默记在心里,直到听见最后一个,他错愕地抬头,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别多想,是西、番、尼!大概这么长,上面有一层巧克力,别买错了哦。”
赵齐明低低应声。
这几样东西分散在不同街区,其中有两样,一个在最北端,一个在最南端,光是来回可能就得小半个时辰,花翠有些恶趣味地想,她这算不算欺负残疾人?
不管,反正她才没有道德。
自己送上门的。
大约两个小时后,赵齐明终于拎着几个袋子回来,他不止买了花翠说的那几样,路上见到卖相不错的糕点也买了些。
首都冬凉夏暖,才十一月,寒风刮在皮肤便像针刺似的,赵齐明两只手冻得发红,花翠伸手戳了戳,嘶。
果然好凉,冰块一样。
她迅速缩回揣兜,幸好她衣服口袋里一直很温暖。
糕点很多,花翠其实并不是很饿,她勉强挑了几块吃完。
赵齐明细心地将袋子重新扎好,他拎着袋子走到旁边报亭,不知道和里面人说了什么,报亭大爷乐呵呵地点头,随后将袋子接过。
赵齐明回来解释说:“先暂时放在那里,等会儿我们回来再拿。”
很贴心,花翠点点头,等会儿拍照不方便拿这些东西。
她拍了拍他肩,嘴唇无声地动动,赵齐明以为他听力又突然下降了,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发生,他下意识凑近想听清她说了什么。
花翠却眼疾手快捧住他脸,在他微微错愕的表情中,贴在他眉心处重重亲了一口。
“小明哥,你真好。”
赵齐明怔住,心跳一声比一声剧烈,他脸上皮肤肉眼可见地开始泛红。
花翠弯起眼角,轻轻捏了捏他耳垂,这是她以前常做的动作,透着无限亲昵,时光仿佛被一下子拉回在青山村的日日夜夜。
是只有赵齐明一人怀念的日日夜夜。
赵齐明垂下眼角,花翠捏了下便要缩回手,被他一把抓住,“其实,我刚刚有点难过。”
“嗯?”
“不过现在不难过了。”赵齐明在笑,眼睛却有些红,“我很开心,翠翠,我真的很开心。”
“哦。”
在为花翠买糕点的那段时间里,他走在陌生的街头,突然间变得脆弱起来,原本以为他不会再为这些小事难过,结果心脏仍有些酸涩。
这种酸涩并不强烈,是眼中钉是肉中刺,无时无刻不存在,深入骨肉。
赵齐明想,她不是饿了,而是想看他在寒风中、窘迫地走在不熟悉的街道上,虽然听不清楚但还要一遍一遍向两旁商店老板打听糕点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