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英辞在临街二楼茶肆,风轻轻拂过金辂车,纱幔晃动,露出新衣的一角,随即便看到手持团扇的她,虽看不清容貌,但此时想必在笑着。
他摸了摸腰间的松子糖,掏出一颗塞进嘴里,味同嚼蜡。
起身,回侯府,他写了半宿的弹劾奏疏,仿佛也是从那日起,弹劾官员成了他的日常便饭。
太子待她很好,不知是因为沈家的权势,还是真的喜欢,总之在各种场合见到两人,她总是面带笑意,格外真诚的笑,不是敷衍应付的作势。
太子登基许久后,傅英辞进宫禀事,太监郑良告诉他陛下正在处理事情,叫他稍微等等。
他便站在含章殿外,手持笏板将袖子拢了拢。
那日天不错,日头刺眼,他晒得满头热汗,正要抬手揩汗时,忽见一道人影从上方簌簌摔落,紧接着“咚”的一声响动。
他震惊了。
从前鲜活的人儿躺在地上,歪过来的脸恰好对上他的。
她呕了呕血,鲜红沿着唇角淌出,乌黑的眼睛此刻被雾气笼罩般,灰蒙蒙的没有半分生气,他觉得耳畔嗡嗡长鸣,他知道该走过去,跪下来为她擦擦嘴角上的血。
太难看了,不该在那样美好的一张脸上。
可他动不了,脚像被定住一般。
她忽然冲他咧唇笑起来,似乎在说话,他努力睁大眼睛看她的唇形。
“杀了我。”
他脑子里全是那年靖安侯府,给他松子糖的小姑娘,被他咬哭时委屈的模样,她那么好,那么干净,他没想过去触碰。
可小姑娘现在躺在那儿,像是枯败的蝴蝶,动也动不了了。
他艰难地挪动了脚步,才刚迈出去,便见霍行连滚带爬冲出来,嘴里含着“阿沈”,冲上前跪到沈萩面前,两只手哆哆嗦嗦不敢碰她。
他看着她的唇,想着她要跟自己说的话。
面前人仰马翻,急赶来的太医纷纷拿出药箱为她止血,宫婢抱来柔软的被褥,将她一层层包裹起来,她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傅英辞不会忘记她昏迷前看向自己的眼神,痛苦,绝望。
霍行对不起她。
他一夜未眠,滴水未进,写了整夜的奏疏,最后是傅四看不下去,叫来吴元载,吴元载奈何不了,便又将祖父傅光找来。
他们都不知他怎么了,他也不知道。
傅英辞再没见过沈萩,因为她摔成了残废,外头人都这么说,残废。
他觉得那不是他见过的小姑娘。
于是他将暗地里议论她的人全都弹劾了一遍,疯狂且肆无忌惮。
或许连霍行都觉得那些人该死,刑部那段时间特别忙,联合大理寺审理判定,再审再判,后来风声渐小,所有人心照不宣,对于皇后的事,也都慢慢噤声。
那夜他被请进宫里,霍行身边站着个姑娘,他告诉自己那姑娘是十公主,他要为十公主和傅英辞赐婚。
他连公主的脸都没看清,当即回绝了婚事。
翌日,他便搬着东西去了灵云寺。
旁人都以为他是为了拒婚,得罪了皇家不得不去灵云寺避风头,可傅英辞也说不清自己非要去的目的,但他明确知道不是为了十公主。在灵云寺他过的很闲散,清茶斋饭,读书练字,若说唯一的荤腥,可能要属每夜跟高僧聊完后,回屋做的梦。
第一夜他觉得自己无耻,他竟在梦里将沈萩抱入怀中,亲她,揉她,醒来后他抄了几十遍清心咒。
往后他却变了,觉得不知餍足,梦里的场景变得越来越大胆。
霍行召他回朝时,他其实不大愿意回去。
在灵云寺,沈萩是属于他的。
他就像个疯子一样,阴暗处喜欢着一个小姑娘,不敢告知人前,却又贪恋她与自己在梦中所有美好。
回朝意味着什么,傅英辞太清楚不过,从霍行为他和十公主赐婚那刻起,他便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日,只是他没想过,霍行会用这般卑劣的手段设计自己,连同逼死了他的宠妃,那位卢家小娘子。
他见过卢月吟几回,很坦诚的姑娘,还给他偷偷丢过手绢,自然,他习以为常地没接。
他们出现在同一间偏殿,发现彼此时想要离开,殿门却被锁上了。
前来见证他们通/奸的人赶到时,他只能将自己的衣裳脱下来盖在卢月吟身上,她被丢在床上,一丝不/挂的颤颤发抖。
“多谢。”
真是个懂礼的好姑娘,可惜了。
毒酒难喝,入喉像是腥辣的粉末划着嗓子眼,他支着双臂缓缓倒在地上。
迷迷糊糊间,他仿佛听到谁在说话,很轻。
“不疼,不难受?”姑娘的声音浅淡,带着几分讥嘲,“活死人一般躺在这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告诉我会好起来,怎么好?”
“你没有摔残,怎么知道摔残后多疼?”
杯盘狼藉,霍行摔门而去。
小姑娘躺在床上,泪珠一点点划过眼尾,滚落后又倔强地横起手臂拂掉,不愿叫宫婢看见,每每收拾好情绪才肯叫人掀开帘子。
她可真能哭,捂在被子里一点声也都没有,不多时眼睛便通红,可宫婢过来后,她又恢复如常,冷淡平静。
她是皇后,皇后可不能任性。
有几回她睡着了,傅英辞想摸摸她的眼睛,可他碰不到她,就那么远远瞧着,有时两个人的眼神还会对上,她可怜巴巴躺在那儿,或许是想家了,躺一会儿便又落泪。
傅英辞想,霍行心真狠,便不能将她的家人接进宫来。
后来他才想起,沈萩哪还有什么家人,父兄被削权派去边境,弟妹成了砧板上的鱼肉,沈三郎有些用,拿扬州沈家的钱来填补国库的空缺,沈家四娘呢,一个小姑娘霍行还派人将她看管起来。
萧文茵到披香殿那日,傅英辞觉得自己的气息越来越弱,他知道自己约莫要散了,或许是魂魄,或许是执念。
大火烧起来时,他想去把那小姑娘拖出来,可他看到火里的她,决绝而又坚定地攥住了绸被。
于是他覆过去,伸开双臂将她盖在了身下。
夜雨淅淅沥沥
沈萩转了个身,看到傅英辞睡得很是不安,他皱着眉,双臂忽然伸过来,盖住自己。
“阿辞,阿辞?”
她觉得他又做噩梦了,或许又要喊自己娘了。
但傅英辞牙关咬的很紧,唇齿间溢出破碎的字眼。
“别...你别怕。”
沈萩愣住,捏了捏他的腮,“你在,我不怕的。”
傅英辞猛一哆嗦,犹如从万丈悬崖边滚落,接着睁开了眼睛。
迷茫,怅惘,意识不清地看着沈萩。
沈萩缩在他怀中,见状用额头蹭了蹭他下颌,猫儿一样喃喃:“你是不是太累了,总做噩梦。”
傅英辞将她紧了紧,看向周遭,是在沈府落英堂。
屋子里黑漆漆的,只有外间燃着的一盏烛火如豆,晃出浅浅的光影,静谧中带着些许暖意,叫人觉得安心。
陡然变幻的场景令他一时间回不过神,少顷后他深深吸了口气,觉接着便觉得匪夷所思。
还好,幸好。
她一如当初那般鲜活。
而梦,尽管真实的宛若发生过,可梦只是梦,永远不可能是真的。
“小萩。”他摩挲着沈萩的脸颊,指腹贴上她眼睛,一点点滑到眼尾,轻轻揉了揉,声音越发低沉浓重。
沈萩没出声,她太困了,以至于在他暖暖的怀抱里快要睡过去,她拱了拱,示意他不要说话。
“知道吗?”
“我好像喜欢你,很久很久了。”
第39章
沈澜的番外
沈澜幻想过沈萩穿上一袭红衣, 佩戴这套珠钗的模样,早在他看到珠钗的第一眼,心里想的便是她了。
只是他没想到, 当沈萩真正站在自己面前时, 竟会美的如此明媚耀眼,以至于他看呆了,忘了呼吸,也忘记自己身处何地,只是看着沈萩从丫鬟掀开的帘帷后走出, 一如往常那般端庄从容, 步摇上的红宝石犹如一颗颗星辰,而她是月, 是想触却触不到的瑶台镜。
“三郎。”
沈澜“啊”了声,痴了般望向沈萩, 她在冲自己笑,其实她从前很喜欢笑的,不管是一同写字,还是去湖里钓鱼,或者在马球场上肆意奔跑, 她都是最耀眼的存在, 沈澜从小便知道。
在邵俊和蓟志学等人对她献殷勤的时候,在好些个官眷登门与母亲明里暗里提结亲的时候, 她总能轻而易举叫人喜欢。
所以, 他也喜欢。
这份感情藏在心里, 他不敢对任何人讲, 他是她弟弟,但又不是她弟弟。沈澜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亲生父母找来, 如此他便可回到原来的家里,再出现在沈萩面前时,他便不是弟弟,可以以一个小郎君的身份与她对话,甚至可以像邵俊他们一样,想喜欢便喜欢。
但他又害怕回去,因为现在还能倚仗弟弟的身份与她朝夕相处,可离开后呢,若她根本就不喜欢自己,他又将如何化解。
想不出,于是当扬州来人让他去见沈老爷子时,他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不走,哪怕做弟弟也要留在京城。
那夜炎热,他敞开窗子理账时,听到外头传来说话声,抬眼,便见沈萩与文竹在说话,她手里拿着几本商学书籍,似乎不准备进来,交给文竹后转身欲走。
沈澜站起身,唤她:“二姐。”
沈萩回头,冲他笑笑:“还没睡?”
她分明看到屋里的烛光,却对自己避之不及,沈澜问:“要不要进来喝点茶?”
他以为她会拒绝,但她犹豫了少顷,竟然点头答应下来。
盛夏沈澜爱喝莲心,微苦的味道让他心思沉静,只是看了眼沈萩,他又特意从另一个瓷罐里取出薄荷玫瑰,小心翼翼冲泡好,待茶汤变得金黄澄亮时才推给她。
“你屋里竟然有玫瑰?”
沈萩尝了一口,感叹,“很香很纯,后味有种甜丝丝的味道,被薄荷气冲淡后又恨爽口。”
沈澜低眸,脸有些热,他这罐薄荷玫瑰,便是专程为她买的,只盼着有一日能亲手冲给她喝,听她夸赞几句,心里便很满足了。
“方才那几本商簿是我去博古斋淘来的,掌柜的说是前朝经商大才撰写,也不知真假,你自己瞧瞧。”
“好。”
沈澜摩挲着书面,抬起头来:“二姐叫我看,我便一定会仔细去看。”
沈萩笑:“三郎真懂事。”
不知是不是沈澜的错觉,仿佛从某一日开始,沈萩便刻意疏远他,即便说话也总摆出长辈的架势,比如现在,她说自己懂事,分明是爹娘常夸他的词汇,她从前不这样的。
沈澜一阵失落,面上仍温和清雅。
“二姐,靖安侯府世子比邵世子和蓟世子都好吗?”
沈萩想了想,答他:“这句话其实没法回答,因为人和人不同,不能因为我选择了傅英辞而说邵俊和蓟志学不好,他们有自己的好处,但那些好处在我看来并不重要。傅英辞有自己的缺点,而那些缺点在我看来反倒很令人欢喜。
他偏执阴鸷,实则幼稚单纯。他说话喜欢阴阳怪气,但内心柔软善良。他不爱与人交际,可遇到可怜的人能叫随从施舍粥粮钱银。他不合群,但我觉得他读书多,学问好,内心充盈不惧被孤立。
有些人说不出哪里好,可就是很好,我想我选他,是因为我想选他,那他不管多坏,都是我眼中最好的存在。”
沈澜听得越发难受,但见沈萩愉悦地笑着,他抠了抠掌心挤出一个笑来附和:“二姐喜欢,我也喜欢。二姐想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听话,真的。”
除了这些东西,他什么都不能承诺给沈萩。
只是弟弟而已。
沈萩嗯了声,“我知道,三郎重情重义,一直很顾家。”
扬州沈家的滔天财富之所以会被霍行把握在手中,无非是沈澜受其节制,而沈澜听之任之又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她半死不活躺在披香殿,成了沈澜不得不顾及的存在。
扬州于沈澜而言很陌生,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故土的缘故,他在沈家住了几日,陪着沈老爷子将扬州城逛遍后,又觉得好些事仿佛都印在骨子里。
沈老爷子告诉他,当年父亲跟他母亲私下相识,这才保全了沈家一丝血脉,虽没提他母亲出身,可沈澜依稀能猜到约莫不够光彩,否则生父也不至于偷偷摸摸相与。沈府虽有钱,但也只是商户,一个商户门第不高,若非不得以是必能接纳女子入门的。
何况沈老爷子看起来不是那种苛刻古板的性格。
后来沈澜辗转得知,生母似乎与前朝相关,他便也没有再细细追查下去。
那日午后小憩,他躺在榻上不久便入了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