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没有仪驾,故而沈府门口的小厮没有认出他来,只远远看到黑乎乎的影子,正要询问,又看到一张阴沉沉的脸,旁边人拽他,才知是沈府的女婿,当今天子来了。
“瞧见没,咱们家姑娘多受陛下重视。”
“陛下今夜不会留宿吧。”
“怎么不会?”他看着新来的小厮,低声道,“姑娘在哪儿陛下便在哪儿歇着,前两日便也罢了,陛下忙,今日想必是得了空,心里惦记姑娘,巴巴跑来了。”
“那可是陛下,你怎么好这般说他。”
“得,小点声,我可只说给你听,别往外传。”
接着便看到傅三和傅四经过的身影,两人面面相觑,心道,完了。
后话却是,傅三和傅四将这话转告给傅英辞,他却是半点不生气,还振振有词道,他们说的对,他就是惦记沈萩,故而才去的沈府。
傅三还想争辩,傅四朝他使了个眼色,言外之意,不必计较了。
陛下爱重皇后,他是恨不能昭告天下一般,又岂会在意下人几句玩笑话。
何况这种本子到处都是,坊间百姓不少还拿帝后编纂成戏曲,在樊楼雅苑里唱着消遣。
.....
沈澜正指着账簿上的账目与沈萩说话,灯光暗了一瞬,沈萩看不清往前凑了凑,额头快要碰到沈澜的下颌,沈澜不动声色地蜷起手指,低头,脸红了些。
“这笔账目不对啊,那边铁矿多怎还刻意舍近求远采买外来的矿石?你查查这位管家,别叫他惹出祸事来。”
沈澜嗯了声,道:“查过了,的确有问题,已经给他银子让他回乡养老去了。”
沈萩惊讶:“那你还给我看账簿?”
“想让二姐帮我指点指点。”
沈萩哈哈哈笑起来:“三郎,你如今是扬州沈家的继承人,做事雷厉风行,哪里还需要我来指点,快收起账簿准备用膳。”
她起身拍了拍沈澜的肩膀,便要往外走,沈澜叫住她。
“二姐,我给你带了个礼物。”
沈萩回头,便看到他从旁边取出个精致的紫檀嵌螺钿雕花小匣,然后小心翼翼走到沈萩面前,抬了抬眼皮,道:“我去南边走商,觉得好看便给你和四娘都买了一件,你看看喜欢吗?”
沈萩见他想要打开,忙接过来抱在手中,“只要是三郎送的,我都喜欢。”
说罢便要往膳厅去,沈澜跟过去,又道:“二姐不打开看看吗?”
沈萩:“不用了,我回宫里再看。”
沈澜眼中露出一丝沮丧。
便听外面有声音传来,抬眼,却是本该在宫里的人。
“原来是三郎回来了啊。”
傅英辞笑着,将沈萩的手握在自己掌中,捏了捏,眉眼温和地看向沈澜。
他看到沈萩另一只手里的小匣,眉心微微一蹙,很快松开。
“三郎还给小萩带礼物了,是什么,不如打开看看?”
沈萩:“回去再看吧。”
傅英辞笑:“我就想现在看。”
沈澜的脸红意未褪,挟着几丝局促不安,与扬州挥斥方遒的少主截然不同,他捏着拳,淡声解释:“往南边走商时看到的小物件,觉得好看才买来给二姐的,只是一套首饰,不值钱。”
傅英辞已经打开来,单看物料便知价格矜贵,更何况做工精美,上头的纹路细腻生动,非寻常师傅能做的出来,一看便是用心去找的。
“三郎用心了。”
傅英辞小心翼翼收起首饰,又道:“哪里是不值钱的东西,分明价值连城,也亏得三郎对小萩敬重,正好小萩有套衣裙很配这套首饰,明早穿戴着给你看。”
沈郎脸更红,低头道:“陛下...”
“叫我姐夫便是。”
“姐....姐夫,我先去膳厅了。”
“去吧,仔细着台阶。”
傅英辞口吻越是稀松平常,沈萩越觉得阴阳怪气,果然,等沈郎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他的脸倏地转暗。
沈萩:“你听我跟你好好说。”
“说什么,你可知我最近过得是何日子,吃不好,睡不好,那些讨厌的大臣似乎是惦记着我从前的弹劾,总拿些似是而非的东西来烦我,我睁开眼是奏折,闭上眼也是奏折,满脑子没点正经事。
小萩,你却自己跑回家快活,都不带我,有这样的道理吗?”
沈萩怔住:.....
“你不问我三郎的事?”
“有何可问的,他那点心思都写在脸上了,我又不瞎,哪里看不出来。”
“你不生气。”
“生气有用?”
沈萩摇头:“大约是没用的,你又不会因我生气而不理沈澜,他是你弟弟,我是你夫郎,我猜逼着你选,你选他也不会选我。”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沈萩,看到她眼眸清澈,不由哼了声道,“你还真的会选他啊。”
话语里酸溜溜的,说完便觉得下不来台面,又哼了声表示自己的不痛快。
沈萩道:“都选不行吗?”
“你是夫郎,他是弟弟,都是我生命力不可缺少的存在。”
“生气都没用,我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横竖他喜欢归喜欢,也只能看看而已。我不同,我能摸着能抱着还能跟你一块儿睡着。”
“浑说无边际了。”
“说的都是实话。”
说来也怪,自打跟沈萩成婚后,那些稀奇古怪的梦便都不见了。
傅英辞一度觉得是自己得到了满足,所以梦里的渴望成真,也便没有那般饥渴难忍。
他们今夜睡在落英堂,临睡前红蕊端来一碗酒酿丸子,沈萩原不想给傅英辞吃的,怕他消化不了,积食难眠,可他端过来二话不说全都吃完,还拉着自己的手去摸他肚子。
果然饿狠了,吃了一碗丸子都无济于事,小腹平整细腻。
虽身体乏力却不影响傅英辞诸多行动,直到将那架子床折磨的呀呀喘息,他才心满意足地沐浴去,回头见沈萩还懒懒睡着,索性打横将她抱起来,帮忙洗了擦了,又裹上绵软的大巾抱回床上,她睡着时很美,像瓷娃娃一般。
傅英辞看了会儿,便盘着她沉沉睡去。
却是做了个极其古怪的梦,好像很遥远,又好像在哪里见过。
梦里的他刚被寻回,靖安侯府办了场席面庆祝,虽是庆祝,也是将他摆上明面上,告诉众人侯府后继有人罢了,此后他的称呼便成了小世子。
那日正值暑热,他穿了件蚕丝锦袍,因为过于俊美的长相,还有并不熟悉的京话而与众人格格不入,那群孩子看热闹似的围着他,喋喋不休的说着,很是嘈杂。
他握着小拳头,流浪久了对谁都充满敌意和警惕,唯恐哪个人忽然朝他掷来石头。
“你们瞧他,像不像扎了毛的猫。”有个孩子伸手指着他,引来附和。
“就是就是,像我家的球球,看到生人就弓腰炸毛。”
“你们说他是男孩还是女孩,怎么长的这么俊呢?”
“当然是男孩。”
“男孩哪有他这种相貌的,像妖精,哈哈...”
傅英辞倒吸着气,恶狠狠盯着他们,他准备好了,只要谁敢动手,他便会摸起脚边的石头毫不犹疑地砸过去,要砸额头,不会出人命。
正当他眼睛盯着石头看时,月洞门走来一个粉嘟嘟的小人。
“邵俊,你又在欺负人。”
软糯的嗓音却又带着几分威严,说话间走到几人跟前,方才那个说他像妖精的孩子,甫一看到小姑娘便摸了摸后脑勺,眼睛瞟了眼傅英辞又巴巴看向她,连语气都变得格外讨好:“哪里,是他不爱说话,我们过来逗他罢了。”
小姑娘抬头,她比傅英辞矮一些,雪白的皮肤透着莹润光泽,阳光落在上面能看出细微的绒毛,长得格外玲珑可爱,怪不得那个叫邵俊的会脸红。
傅英辞想着,防备的动作却没停止。
他流浪时,遇到过太多人,有明着坏的,也有暗地里使绊子的,见他长得好看想打各种主意的,他不信任何人,自然也不会被眼前这个小姑娘骗到。
“你是傅家哥哥?”
她问,两只小手背在身后,像模像样的。
傅英辞没回她,邵俊指着他得意道:“你看,是不是像我说的一样,是闷木头。”
“那是因为你话多,旁人可没有你这样的舌头。”
“小萩,咱们认识那么久了,你才见他一面就帮他说话,哼。”
“你哼什么呢?”小姑娘也不着急,转过身去望着邵俊,陈国公府的世子,性格乖戾脾气暴躁,对谁都颐指气使,偏偏对沈萩格外客气,他还跟家里头说,要早点去沈家定亲,省的日后沈萩长大了,被旁人抢走,陈国公只当玩笑话听听,邵俊却急了,在家撒泼打滚,闹得两家人都知道了。
沈从山自是不喜这种孩子,便三两句推拒了陈国公话里的意思,陈国公好面子,见状也只能作罢。
蓟志学笑:“就是,你哼什么。”
邵俊急了,推蓟志学一把:“狗腿子,要你管。”
威安侯府和陈国公府关系不错,两个世子扭打起来,跑过来的主家却也不着急,又见沈萩在那,便都知道了原委,各自抱起各自的孩子,说说笑笑权当过去了。
沈萩
傅英辞在那时便记住了她的名字,她跟自己长得一样好看,乌黑的眼珠,粉嘟嘟的腮颊,嘴巴柔软可爱。
“你不会说话吗?”她走到他身边,很是好奇的问道。
不像旁人的讥讽,她是纯粹好奇,傅英辞能分辨的出。
傅英辞不理她,转过身来便要走。
沈萩也不恼怒,跟着他走过小池上的石砖,然后将裙角放下,不急不缓又问:“哥哥,你等我一下行吗,我鞋子里面进了小石子儿。”
她垫着一只脚,一蹦一跳地跟在后面。
傅英辞不搭理,继续往前走,便听到扑通一声,回头,小姑娘整个人趴在地上,双手摁着鹅卵石铺成的路,那动静不小,她好一会儿没反应。
傅英辞以为她摔坏了,小姑娘既不哭也不出声。
他停下来,站在原地。
然后沈萩抬起头,涨红的小脸满是委屈,嘴巴瘪了瘪,又把眼泪憋回去,自己爬了起来。
“我有个东西给你。”
她解释自己追他的原因,说着从腰间的荷包里往外掏呀掏呀,掏出来一包松子糖,眼睛月牙似的弯起来,然后撑着地一骨碌站起身来,将那包松子糖一瘸一拐地送到傅英辞面前。
“来之前我问过娘亲,要带什么礼物给你,娘亲说让我自己挑,我觉得松子糖便挺好的。”
她见他站着不动,便拉起他的手,把那包松子糖放在他掌心,笑盈盈说道:“娘说你从前的日子约莫过的很苦,吃点糖,往后都是甜的好日子。”
“哥哥,你尝一颗。”
她就着傅英辞的手取出一颗松子糖,眨了眨睫毛说道:“张嘴。”
傅英辞僵着不动,他不习惯别人对他的亲近和友好。
沈萩便把那颗松子糖从他的嘴唇缝隙间塞进去,抵到牙齿时,被挡出,眼睫一抬,然后微微用力。
鬼使神差,傅英辞一口咬住她的手指。
她一缩,没逃出来,嫩白的手指立刻被咬疼。
她刚要哭,便看到傅英辞不知所措的表情,又横起手臂堵在嘴边,忍着疼小声道:“你松开。”
傅英辞松开,往后退了几步,尝到了松子糖的甜味。
却如她说的那般甘甜,可他却不敢吮吸。
抬眸朝对面看了眼,小姑娘眼泪汪汪,自行抹了几把,委屈极了。
“哥哥,我走了。”
显然,修养极好,便是被咬疼了都没怪他。
自始至终,傅英辞站在那儿,像根木头一样。
他想,邵俊说的没错,他就是闷木头。
老侯爷傅光见他不喜外人,便再也没办过席面邀人登门,舒氏也是冷淡的性子,只在傅英辞回来那几日笑过,后来便将自己关在小佛堂吃斋念佛,对甚都没兴趣。
唯独家中的妹妹,虽心智不全,可对傅英辞来说却是最安全的所在,他可以对着她说心里话,她听不懂,但会很乖地与他各说各的。
雨后的天,带着潮湿暖热。
他站在院里的树下看书,刚中了进士,祖父很高兴,本想邀好友庆贺一番,但想到他的脾气,便又作罢。
他去拜见舒氏,将消息报给他,舒氏轻轻笑了笑,而后递给他佛经让他去烧了祈福。
傅英辞明白,从他进侯府大门的那刻起,舒氏便知道他不是自己的儿子。
可她谁都没说,只是将痛苦咽下,日复一日麻木地活着。
东宫大婚,沈二姑娘出嫁的仪仗格外壮观,浩浩荡荡的聘礼嫁妆用马车拉着,拐过弯去仍不见头,谁都知道这场婚礼意味着什么。
大皇子失势,太子也彻底稳定了自己的地位,成为名正言顺的储君,而不是从前只挂在嘴上没有实权的储君。
金辂车周遭垂下纱幔,里头端坐的姑娘应当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