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睨向萧文茵,愈发嫌弃她的沉默。
“你倒是说话啊!”
萧文茵抬头,淡淡地对上萧祁的眼神。
“跟你那个小娘一模一样,笨木头似的话都不会说,畏手畏脚,到底是小门户出来的,上不得台面,丢人现眼!你自己丢人便也罢了,现如今看来,为父也要跟着你遭殃!”
萧祁坐下,抬手撑住额头暗暗生气。
他喝多酒难免意气风发,便与好友们吹嘘了一番,说是自己女儿跟东宫走动频繁,那些好友无不羡慕。
眼下看来,快要成他们的笑话了。
萧文茵笑了笑,什么都不想说了。
萧祁:“明日你去见太子,问清楚他到底想把你怎么着,若他....”
萧文茵弯着唇,温温柔柔地看着萧祁。
萧祁摆摆手,烦躁道:“你下去吧。”
萧文茵福了福身离开,她当然知道萧祁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若霍行当真不要她了,萧祁也好早做打算,把她送给老平南侯做妾室,前不久萧夫人打听过,老平南侯刚死了两个小妾,正四处张罗着纳新,如若能跟他攀上关系,凭着老平南侯的根基,也能帮衬着助力仕途。
萧文茵刚走出廊庑,便觉得腹内恶心,她扶着栏杆呕了声,虚脱般委顿下来。
上个月没有来葵水,她心下便有所疑虑,如今虽没看大夫,她却是约莫确定下来,自己怀了霍行的孩子,这样好的消息,她不敢告诉任何人。
陈国公府世子邵俊走夜路摔断了胳膊,消息传到萧文茵耳中时,她正坐在妆奁前打扮,手一抖,眉笔画到眼尾,看着那丑陋的一道黑线,她久久没有动弹。
“姑娘,奴婢帮你擦掉吧。”
“不用,我自己来。”她拿起自己的帕子,沿着眉尾轻轻擦拭,然后力气越来越大,直到那处皮肤变得通红,她整个人颤抖着,一手摁在桌上,低着头,大口喘气。
今日高廉送信给她,道霍行约她去别院见面,她需得好生装扮一番,她缓和了好久才重新取出眉笔,对着菱花镜仔细涂抹,镜中人忽然变了个模样,她睁大眼睛看着,抬手去擦拭镜子,可“她”好像在笑,萧文茵慌了,又擦了把雾气,“她”在嘲笑自己吗?
萧文茵扔掉眉笔,起身往后退了步,随即又转过身来,面目凌厉地瞪着镜子,同时伸出去手指指着“她”。
“不许笑我。”
她声音发抖,不愿叫旁人听到故而刻意压低了音量,“不许笑我,听到没?”
“你们都不了解他,他在南楚时什么都没有,其实跟我是一样的,都很可怜,只有我能切身感受到他的难过,他的恐惧,没人比我更感同身受了。
你们又有什么资格嘲笑我脸上的疤痕,没有这道疤痕,他会记得我是谁吗?只有留下这道疤痕,他才会记得南楚我和他共同经历的所有。”
她握住簪子,忽然拿簪尖朝疤痕处压去,割破了一丝皮肉露出鲜红的血来,只几颗血珠崩出后,她又忽地收起簪子,手忙脚乱去找纱布,摁住伤口惊魂未定。
“他说过我是最好看的姑娘,我不能留疤,我本就不是出众的相貌,留了疤会被人笑话的,他们都在说我的脸,萧如慧,萧云墨,就连萧静然也在笑我,她也是个庶女罢了。”
她自言自语着,凑到镜子前看血珠还往外冒,不由急了,狠狠扇了一巴掌后,咬牙切齿道:“再服些药,什么疤痕都能淡除,一定的。”
丫鬟站在门口,被眼前一幕吓得瞠目结舌,她动了动脚,萧文茵猛然转过头来。
狰狞的表情刹那间恢复如常,柔弱可怜地垂了眼睫,嗓音轻柔:“你何时来的?”
“奴婢刚到。”
她咬到舌头,便见萧文茵露出抹诡异的笑,漆黑的眼珠好似黑夜里的鬼,她将染血的纱布放在案面,眉眼一挑,轻笑着说道:“帮我拿点脂粉扑在脸上。”
“是。”
丫鬟沾着脂粉轻轻拍打在她面颊,忽然瞥见镜中她冲自己奇怪地笑起来,笑的她后背发凉,手一哆嗦,脂粉便拍的浓了。
“仔细着些,你在我这儿犯了错还能补救,若在旁处...”尾音裹挟着威胁,偏又轻轻笑着,听得丫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萧文茵睨着她,或许是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此时她对霍行以及那些上位者有了某种意义上的共鸣。
权力真是让人留恋的好东西,难怪,难怪霍行会为了它舍弃所有累赘。
.....
宣明殿中,郑良将药碗交给霍行,旋即屏退了众人,反手将内殿门合上。
霍行端着药走到床前,单手撩开帘子,看到犹在噩梦中的霍竭治,帐内弥漫着浓郁的药味,霍竭治已经躺在床上半月有余了。
再有几日是霍行的生辰,他已经想好要送自己什么贺礼。
勺子在碗中轻轻摆了摆,床上人悠悠醒来,看到他,眼中的光亮瞬间暗淡不少。
“太子啊。”
“是儿臣,”霍行笑笑,帮霍竭治把枕头垫在腰后,使他坐起身来面朝自己,他盛了一勺药,递过去温声道,“儿臣帮父皇吹凉了,现下正好喝。”
霍竭治心悸,特意着太医改了方子,他素来谨慎,只找靠得住的太医,又另找人对方子查了几遍才用药。
最近也不知怎么了,翻来覆去梦到从前的事,都是找他追魂索命的冤家。
“父皇又梦到母后了吗?”
霍竭治靠着软枕,没搭理。
霍行给他擦拭掉落的汤汁,也不计较,照旧耐心着喂完了药。
“阿湛没来吗?”
霍行背对着他,仿佛能看到他问这话时的模样,当年霍竭治为了阮慧君,瞒着母后多次前往潞州,与她私会在青楼,可真是情深义重。
“他在含章殿那儿,与刑部几位官员议事,大理寺卿也去了,说是堆积的旧案太多,登闻鼓也开始敲了,这天下,没了父皇的主持便有些不太平。”
霍竭治笑:“惯会讨好我。”
郑良与几个小太监嘱咐事,回头看到霍行,便招呼他们先行离开,躬身过去问候:“殿下您来了。”
“那几位太医可打点好了?”
“殿下放心,都是知分寸的人,不会做出格的事。”
“别掉以轻心。”
“是。”
“霍湛那边也派人盯好,他是个随心所欲的脾气,最是叫人捉摸不透。”
郑良道:“他仿佛和皇妃闹别扭了,好些日子不见走在一起,见了面话都不说。有几回奴才亲眼瞧见,两人迎面碰上互不搭理,皇妃千娇百宠养起来的人,怎么会主动低头,可两人若这么互不相让下去,迟早...”
霍行嗤了声,他们分开自是必然的结果。
.....
萧文茵在别院等了一个半时辰,终于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她起身拂了拂衣裙,将鬓边的步摇扶正后,走出门去,站在阶上笑着看向他。
霍行只瞥了眼,便快步走到另一侧的廊庑下,高廉与李寂纷纷跟上去,而后李寂拱手退后,远远看向萧文茵。
萧文茵的指甲掐进掌心,虽仍在笑着,可她好像知道霍行与李寂吩咐了何事。
“文茵,你走吧。”
紫藤架上的花瓣倏忽飘落,打在萧文茵脸上,她眨了眨睫毛,面前人的脸一如初见时那般英俊,可说出的话,却是比利刃还要剜心。
第37章
夏日的雨, 来的猝不及防却又轰轰烈烈,硕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头上脸上,雨水犹如泄洪时那般肆意泛滥, 很快将人浇的狼狈不堪。
萧文茵本是被放在离家几丈远的地方, 可高廉的马车一走,她便宛若丢了心神,就这般在雨里漫无边际地走了小半个时辰,淋的浑身冰冷湛凉。
躲雨的人都在看她,她无法思考, 只觉得雨水越大越能消除心里的难受, 她的身影逐渐踉跄,被风吹得斜斜飘向栏杆, 栏杆后便是一条流淌过巷的小河,她扶着柱子看向水面, 好像是被雨珠打碎的镜子,她呆呆瞧着,然后听到有人喊。
“姑娘,别想不开啊。”
“就是,快回家吧, 没什么事是过不去的。”
她看过去, 那些人的嘴一张一合,她很茫然, 不知他们在跟谁说话, 于是环顾四周, 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 忽然便笑了。
她才不会寻死。
她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怎么舍得去死, 她都忍辱负重多少年了,眼看着要苦尽甘来,她凭什么去死。
萧文茵摸着小腹,神志逐渐清醒过来。
她把所有指望都放在霍行身上,早就没了退路。小娘这辈子窝窝囊囊,不会讨好主君,不敢忤逆主母,被欺负的连话都不敢还嘴,明明都是妾室,其余小娘却能踩着她奚落,她那般柔弱,也没能换来珍惜。
女子,单有柔弱是不行的,还得聪明。
如若两者用上都得不到所想,那便没有争取的必要了,放手自然不可,该是一同毁灭。
萧文茵淋了雨,理清了思绪,回到家时,又被下人用轻视的眼睛一路送回小院,进屋等了许久,丫鬟告诉她小厨房正用着,嫡姐萧如慧要燕窝要的急,没多余的锅灶给她烧热水。
如是,萧文茵裹着被子干坐在屋里等了两个时辰,天都黑透了,那边终于拎来一桶水,却是温的,不能加冷水,泡进去将将摸过腰身。
她也不能再挑,草草将自己洗了遍回到床上。
此刻她无比清楚的意识到,若没了霍行,她的处境将更加糟糕。
.....
沈澜如今对各路水运极其了解,在李寂往柳州送信的时候,他便将消息传给了沈萩,得知霍行为萧文茵购置了家产采买了丫鬟小厮,且准备将东宫十个护卫调拨过去保护萧文茵安全。
沈萩回了趟沈府,再度与父兄确认过细节后,又听傅四过来,说是靖安侯府有点事,便没留下用膳,匆匆去往侯府。
傅嘉淑病了,请来的大夫不敢开虎狼方子,怕用给小姐伤身体,可轻剂量又不管用,过去了五日,傅嘉淑还是恹恹躺在榻上,不爱睁眼也不爱动弹。
舒氏也从佛堂出来,坐在床前念经祈福。
沈萩看到傅英辞跟大夫说话,似乎是要亲自为傅嘉淑试药,他是急了,说了一会儿便要吵起来,大夫哪里敢跟他吵,当即揩汗往后退。
“殿下,老朽不才,不会开方子,您另请他人吧。”
谁敢给皇子用虎狼药。
沈萩见傅英辞恼了,上前拽住他的手,与那大夫商量:“我和嘉淑身量相仿,可否由我来先行试药,若觉得有用便给嘉淑。”
大夫张了张嘴刚要说好,傅英辞当即拒绝:“不行。”
大夫忙闭上嘴,不敢吱声。
沈萩:“不是闹脾气的时候,我跟嘉淑年纪差不多,身形又相似,只不过是碗汤药,我喝下去是为了确认药剂量不会伤人,再不济,顶多不舒服几日罢了,不会要命。
你不必担心,若不然大夫束手束脚,没法给嘉淑用狠药,也没法叫她快些好起来,总这么拖着不像话。”
说罢,便不管傅英辞阴沉的脸,叫那大夫赶紧找人抓药熬药。
傅嘉淑病的小脸苍白,短短几日脸颊仿佛凹陷下去,沈萩看了怪心疼,只想着她和春黛一样都是自己的妹妹,便喝了药坐在那儿等了盏茶光景。
大夫见状,便照着方子又着人熬煮了一副,喂给傅嘉淑。
舒氏捻着佛珠,温声与她道谢。
傅英辞见喝过药的嘉淑面色渐渐红润,便将沈萩拉着走出门去,两人站在廊庑下,微风挟着花香扑入怀里,他望着她明净的眼眸,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不配拥有这个人。
他酝酿了许久,才说出几个字来:“今日你为嘉淑试药,往后要我命都可以。”
沈萩愣住,忽然笑起来:“我要你命作甚?你是我夫君,嘉淑便是我妹妹,何况只是试药,不是试毒,哪有你说的这般严重。”
她便要去洗手,傅英辞一把抱住她。
声音晦涩:“我说真的。”
沈萩拍拍他后背:“好,我知道了。”
睡前,又与他说起东宫的小动作。傅英辞既已决定上位,便知道此行只能进不能退,故而听了会儿,问:“你如何知道萧文茵和霍行关系的?”
他心里想的是沈萩是不是真的喜欢霍行,才会在意他在意到调查他身边人,可他不想直白问出口,虽心里嫉妒,可面上还是看不出情绪。
“我看到萧文茵从霍行车上出来,猜的。”沈萩总不好再说做梦,便编了个借口。
傅英辞:果然,这般注意霍行的一举一动。
沈萩没发现他的低落,只想着盘算之后的周密计划,怕出错,在脑子里反复过了数遍,戳戳傅英辞道:“要不然最后一步,我来动手,你毕竟是他儿子。”
傅英辞:“不用,我自己来。”
他是霍竭治的儿子,但又如何,霍竭治害了他母亲,他只一个母亲。
沈萩嗯了声:“那便没有疏漏了,睡吧。”
例行公事一般,她拉高薄衾盖在手臂下,刚要合眼便觉身上一沉,却是傅英辞压了过来,眸色深深,手指也不消停地抚在她耳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