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无过的祖父也不例外。
他是当时户部尚书家的账房。
“当时厉查官吏贪污,查到了户部尚书家,他逼迫我祖父伪造账本,哪知后来却把伪造的账本交上去,说是我祖父贪的!”叶无过说得义愤填膺,声泪俱下。
“后来呢,你外祖父怎么样了?”沈玉如忙问。
“斩首了。”叶无过的声音一下子低落下去,“我们家也成了罪人之后,只能隐姓埋名,给些小铺子当账房,勉强糊口。”
沈玉如恍然,难怪叶无过这么大的本事,却还要去找活儿给人对账本赚日常开销。
她想起叶无过曾经对自己说的志向,不由动容:“你祖父被冤枉惨死,你竟然还一心为国清算,杜绝贪腐,太了不起了。”
“这不是我的志向。”叶无过突然扑到玉如怀里,几乎嚎啕大哭,“这是我爹的志向,可是他实现不了了!”
贪赃是一个账房最大的污点,父辈因这样的罪名死了,子孙在这一行,要遭遇不知多少异样的目光。
更别提还要进入朝廷,为国效力。
没连坐诛九族都算宽大处理了。
“那时候的户部尚书,应该早已告老还乡了。”萧景昭把叶无过从沈玉如身上拉开,阻止了她想把眼泪往小姑娘身上擦的行为,“等此间事了,再重查当年的案子,还你祖父清白,可好?”
“嗯嗯嗯。”叶无过连连点头,“我一定认真干活,绝不偷懒!”
京城郊外,数万兵将,整装待发。
南边的消息还没传来,张承宇却再也按捺不住,趁漏夜遮掩,一声令下,向京城攻去。
“会不会太冒险了?”张阁老从前的旧部有些不安,若是阁老尚在,不到最后关头,不会如此行事,“万一,南边没得手呢?”
“江山易主,便是他再回来也晚了。”张承宇施发号令,向皇城进军。
一时间,平静的京城火光四起,呼号声,惨叫声,连成一片。
小澄和林子毅等人早有防备,一听声音,当即带着训练不久的人手前来抵御。
信号发出,大内的羽林军与京军三大营同时做好准备。
“萧景昭猜得挺准,他还真这个时候动手。”小澄在刀光剑影中,忍不住扭头对身边的林子毅感叹。
萧景昭南下赈灾之前就留下话,张承宇按耐不了多久,让他务必尽早操练好人手。
“那可不,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外甥女婿!”林子毅朗声一笑,又打倒一个叛军。
“嘚瑟。”
这些日子,小澄已经弄清了林子毅沈玉如等人的关系。
张承宇的部下比他们想象中更多,黑压压地涌进来,小澄不再多言,手起刀落,奋勇杀敌。
哪怕夜色黑得看不见尽头,他依然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有了萧家人和莲湘书院众人的加入,赈灾人手宽裕许多,那几个互相勾结在房屋上做手脚的官员,不到一天,就被尽数捉拿归案,关押在大牢里,严刑拷打。
从大牢出来,沈玉如担心萧景昭的伤势,寻了个没人注意的时候,溜进萧景昭房间里。
他受了伤,但依旧认真地安排一切,手执羊毫,伏案而书。见她进来,放下毛笔:“怎么了?”
“你伤得如何?”
“无妨。”萧景昭看到她的神情,不由挑眉,“怎么,不信?”
“嗯,不信。”
他侧首,仿佛思索了一下:“那你要看看吗?伤在这儿。”他指了指自己的腰腹。
沈玉如一看他劲瘦的窄腰,眼睛都瞪大了:“你,你流氓!”
红着脸跑了出去。
萧景昭浅笑着摇了摇头,重新拿起笔来,正要落笔,又是一阵疼痛。
解开衣服一看,包扎的纱布已被鲜血渗透。
他又给自己缠上两圈。
第89章 赈灾5
张家谋逆, 攻入皇城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大盛朝。
原本饱受天灾之苦的灾民们,更是人心惶惶。
幸而赈灾手段有力, 安抚住了人心,这才没让南方乱起来。
连绵的大雨终于停了,灾民渐渐安置妥当,被关在大牢里的人禁不住严刑拷打, 供出了王坚等若干背后主使,全是张家派系。
萧景昭拿着招供出来的名册, 神色莫辨。
他望向北方:“看来北方的灾害被控制住了,事情比想象中顺利。”
“那我们马上就能回京城了吗?”沈玉如问。
“你暂且和贺先生他们一起, 我还有些事要去做。”
“什么事?”
他转向了西面。
沈玉如眨眨眼, 那里是蜀郡的方向。
他要去蜀郡。
“你的伤怎么样了?”
“大好了。”
“路上保重, 不要操劳太过。”
萧景昭浅浅弯起唇角。连日紧张的救灾, 他在此时有了难得的片刻放松。
这时, 一个随从匆匆过来,附在萧景昭耳边低语几句,沈玉如见他脸色陌地一变。
他是受了重伤都还能面不改色施发号令的人, 什么事能令他如此面色大变?
“懿荣公主被张承宇劫走了。”萧景昭没有瞒她。
懿荣公主就是曾经郡主, 萧景昭和萧安的表姐, 那个心善至极的女子,画屏。
沈玉如记得, 萧安一直为公主和张承宇的婚事气恼,后来张阁老过世,张承宇作为嫡孙要守孝, 婚事自然没成。
“那怎么办,公主在他手里, 岂不是羊入虎口?”沈玉如不禁为她担忧起来,“我们要想办法去救她。”
“这里与京城远隔重山,消息过来就迟了好些天,现在回去也于事无补。”萧景昭拉上她,步履匆忙间对她说,“我要尽快去蜀郡,赈灾后续事宜,交由你们了。”
他把钦差代天巡狩的宝剑交给她,沈玉如有些没底:“不给我师父吗?我……我是什么身份,能拿这柄剑?”
“你是我的人。”
这是萧景昭去蜀郡之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后来他便忙于休整队伍,她被迫接过了这边的后续处理。虽有师父和莲湘书院众人帮忙,依旧觉得重担一下子落到了自己身上,觉得自己要对这里的人负责,心态较之前又大不相同。
好在沈玉如这段时间一直跟着萧景昭学习,压力是大了些,但竟都能一一处理下来,只是他出发的时候,她还在难民中奔波,没能去送一送。
忙碌的日子过得很快,赈灾进入尾声,沈玉如终于能从繁忙中喘口气,她忍不住想,萧景昭这最后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师父曾跟她说,萧景昭如今正是用人之时,曾经的同窗旧友,能拉拢的,他一定会拉拢,为己所用。
也许他是说,自己是他要拉拢的对象之一?是他得用的下手?
她看了看自己接手后的成果,不由点头,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十分能干,完成得比她预想中还要好,他完全没看错自己。
随即又忍不住想,也许,可能,他有点别的什么意思呢。
她无从求证,也无法跟别人倾诉,这种话,她连对明珠也问不出口。
就只能在这样,坐下来歇一歇的时候,自己胡乱地想想。
“这边赈灾差不多了,京城的叛乱也被镇压下来,书院这几日就要带学生回金陵了。”贺先生看到她一个人坐在一边,过来说,“你预备怎么办?你的亲人如今都在京城,可让你一个人走,我实在不放心,不如先与我们一起回金陵?”
“师父,我在想,公主应该没事吧?”
贺先生跟萧家交好,知道公主被掳的事,可是萧家人跟萧景昭一起去了蜀郡之后,她们的消息就没那么灵通了。
只知道叛军不敌朝廷被镇压,可里面究竟有哪些伤亡,一概不清楚。
“一定会没事的。”贺先生说。
与其说是自我安慰,更是一种信念。
“嗯,一定会没事的,”沈玉如站起来,对贺先生说,“师父,我要回京城,我爹和外祖父一家如今都在京城,心中挂念,想尽早回去。”
担忧长辈是人之常情,贺先生也不好多劝。
两日后,赈灾结束,莲湘书院要往南回金陵,沈玉如身后是京城过来的人马,要向北去。
这些人虽说都是萧景昭的人,想来对沈玉如也都敬重,但贺先生看着这么多人,就玉如一个姑娘家,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
她都跟着队伍走出一段路了,又策马转回来,追上沈玉如:“罢了,我跟你一同走一趟京城吧。”
沈玉如惊诧:“师父?”
“走吧。”贺先生没有多说,只与她并驾而行。
沈玉如知道,贺先生常年作画写稿,身子不算好,这一路辛苦,如何能受得住?
“师父,您还是回金陵吧,这段时间,您不是说我成熟许多吗?我可以带队回去的。”
贺先生道:“不错,既然如此,等为师走不动了,就劳烦你带我了。”
她打定主意要陪沈玉如走完这一程。
沈玉如没办法:“您在书院的课不打紧吗?”
“没关系,出来赈灾,本就让其他先生暂替了我的课,其余事务,也交代了明珠灵活处理。”
说到纪明珠,她们又有许多话可以说,贺先生说,明珠比她原本想的,更有才华,人也很靠得住,沈玉如就被转移了注意力,不知不觉走出去好远。
他们回去的速度比来时稍缓,沈玉如这段时间锻炼出来了,没了萧景昭让她在路上补觉,也还撑得住,看到师父疲乏的时候,还让师父到她的马上,带着她一起走。
来时是儿女柔情,归去却是骄傲。
当师父坐在她身后,靠在她背上,夸着我的徒儿真厉害的时候,沈玉如的自信空前膨胀。
她都觉得师父要是再多夸两句,她都能直接冲到战场上去杀敌了。
在精神振奋的加持下,沈玉如到京城的时候,觉得这一路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就像她当初努力要考莲湘书院,最后终于考上的那种感觉。
她先让一起回来的将士们回去休整,然后和师父去找家人。
当时他们家还没定下住处,她就一路去追萧景昭了,现在回来,也不知道外祖父他们现在住在哪里,想了想,先去了雀桥酒楼。
今天在柜台的,不是小澄,而是酒楼真正的掌柜,但她一问,掌柜的果然知道他:“小澄将军在府里养伤。”
“他受伤了?伤得重吗?”
“这就不是我等可以知道了。”
她便又问小澄的府邸,掌柜的倒是告诉她了,府邸位置众人皆知,至于能不能进,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沈玉如没有这方面的困扰,她有萧景昭留给她的尚方宝剑,哪个府上的门卫都不敢拦她。
她跟门卫表明身份,再亮出宝剑,直接带着师父就进去了,门卫也急急地进去禀报。
沈玉如急着问小澄知不知道她家人住在哪里,还有京城里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没留神撞上了一位姑娘。
“小心!”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贺先生赶紧扶起小徒弟,那边的姑娘也被人扶住了,沈玉如捂着额头一看,竟然是自家舅舅,和几年前曾见过的画屏姑娘,现在的懿荣公主!
林子毅见公主被人莽撞地撞了一下,正想开口呵斥,哪曾想这个一抬头,竟然是家里的宝贝外甥女!
他硬是把快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了下去,憋得捂了捂胸口。
画屏见状,顾不上别的:“林公子,你没事吧,我都说不用送我了。”
林子毅连连摇头:“我没事,”走向沈玉如,“阿妧,你终于回来了!你外祖母天天念叨着你!”
沈玉如从刚才舅舅和画屏有点奇怪的互动中回过神:“外祖父外祖母还好吧?我爹呢?我得赶紧去看看他们!”
“他们都没事,就在这边住着,我这就带你过去!”
分别太久,他这边经历了反贼谋逆,外甥女又是一个姑娘家跟去救灾,哪边都不省心,这些时日,老人家着实思之切切,日夜忧虑。
还是画屏拉住他:“你慢些,你的伤还没好,大夫不是刚说不让你急切?”
沈玉如也说:“舅舅,你等等,你还不认识我师父吧,这位就是我的画艺师父,她担心我路上安危,特意一路送我到京城来的。”
林子毅这才耐下性子来,见过了贺先生。
贺雪泠方才一直没插话,直到此时,才与林子毅互相打过招呼,又看向画屏。
“贺姨母,没想到你会来京城。”画屏松开扶着林子毅的手,对贺先生盈盈一拜。
“看到你没事,我就安心了。”贺雪泠怜爱地看着她,“你受苦了。”
画屏浅浅笑着摇头:“我没受什么苦,倒是林公子为了救我受了伤。”她转向沈玉如,“我也叫你阿妧可好?这些日子,林公子天天记挂你,说你跟着出去赈灾了,没想到那么巧,贺姨母竟是你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