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是我家阿妧的师父,感激你的教导,才有了她今日在画艺上的成就,老朽以茶代酒,敬你一杯。”林老爷道。
贺先生连忙回礼,举起茶盏,又喝了口茶。
“外祖父,我师父不拘这些的,倒是让她今晚上净喝茶了。”沈玉如说,“师父,我们一路上都没吃过正经饭,你多吃点补补身子。”
小澄立刻接话:“库房里有陛下让人送来的人参燕窝,我和子毅哥都吃不惯,正好给你们补补。”说着马上吩咐厨房,以后每天给沈玉如和贺先生送补品。
“我不日就要回去了……”贺先生推辞。
众人正要劝她多留几天,有个侍卫打扮的人快步进来:“禀将军,那位……萧钦差回来了。”
萧景昭的身份皇家还未正式昭告天下,但坊间早已有了传言,有点关系的人心里都约莫清楚,只不过现在还得按照他出去赈灾的身份称呼。
当然,他做的事,早已超出了赈灾需要做的,侍卫继续禀报:“据说他把张氏反贼在西南的老巢平了,活捉了张承宇,押送到天牢去了。”
一桌子人都坐不住了,林子毅率先问道:“他现在人在哪里?”
“正在从天牢过来,提前着人过来打招呼,说要拿尚方宝剑回去复命。”侍卫停了停,“宁远侯府那边也有人过去了。”
宁远侯是他亲姨母家,让人过去说一声
沈玉如听完,眨眨眼:“那个,剑刚才被我放在外祖父那边了……那我现在赶紧过去拿?”
“嗯,得快些拿过来,免得耽误他进宫。”沈清淮说,“爹陪你过去拿。”
父女两个急匆匆地赶去拿剑,其余人也没心思继续用饭,命人撤下后,就在原地等萧景昭。
人来得很快,沈玉如刚把剑拿过来,还没喘口气,萧景昭就到了。
他依旧和以前一样谦逊,向所有人行礼问候,最后看着沈玉如说:“我已听闻了赈灾成果,你做得很好,和我一同进宫复命吧。”
沈玉如第一反应是慌张,她完全没准备自己要说什么,这就要去面见圣上了?
随后又想到:“这次莲湘书院也出力许多,我师父要一起去吗?”
不等萧景昭回答,贺先生就道:“我就不去了,一来我不是书院负责人,二来,我们书院本就回去各地做力所能及之事,这些年来一直如此,无需特意提及。”
沈玉如没话说了,只能这么跟着萧景昭进宫去了。
到半路上她才想起,日夜兼程那么些日子,今天回来连身衣服都还没换,也没梳洗……
“萧景昭,我就这么去见陛下,没关系吗?”
“没关系,我们回去复命而已,他要是问你什么,你如实回答即可。”萧景昭顿了顿,“护国夫人伤势不容乐观,今天主要是带你去见见她。”
沈玉如已经知道护国夫人就是萧娘子,也知道她伤得很重,但听萧景昭的语气,就像让她过去见萧娘子最后一面,不由心里一跳:“这么严重?”
“嗯,她上回才堪堪保住性命,身体还虚着,又遭此重创……”萧景昭隐忍着内心的沉痛。
沈玉如主动握紧他的手:“那我们快去!”
将军府里,萧景昭来得匆忙,走得也匆忙,还带走了一个人,余下的人重新坐下,众人面色都有不同程度的沉重,心思各异,但都没什么心情继续聊天。
又心不在焉地说了几句,就散了席,各自回去。
方才还热闹的屋子,一时间重归安静。
小澄被小厮搀扶着,上了床,从枕边摸出一个小木盒,里面是一支雕花玉簪,他对着玉簪,看了良久,良久。
林家人个个步履沉重,想着宫里的情况,又忧心进宫的阿妧,不知她未来究竟如何。
走到这一步,已不是他们这样的人家可以左右。
贺先生回了房间,不知是下午歇了一觉,还是席间喝多了茶水,心烦意乱,久久无法入眠。
年少时的事,早已该放下了,可今天玉如问她要不要一起进宫的话,总早她脑海里回荡。
直到此时,她才分明意识到,阔别经年,自己终于又来了京城。
让她伤过心落过泪的京城,让她尝过世间人情冷暖的京城,也是从此断情绝爱处的京城,是出过那样惊绝的女皇帝的京城。
这里离皇宫那么近,近到几乎她踮起脚,就能望见那年一同游湖赏荷的少年。
历经十几年的波折磨难,他终于如愿当上了皇帝,不知他如今……
贺雪泠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不敢去想,不忍再想。
她终究披衣下床,问人要了笔墨纸砚,在昏黄的灯火中作起画来。
有些时候,唯有作画能聊以□□。
就在将军府众人因萧景昭归来心情各异时,宁远侯府也得到了消息。
当时来传报消息的人,是说张承宇被活捉,押到天牢了,指名要见萧安,萧景昭就让萧安去一趟天牢。
这一传报,自然整个宁远侯府的人都知道情况了。
侯夫人萧容心问:“昭儿人呢?”
“大人自是要回宫面见圣上。”
她再问:“只他一人,立即进宫去了?”
“这……”
侯夫人便换了问法:“昭儿回来的消息,就只来告诉了我们侯府吗?”
“将军府那边也派了人去知会,大人转道去平西南,代天巡狩的宝剑似乎在将军府里。”
萧容心不久前刚听女儿说了,贺雪泠带着她徒弟沈玉如去了将军府上,心里便什么都明白了。
给萧安安排了软轿和府中家养的高手,让他按萧景昭说的,去天牢走一趟,萧容心便拉着女儿说:“我们也快进宫去。”
“母亲,我们为何此时进宫?”
自从画屏上回在宫中遇险,幸得林子毅相救后,陛下就特许她住在自己家,在府里可以喊宁远侯与侯夫人爹娘,但仍保留她的公主封号,宫里也出入自由。
在她自己看来,这就算是熬出头了,她在先帝顾识渊手底下艰难苟活时,最大的奢求也不过是能回自己家,管她娘叫娘,管她爹叫爹。
但侯夫人所求,显然不止如此:“昭儿回宫复命,他的身份今夜就要定下。特意去一趟将军府,恐怕不止是拿剑,听说他早在南方小县里,便与那个沈姑娘有婚约了!”
萧容心要拉女儿走,画屏努力拖住她:“那又与我们何干呢?既然陛下今夜如此繁忙,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的好。”
“你糊涂呀!要是真封了她为太子妃,你又如何呢?我们家这些年的苦岂不白受了?”萧容心道,“我去为你讨这个太子妃,便是我姐姐在世,也绝不会拒绝。”
画屏拉着母亲的手,含泪摇头,在拉扯中缓缓跪下:“母亲,女儿不想,我好不容易回来,何苦又让我嫁进宫里去,我只在家里陪你们不好吗?”
“娘的傻孩子,那怎么会一样!从前你是在宫里替昭儿受罪,往后是进宫享福去的。”萧容心动容地抱住女儿,但很快又要拉她走,“我见过昭儿,人才相貌皆是人中龙凤,他一定会待你好的,那是你同胞弟弟的命换下来的孩子,他一定会待你好的!”
画屏跪在地上,死死拉着她娘,埋首在母亲温暖的手掌里,只是摇头,无声呜咽。
“听话,快走,去晚了,就只能是侧妃了……”
第92章 京城3
若此时入宫, 萧容心有九成把握,能说服陛下赐画屏为太子妃。
他们这一家,为了昔年的太子, 如今的陛下,付出的代价历历在目,且鲜血淋漓。
逝去的人暂且不提,单画屏好好一个女孩儿, 就在那顾识渊手底下,艰难求生, 大好年华只与青灯古佛为伴,险些又被嫁去死对头张家, 最后只得个公主名号, 萧容心心有不甘。
公主只荣耀这一代, 往后便与皇室越来越远, 只有嫁进宫里, 才能诞下皇子,让侯府与萧家世代荣华富贵。
更何况,她手里已经掌握了沈玉如的不利证据……
可是, 往日再听话不过的女儿, 今天却异常固执, 硬是不肯让她进宫。
宁远侯看不下去了,发话:“好了, 既然画屏不愿意,就算了。你是为她打算,可也要她自己愿意才是啊, 何苦强逼她?”
“她不懂事,你也不懂吗?”萧容心苦苦劝道, “画屏,你以往只抄了佛经,世上太多事都还不懂,此事你听为娘的,否则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画屏不肯,宁远侯府上拉扯许久,终究是侯夫人拗不过女儿。
无奈地望着天色,整个人泄了气一般,无力松手:“拖了那么久,再去也迟了。画屏……”
她看向跪在地上的女儿,嘴里的话究竟没说出口。
这孩子到底不是自己养大的,若是养在身边,她一定会自幼便教导她,他们这样的人家,行事就如下棋。
家里走了那么多招险棋,所求为何?还不是后世荫蔽。
可今日这一步,就叫棋差一招,满盘皆输。
但画屏不知这些道理,没能在自己身边长大,根儿却出在自己身上,是她自己去走了险招所致,不是画屏的错。
怪来怪去,她也只能怪自己。
宁远侯府一番拉扯之时,沈玉如已经跟萧景昭进了宫。
她从前见过重伤的人,但没见过这样重的伤,见到萧娘子,她才明白爹说的,靠人参吊着是什么意思。
若不是喂着千年人参,下一刻就要断了气息。
这场景比她想象中沉痛百倍千倍,她几乎是刚踏进殿内,就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眶。
萧娘子身边有宫女在喂参汤,还有个面相与萧景昭有几分相信的中年男人,面色苍白,握拳在唇边低声咳嗽,想来就是当今圣上。
果然,萧景昭带她过去跟陛下行了礼,陛下只抬眸轻飘飘看了她一眼,就让他们过去见萧娘子。
那边小宫女奉命喂参汤,可一边喂,萧娘子一边大团大团地往外吐血,那宫女都快急哭了。
“太医怎么说?”沈玉如接过她手里的碗。
“说今夜很险,若能熬过去,就能活。”
不料圣上竟没走开,就站在他们身后,掺着咳嗽声来了一句:“上回也这般说,明明熬过来了,今夜又如此。”
宫女被他的突然出声吓得浑身一抖,忙不迭跪到地上去了,沈玉如还能稳住,舀起一勺参汤,轻声唤着萧娘子:“阿妧来看您了,您喝些吧。”
萧娘子似乎是听到了她的声音,艰难睁开眼睛,强行把参汤咽下去。
她想拉沈玉如的手,但手已经无法动弹,唯一还能动的,只有一双眼睛。
她极慢极慢地看向皇帝,双唇在涌出的鲜血的颤抖:“就是……这个……女孩儿……”
“我知道了,你不要说话,这个儿媳我认下了,你快喝参汤。”
萧娘子努力地咽。
但沈玉如依然能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她只能非常用心地,喂这一碗保命的参汤,连萧景昭和陛下何时离开的都不知道。
等他们再次回来,萧娘子的唇已经渐渐闭拢,半滴水也喂不进去了,沈玉如控制不住地掉眼泪,举着白瓷勺,双手颤抖:“您不要睡,陛下马上回来了,不要睡……”
萧娘子纹丝不动,沈玉如彻底慌了,甜白瓷的碗掉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大喊道:“陛下!陛下!景昭哥哥!”
病弱的圣上听到呼声,竟疾步跑来,他这么一跑,有一条腿明显不对,一瘸一拐得厉害,却动作异常敏捷地往萧娘子嘴里塞了什么东西。
沈玉如看到了,大脑却懵住,一时反应不过来,不知陛下是在做什么。
她出生时娘就没了,没什么记忆,此后再无经历过亲人的死别,此时伤心又恐慌,满脸的泪,瘫跪在地上,被随同陛下一起奔来的萧景昭搂住了:“她是不是,是不是……”
“父皇已经给她喂下了大内秘药,兴许还有救。”萧景昭注意着那边的动静。
太医重新围了上去,探她鼻息脉搏,隔了一刻钟,又探了一次:“陛下,脉象渐强,应当是救回来了!”
随着太医的这句话,陛下如释重负地喊了声“好”,整个人却趔趄了一下,太医连忙扶住他:“您务必保重龙体啊!”
圣上颔首,想说什么,却一阵猛烈的咳嗽。
咳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止住。
萧娘子服了秘药,情况暂时平稳,他对萧景昭道:“你们先回去,朕会拟好圣旨,昭告天下。”
萧景昭应下,顿了顿,又说:“您也要保重。”然后牵起沈玉如,走出满是血腥味的宫殿。
事情发生得太快,沈玉如到现在都还不太有实感。萧娘子纹丝不动的那一幕,比太医说救回来了,给她留下的印象更深刻,冲击更强烈,以至于她现在腿还有点发软。
萧景昭扶着她走出宫殿,一个太监过来:“陛下说沈姑娘今日受惊了,特意安排了车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