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川舟一愣怔,倒没料到楚引歌会这么说,看来是真不怕。
他又有些懊恼,这女人酒醉之后对所有男子都这么卸下心防的么?还能在榻上如此闲适地谈论此等琐碎之事?
刚刚的欣喜一扫而空,他的喉中泛了酸味,日后定不能让她在人前喝酒了。
却不想楚引歌趁他神思涣散之际,仰头撞上了他的面具,他轻呼,手一松,她的两手挣脱将他往后狠劲一推,踉跄地跑下了榻,外衫摇坠,褪至脚踝,她已不知那是从她身上垂落的,只觉碍事,将它踢至一边。
青玉剑在暗中泛着银光,楚引歌迅疾地拿起剑,头还是有点晕沉,赤足如踩棉花般,深一步浅一步地往榻处走去。
但她的剑倒是拿得极其稳当,目标明确,直刺榻上之人。
白川舟哑笑,她还是那个揽月楼咬他下颌的女贼啊,巧诈黠慧。
先以巧言诱之放松警惕,再发狠致命,打得人措手不及。
他能看清那么多人,却总是三番两次地上了她的当。
听她言道:“我已婚配,你不该辱我清白,这样我与夫君如何交代。”
她应是气极了,快如闪电,未有半分拖泥带水,剑剑露锋,杀机已显。
白川舟不知该不该欣喜她如此为夫家考虑,躲闪着楚引歌的飞剑,解释说道:“我并未动姑娘半分。”
“那你为何和我躺一处榻上?师父还说阁主举世无双,我看是卑鄙龌龊,此等败类,我替天下人诛之。”
......
她在怒斥,可白川舟听到的却是她的气息已经愈来愈乱,应是动了真气,经络不通,怕是伤口坼裂地更严重了。
这样下去恐会有性命之忧。
他蹙眉思虑,必须速战速决,赤足跳榻,那剑如游蛇般紧跟而来。
“你五岁那年.....”
话断在这儿,那青玉剑果然在空中一滞,在等待他的后语,白川舟趁机绕到她的身侧,在楚引歌的枕骨之下的脑海穴轻压了压。
只听“你无耻……”,怒音还未消,她就软了身,倒在了白川舟的怀中。
这一场激战才堪堪停歇。
白川舟喘了口气,将楚引歌拦腰抱起,小心慎意地将其置于榻上,重新燃了灯。
他终于可以好好地看看她了,他的新嫁娘,他的小夫人,他的小骗子。
但他也骗了她,她不知阁主和世子爷都是他。
他失笑,两相扯平。
周遭都是被楚引歌损毁之地,捅成筛子的帐幔,软衾内的蚕丝纷飞,扬得遍布都是,可她躺在那儿,这残损朽败也成了满地繁花。
似白川舟想得那般,她的娇颜因酒意酡红,羞怯朦胧得迷人,未施脂粉,却依然眉黛青颦,未点绛唇也依然红得发艳,楚腰纤细掌中轻,母亲倒是没说错,他的确有福气。
可谁能想到在面具之下,在黑夜之中,她是如此的烈性,额头上有些泛青,想必是刚刚使了全力在撞他。
她确实如蔷薇,但却是一支长在夏日的野蔷薇,绿叶之下皆是荆棘,天生反骨又热烈。
他低笑了声,呵,和他倒是像。
白川舟缓缓褪下了她的素白中衣,内里只剩一件抱腹,上缀娇柔菡萏,两处花蕊微耸。
他的指尖一顿,那被火捻之感又浮涌了上来,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方寸尽乱。
但在见到那粉白抱腹前,白川舟可对天起誓,绝无企图之心,他只是心切于她的伤口。
可眼下他体内欲燃的燥热,不得不迫他承认,他对她有不小的企图。
他很少有说错话的时候,可他觉得刚刚那句话便错了。
他现在是动了她半分,且起了湿漉漉的妄念之心。
一盏孤灯。
白川舟敛了眼帘,起身从柜内取了一雅白瓷罐,里装的是祛疤的膏脂,他平复好心绪,才敢走到榻边。
神思归拢,他先用纱布止了血,玉濯般的修指细细为她涂抹着膏药,一寸一缕,极其耐心。
白川舟以为是可以受得住的,他向来自持,对情.欲无所念。
可从她体内传来的暗香却似云烟,若菡萏的枝蔓,将他缠绕束缚。
她明明就那样静躺着,什么都没做,可他就是动弹不得。
他避开了眼,只盯在她的玉臂处,可脑海中却在无意地勾勒她的形状,他被自己野蛮生长的邪祟吓了一跳。
白川舟再次起了身,这次他去的是暗室外,临窗静听了听水流之声,让自己的欲念在净水中洗濯,手执素杯,杯中斟满她皱眉说苦的不夜侯。
良久,他才回到暗室,复坐,继续上药。
可欲念怎能被控制住?
它会从各处逃窜,她的肌肤里,她的纤纤素手,她粉白抱腹的一角,甚至于她皮开肉绽的伤处,都是他欲念的豁口,全数汇集在他的心房。
起复多次,白川舟轻叹了口气,逃不过。
他将瓷罐瓶盖拢紧,置于一侧,静静凝视着她。
见她樱唇在孤灯下愈加娇艳,引着他,勾着他,诱着他去采撷。
他将面具摘下,露出眉目如画的俊容,可神色却不似平常的纨绔风流,而是极其竭诚。
微微俯身,“棠棠,我现在是以世子爷,你的夫君之名送你个定情之物,应当合情合法。”
他手心竟发着汗,潮腻润热。
再靠近几许,灯焰似笼了层迷离的光晕,他们已是极近,气息交织,白川舟的眸中染了情愫。
他摩挲着她的下巴,似下了极大的决心,才敢在她唇边轻轻地,轻轻地落下一吻,万般温柔。
他惊觉于她的绵软,竟比想象中还要香甜上几分。
他将衣衫捡起,一件又一件地替她穿好,唇上还有丝她的蜜香,白川舟忍不住轻笑:“棠棠好甜。”
-
仲夏日头起得早,楚引歌醒来时,晨光已从雕花窗棂中斜射进来,斑驳了一地。
她坐起身揉了揉昏昏沉沉的脑袋,静思了会,只记得自己喝醉了酒,那阁主扛起她丢进一个极黑的屋子,之后她便睡了过去,就这样到了天亮。
可她又直觉这中间似少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情节,但任凭她怎么回想都是混沌一片。
楚引歌环顾四处,这是楚府的素心苑东厢,她的寝屋。
看来是那阁主将她送了回来,她缓缓睁大了眼睛,也就是说那阁主知道她是楚家二姑娘了?
可转念一想,这好像又不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不是说天语阁知天下事么,知道她是楚引歌倒也不稀奇,她也不是什么大人物。
掀楚引歌被下榻,还在努力回忆昨日种种,坐在铜镜前,刚半眯的眼眸又倏尔睁大。
她额头处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一个青包?!
她自诩剑法不错,即便醉酒,以她的防范心不至于落人下风,这昨晚定是发生了什么惊心动魄的事。
醉酒误事,她不住懊悔,日后断不可在外头喝任何果酿了,谁知道会不会如天语阁这般喝着甜津津,却是三杯下腹醉人。
今日已是起晚了,楚引歌打开衣橱,却见一物落在地上,是蝴蝶面纱。
是了,她昨晚去天语阁就是为了拿这个,弯腰拾起,抬眸间,见到了黑蝶面具,轰雷掣电间,她回忆起自己为何中大包的缘由。
对,是面具!
是她撞到了那阁主的面具!
那阁主道貌岸然,对她摸手又触脸,还与她共处一榻,图谋不轨,她当时气极,就略施小计,下了榻拿剑刺他。
之后.......
之后发生了何事,她就真得半分都记不起来了。
楚引歌忙低头看看自己,依然是昨夜出行时的一身劲装,身上也无痛感,连左臂的伤疼也好了许多,想来那阁主后来没对她如何,这倒是令她稍稍安心,应是被她的剑法震慑住了。
面具边上还躺着一纸,上写“两月之约勿忘,”她轻嗤,字写得倒漂亮,人却丧伦败行。
不过在晕倒前,那阁主似还说了句“你五岁那年.....”
五岁,对她而言,是人生的分水岭,家中来了不速之客,父母被杀,她不得不流浪逃亡。
这阁主既能说出这么关键的一个时间点,想必确实知道她的生父母是何人,这两月之约她还得去赴。
可他毕竟对她行为孟浪,断然不能独自去了,下回若去,还是得拉上剑师父,免得那阁主又起贼心色胆。
她迅速换了宫服,洗漱净面,给姨娘请过安后,就匆忙塞了口吃的往府外走去。
路过正堂庭院时,余光轻扫,担担绫罗珠宝摆在院中,那箱笼上书“白家”,这是侯府的迎亲礼罢,虽说是她的亲事,却这些翠玉明珠却和她没多大干系,她过了个眼,便急溜溜地上值去了。
无论成亲与否,她依然是那个为了每月五两银勤勉上工的小画师。
而今日宣安画院倒迎来了一桩大事。
娴贵妃要来钦点四皇子李诺“成童礼”的画师人选,众人早早地站成两列恭候贵妃娘娘驾临。
炙日烈风,画师们平日大多都在室内劳作,风吹不到日晒不着,骨软筋酥,这一久等,皆松了肩,垮了腰,交头私语。
“咦,这赵詹事不是早已垂涎这良机已久,怎么今日未瞧见?”
“你还不知啊,赵詹事被世子爷掺了本,说他巴结权贵,早间就被罚到矿地清心寡欲去了,得一个月后方能回来呢。”
“世子爷?可是那纨绔?他怎插手起我们画院的事?”
“还不是院里有他的佳人,有人看到世子爷昨日接她下值呢。”
.......
后头已哄笑一团,楚引歌能感受到他们的眼神在她的后脊梁游弋打量,她压下不适,腰间挺直。
这宫里最兴闲言,她和世子爷的婚期尚未定,画院众人皆未知晓他们俩的关系,便有不少人以为是楚引歌利用职责之便在攀高枝儿,而那世子爷纨绔,想必是个来者不拒的主,两人走至一处,流言便发了芽,被风吹向四处,生根长出了纷杂的食人花。
他们的那一张张嘴就是食人花,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宋誉站在她身侧,自是将那些话听到了耳中,轻言安慰:“别理会,等这些人知道你是世子夫人后,还不定怎么来奉承你呢。”
楚引歌偏头,笑道:“那你先奉承奉承,让我高兴会。”
宋誉一听她还在拿自己打趣,就知她没放在心上,心里便松快了下来。
侧目看她,见她额头上起了一旖旎青包,也笑着戏言道:“世子夫人和世子爷昨日倒是激烈,我等羡煞。”
楚引歌觑了他一眼:“谁要和他如何.....”
她碰了碰自己的前额,轻嘶道:“别提了,最近总能受些无妄之灾,等休沐我得去天佑寺拜拜,佛祖近来都不关照我。”
“在院门就能听到你们的叽叽喳喳,”掌院赵封迈步近来,他和赵詹事是父子,体态语气都极其相似,眼神往楚引歌一扫,“个别画师不要以为和世家子弟走得近就能胡作非为,这是大宣第一画院,不是街头闹市。楚编修,你说呢?”
窃窃私语的人众多,但掌院单点了楚引歌之名,且还阴戳戳地暗指,以公报私之意不言而喻。
一人被训,除宋誉外,众人偷笑。
楚引歌上前作揖行礼,垂眸道:“掌院说得是,卑职记下了。”
话音刚落,就听院外一声尖嗓清音:“贵妃娘娘到。”
众人忙闭口藏舌,整衣敛容。
楚引歌退回原处,低眉垂首,只听众环婢窸窸窣窣之声,随后垂袖站在两侧。
先头的那道声音变得悠长:“跪!”
众人皆跪地,“拜见贵妃娘娘!”
楚引歌用余光扫到裙摆上的缠枝花卉纹,锦纹瑰丽多彩,美若天上云霞,金线往上蔓延,勾着人的心思也不住向上,裙裾下,是一双织金绣鞋,绣面乃是四大名锦之首的云锦所绣,以金为底,上刺雪白雀羽,莲步轻移,那上面的羽毛似能轻盈地出离飞舞。
“勿须多礼,都起吧。”
她的声色也十分悦耳,漾入耳畔,沁人心扉。
楚引歌起了身,依然垂首,就见那雀羽飞到了她的眼前。
“素闻楚编修乃大宣第一女画师,本宫今日有幸来画院,自是得好好瞧瞧。”娴贵妃笑赞道,“抬头。”
楚引歌这才抬了眼,这是她进入宫中以来,头回见到后宫之人。
流云髻上斜插着鎏金银凤簪,耳挂翡翠碧玉坠,富贵华丽,但最难以忽略的是她的那双眼。
娴贵妃的眉目和世子爷的极像,应都承传侯夫人,凤眸多情,眼波流转已是千娇百媚。
难怪能盛宠多年,这般天人之姿,连她作为女子都觉目酣神醉。
许是和世子爷打交道久了,楚引歌对于娴贵妃倒是不怯,目光坦荡地任由她看着。
娴贵妃凝了半瞬,笑道:“想不到楚编修不仅丹青妙手,连模样也生的这般好,也不知会便宜哪家小郎君。”
嗯?旁人若不知楚府和侯府定亲一事倒是人之常情,但娴贵妃作为世子爷的长姐,且传闻两人感情甚笃,不可能不知。
果然,楚引歌抬眸间就看着眼前人俏皮地眨了眨眼,就知她是故意调侃,这姐弟俩还真是.....一母所生,一脉相承。
她看着娴贵妃的双瞳剪水,像极了那个人勾惹她时的样子,蓦然红了脸,敛眸道:“贵妃娘娘过誉,卑职愧不敢当。”
赵掌院毕竟在官场里摸爬滚打多年,脑子活泛,不似赵满那般鲁莽,他在一旁瞧见娴贵妃对楚引歌的青眼相看,恐怕这小编修真能攀上侯府,否则贵妃娘娘不可能特意瞧看她。
能在后宫爬上如此高位,最是知道礼数,贵妃娘娘绝不会平白无故地将楚引歌单拎出来,且画师以手为工,哪需要凝睇脸?这是在为世子爷相看罢。
他往前一步,笑道:“贵妃娘娘所言非虚,楚编修笔下生花,她春闱时的那副《卞山秋色图》到现在还广为传颂,工笔写意诸体兼备,得此画师,实乃画院之幸。”
曲意逢迎之态,全然不似方若训楚引歌时的那般刻薄状。
娴贵妃怎会不知他在刻意讨好,笑道:“赵掌院如此机警,若是令郎能习得半分,恐今日就不会在矿地了。”
她早间就听闻了世子爷去了御史台掺了赵满一事,就愈发好奇,她这个弟弟为了被人怀疑是故作纨绔,向来离宫中是非甚远,这是瞧上了怎样的一个可人,竟能为她出头到如此地步,现下一看,明白了几分,除了姣好的样貌,林下风致的气质是旁的女子比不了的。
娴贵妃见掌院面色发白,也不再顾他,对着众人言笑道:“诸位画师也不必拘礼,想必大家也知道本宫今日所来的意图,那就长话短说,成童礼是皇族大事,为了以示公平,本宫想了个法子,出题寻师,画作最佳者优胜,诸君有何疑惑,皆可问之。”
娴贵妃眉目盈盈,语气柔和,丝毫未有贵妃的架子,便有人放胆问道:“贵妃娘娘,那何人来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