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引歌往窗边坐了坐,挡住了那扰人的光,他应是睡沉了,连呼吸都变浅了许多。
她这才敢细看他。
他的眉骨其实是深邃硬朗的,连下颌线都有几分凌厉,看起来威严得不可侵犯,但许是他醒时,总是不正经地笑着,这些刚韧也跟着变得柔和。
他的眼睑泛着青,楚引歌想起他眸底的猩红血丝,一看就是夜夜笙歌,买笑追欢留下的痕迹。
她的心里莫名地有些堵。
有时间寻花觅柳,却没工夫看她写的约法三章,看了第一条就说错得离谱,现下看来,就是他在为看不下去找借口开脱。
她挪了挪身,任凭光落在他脸上,好好晒晒他的厚颜。
却在低头垂眸间看到他手边压着的宣纸。
那不就是她写的约法守章么?
楚引歌轻轻地提着他的胳膊,竟一时没抬得起来。
他的肌肉线条极其紧实,蓄满力量,她不得不用两只手去托着,将其置于自己的膝上,再空出手去够那三张纸。
等将他的臂膀归置原位时,她觑了他一眼,白皙的玉容上带着点熟睡的绯红,很好,应当不是在装睡。
楚引歌低头看手中的纸,令她意外的是,他竟在密密麻麻的条例边上仔细评注了,每一条都有。
譬如她写道:“第二十三条,表面夫妻在府中距离需保持一尺开外。”
他评注:“极为不妥。”
又譬如她写着:“第四十五条,若是收到邀宴,夫妻双方为秉承良好口碑名声,需得一同前往。”
他评注:“尚可。”
诸如种种,她洋洋洒洒地写了一通,他也慷慨淋漓地评了一番。
甚至还有一条她写道:“若是爷有所爱,需纳妾,吾绝不干涉。”
他的笔锋与天语阁阁主的稳健截然相反,极随性,这一条就似是带着赌气评注:“小没良心。”
“......”
这倒是和他方才说得那句“小白眼狼”异曲同工,她在他心里好像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娘子。
全篇看下来,凡是府内涉及到不同吃不同住等之问题,他都是“极为不妥,删之”,但若是府外赴宴,他都评为“尚可”,甚至从那上扬的笔触中还能看出他的喜悦。
他的笔势就能看出他提笔时的心情几何,喜怒悲欢皆在笔画之中,情韵欲流。
楚引歌也算是看明白了,世子爷单纯良善,就是爱玩,还得让她带着他一同游玩。
但他好像还想和她同吃同住,楚引歌略一沉思也想通了,若是刚开府,偌大的府上除了丫鬟小厮,恐怕只有他和她两人,以他游戏人间的心性,这当是无趣得很。
她若再另择一院而住,他怕是要更郁悒了罢。
难怪他如此反对。
转念一想,其实住在一个院里也可,平日里听他打趣逗乐倒也解闷。
楚引歌将纸重新小心翼翼地放回他臂膀下,可真沉。
这体魄倒是极有练武天资,但听剑师父说,侯府自六城将军后三代内不能习武,真真是可惜了。
日落终于跌进了迢迢山海,车厢内余风情几两。
她在看他。
楚引歌抱膝,借着道路两旁时隐时现透出的灯火,看他的长睫卷而翘,薄唇勾弯而撩人,不知怎么就笑出了声。
这口是心非的家伙。
他明明将每一条例都认真地看完了,还心口不一地说没看。
马车颠颠,这是一天中最含糊的时刻,昼透进了夜,夜缠着昼,边界不分,暧昧不明。
楚引歌白日的理智也有几分被颠出了车外,她缓缓靠近了半许。
这就是她未来的夫君啊。
虽风流纨绔,但天真无邪,都不知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就敢娶她,会在四皇子面前夸她画画那般好,会认真看她所写的守章,会给予她尊重,会不想她嫁得太委屈。
他白皙的脖颈上还留有那道剑痕,虽淡了,但还是一偏头就能瞧见。
也不知他若知晓她就是那晚女贼作何感想,会不会恼羞成怒,当场和离。
若是如此,就随了他的愿,离就离罢,他已经帮她许多。
她突然想去碰碰那喉间的淡痕。
楚引歌被自己冷不丁冒出的荒诞想法吓了一跳,她的神志在告诫她不可以,不合规矩,成何体统。
可这想法却在她的四肢百骸中摇曳生姿,她的指尖已经开始要远离她去流浪。
心底的声音又在催说,去碰碰罢,这样能将你的愧疚少上几分。
楚引歌被自己说服了,她对他确实有几分惭愧,那晚若不是遇到世子爷,恐怕她早已在慎刑司遭邢狱之罪了。
她舔了舔干燥的唇。
深看了他一眼,应是没醒,车厢回荡的只有她乱蹦的心跳,咚咚之声响得厉害。
楚引歌小心翼翼地,诚惶诚恐地探出一指,屏气凝神,轻轻地、轻轻地覆在了那淡痕上。
其实已经淡到感受不到伤痕的凹凸了,指端传来的皆是他体肤的温热。
她沿着剑痕柔缓轻移,小指似还扫到了他的喉结。
这也是她在那晚磅礴雨夜中最先探摸之物,她与他结识竟是因为他的喉结。
楚引歌不由地咽了咽口水。
又想起那时她触了后,他轻斥她占尽了他便宜。
其实那晚真没有,因为在黑灯瞎火中,她只想着逃命,哪想会碰他?只是无意碰触到罢了。
但今夜,倒好像有点乘其不备轻薄他的意味了。
楚引歌胸口隐烫,她觉得自己现在这般和那无耻阁主摸手触脸有何分别?乘人之危就轻薄人家。
她有些不耻,忙将手往后一缩。
却未料到被一滚烫的手掌抓握住皓腕,她心中大骇,做坏事竟被当场抓了包,明明她刚刚看他睡得那么沉。
楚引歌偏头看他,见他已睁开了眼。
眸底还泛着刚苏醒时的水雾朦胧,湿漉漉地看了过来。
声色也懒懒的,带点未醒透的嘶哑:“小白眼狼,想偷偷对哥哥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棠棠对阁主:卑鄙无耻,轻薄人家。
棠棠对世子爷:单纯良善,想同住只是想同我玩。
世子爷:不,我只是想暖榻。
第26章 牵了手
车辘滚滚, 轧在青石板路上,门户高悬的灯笼烛火从车窗外落了进来。
斑驳光影跃在白川舟的脸上,一会明, 一会暗。
那声“哥哥”尽添不可名状的旖旎。
楚引歌跪膝看他的眼神迷离, 似还不甚清醒, 她哪还想再对他做什么, 该做的都做完了,她本就像撤手的,谁能想到被他抓了个现行。
她怀疑他根本就不知她之前干了什么, 便谎称道:“我看爷的颈侧停了只细蚊, 正欲拍之,爷就醒了。”
她听白川舟长长地“哦”了声,尾音上扬, 声色又轻又哑:“那可真是有劳楚编修了。”
看来他是信了。
楚引歌暗自吐了口气,转了转手腕,示意他可以松之, 却不想他竟在她的腕侧轻缓摩挲, 指腹的粗粝紧贴着她的肌肤,令她顿感颤栗。
“爷......爷这是在作甚?”
白川舟又轻柔地在她腕肌上下轻移, 慢悠悠地说道:“在学夫人拍蚊子。”
楚引歌这才恍然, 这人定是早醒了, 却在暗中不语, 他刚刚竟是在学她触摸剑痕的手法。
这坏痞!
暗色中, 楚引歌一阵面热, 今夜实在太灼人了些。
白川舟换成侧身支颐, 修手扣着她额皓腕将她轻轻往下一拉, 两人的距离陡然靠近。
体温腾升, 影影绰绰的灯火落在楚引歌的娇颜上,他看到她滴血般的耳垂,似笑非笑道: “夫人怎么对我喉间的这道痕如此感兴趣?”
他存了心要逗逗她。
她明显愣了一瞬。
却不想她反问道:“世子爷可习武?”
“未曾。”他不明她问的意图。
楚引歌垂眸看他:“世子爷不曾习武,周遭的好友也定不是武人,那这剑痕定是眠花宿柳时哪个姐姐妹妹留下的罢。”
她顿了顿,好似娇嗔又带着埋怨:“爷玩得可真花。”
玩得真花.......
白川舟都差点要当场抚掌称绝了,他就喜欢她这股猾黠劲,明明是自己干的,却能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说得有理有据,倒成了他的不是,好像他是个玩得花样百出的风流子弟。
这个小骗子。
又听楚引歌续道:“爷这些日子收敛些罢,待请期之日您也一同来楚府,我想带您见见赵姨娘。”
白川舟轻笑了声,牵着她的手腕倒是一直没放,不紧不慢地磨揉。
“想不到夫人竟如此大度,这都不计较。不瞒夫人说,这剑痕是你那好友黑蝶阁阁主留下的,我对她是一见钟情,夫人既这般体恤,那......”
他话锋一停,缓缓撑起身,近她几许,轻抬她的下巴,“我想娶完夫人后就将她抬进府里,棠棠觉得可好?”
“你说她可会同意?”
距离近了,她还能看到他多情的眉眼言笑盈盈。
楚引歌语塞,喉中一哽,这花花公子竟存了如此心思,世人都说他是邺城第一纨绔,她早知他不会如此老实。
心中忿忿,但面上不显,浅笑道:“我那友人云游四海,居无定所,最不喜束缚,怕是此事不能成。”
“这般倒是可惜了,虽那晚未瞧见全貌,但瞧着明眸应是个绝世佳人,”白川舟摩挲着她白润下巴,“夫人既如此宽宏豁达,不若做个良媒,将爷和这个美人搭根线?”
楚引歌切齿,莫名的心头泛酸,虽然那黑蝶阁阁主就是她本人,可眼前这人却是全然不知的,她还未嫁呢,他就想娶好另一个了。
她在约法守章里是说允他纳妾,可她还未过门呢,他是一点体面都不给她留了。
马车这时停了下来,只听立冬在外头说道:“世子夫人,楚府到了。”
楚引歌趁机挣脱了白川舟的束缚,走下马车垂眸道:“爷的话,卑职记在心上了,也请爷记得卑职所托。”
言罢,就头也不回地往楚府大门内走去。
白川舟手执车帘看着她单薄的背影郁愤远走,心头一紧,这恐怕是真玩花了,玩大了。
其实在她抚上他的颈侧时,他就醒了,那般轻柔,那般痒,他差点就受不住。
只不过他在想她会不会像他那般偷偷亲他,便等上一等,可身心煎熬了许久,等到的却是,她要将手撤了!
他这才抓住了她皓腕,极其玉润,一时舍不得放开。
白川舟捻了捻指腹。
“爷,世子夫人好像生气了,”立冬在一旁仰着头看着楚府大门被轰然紧闭,略带埋怨,小声嘀咕,“都说爷风流,怎这般不会哄姑娘。”
上回也是被气走的。
白川舟觑了他一眼:“但凡把车行慢些,我早哄好了。”
车帘被重重一甩,立冬讶然,世子爷可真能赖,这怎么还能怨上他了.......
-
夜色冷寂。
楚引歌回到府上和姨娘一起用了晚膳,许是这几日王氏没有兴风作浪,姨娘的身体可见得好了起来,已能喝下满满的一碗粥,连气色也红润了许多。
在侯夫人来过之后,王氏便再未招唤她去跟前伺候了,毕竟她是交换楚翎的筹码。
“棠棠在外头受委屈了?”
楚引歌这才发现自己本想帮姨娘拭脸,却心不在焉地擦上了她的青丝。
她赶紧换了盆水,摇头强颜笑道:“哪来的委屈?姨娘莫担心,我在画院如鱼得水,还有人夸我的画好呢。”
话出口后,她立马噤言,怎么又说到那人上了。
赵姨娘毕竟经历的事比多,温言道:“不是画院,那便是婚事了。可是嫁给世子爷让棠棠感到憋屈了?”
楚引歌未料到姨娘能想到这处。
她是想将刚刚发生的一切脱口而出,可这前因后果实在有些繁琐,且告诉姨娘也只是徒增她的烦恼,姨娘这才刚见好,不能再让她心疼了。
她摇了摇头:“世子爷很好,他还同我说要在请期之日来看您呢。”
随意扯了个谎道:“是今日办了场比试,我在苦思那个试题,应当还有更好的解法。”
赵姨娘见楚引歌神色淡淡,知她恐是不想让她牵念才如此说,这孩子就是这样,事事为他人考虑,却从不心疼自个儿。
她点了点对面的橱柜:“棠棠,你替姨娘将柜内的锦盒拿来。”
楚引歌照做,将柜里的黑漆描红长方锦盒置在姨娘膝上,那盒十分精致考究,盖面镶嵌鎏金,盒四面仙雀翼翼,极其别致。
只见姨娘缓缓轻启,楚引歌愕视。
里面竟是若干田产地契。
“姨娘,这是从何而来?”
她看着这个锦盒,应当是姨娘的嫁妆,楚引歌有些不解,若姨娘早早拿出,她们早可以逃离楚府,哪还需受王氏欺辱这么久。
赵姨娘缓缓说道:“今日我去了楚熹那里。”
楚引歌这就明白了。
这锦盒恐是一直被楚老爷和王氏霸占着,律法有言,嫁女妆奁应归女有。
换言之,嫁妆是人.妻人妾的私有财产,他们竟厚颜无耻到私吞姨娘的陪嫁之物。
但这锦盒被他们霸占多年,姨娘都未去求过他们,可在得知她的婚事后,却去了。
楚引歌猜到了赵姨娘的心思,哽咽道:“姨娘,你是不是为了我?”
赵姨娘温柔地摸着她的娇靥:“棠棠,我细想了想,嫁给侯府也不是一件坏事,至少世子爷对这点财物不会放在眼里,你拿着日后也有个傍身,不必吃人嘴短看人手软。姨娘知道你的婚姻委屈,姨娘没大用,也就只能帮棠棠做到这了。”
她只字不言拿到这锦盒的艰难,楚引歌两行清泪潸然落下,“你去求他们受刁难了罢?”
“哪有,楚翎还在牢里,他们还有求于你,哪敢为难......”
话音还未落,楚引歌就掀开了被衾,赵姨娘的纤腿欲往边上躲去,却忍不住轻嘶。
楚引歌缓缓将她的裤腿缓缓卷起,那膝盖上是满目绀青,这是跪了多久。
她的泪止不住得落,心痛十分,她得尽快将姨娘带出府。
她遣了如春去她房中拿来“易健堂”的玉膏,细细地给她抹着:“姨娘,你看,这膏药也是那世子爷送的,他人不坏,你大可放心。”
就是爱惹草拈花,楚引歌敛眸。
赵姨娘见她言词恳恳,不似作假,这才稍稍宽了心。
两人又闲谈了几句,楚引歌便伺候姨娘歇下了,拿着沉甸甸的锦盒回到房内,她的心也好似有了倚仗。
她也清醒了几分,他们本就是表面夫妻,他爱抬几个进府就抬几个便是,她作甚要为他患得患失,现下她有了笔不菲的嫁妆,更不用将他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