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鱼宁可玉清临痛哭出声,也好过像一个没有情感的傀儡,静悄悄地坐在这边。她真的好害怕玉清临会随着云巍而去,永远离开她。
又是一阵潮水拍来,却在即将打到玉清临的时候急急褪去。
玉清临伸手去摸那被海浪冲刷上来的一颗贝壳,把这又湿又凉、边缘锋利的残缺贝壳捏在掌中。
然后对池鱼说:“师父没事,小鱼儿莫怕。”
池鱼先前哭得发胀的眼眶,便又一次湿润起来。
“周山怎么样?”
为何到了这样的时间,她还要管别人如何?池鱼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捏了一把,紧得她难以呼吸。
玉清临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师父,可是为什么苍天要这样对她?
她永远在为别人着想,永远把自己放在最后,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愿意为她付出一切的人,为什么最终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池鱼的嘴唇都在颤抖,开口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她的泪水划落到口中,还是那海风的味道,嘴角又苦又涩——不死橓从来没有教给她这样的味觉,可是她在尝到的一瞬间便觉得,这应该就是人间苦涩的味道。
“焱核与师兄融为一体,他虽灵力枯竭,昏厥于经脉重塑的痛楚下,但还没有性命之忧。”池鱼的声音很小,却清楚地回答了玉清临的话。
“那就好。”玉清临吸了口气,“这样他也能走得放心一些,毕竟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们了。”
池鱼再难克制自己,上前将玉清临搂到怀中:“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她无措地说着语焉不详的话。
但池鱼是真的在想,是不是她一开始没有答应过不死橓重返世间,就不会成为玉清临的徒弟,不死橓也不会因为想让她收复七苦的路顺畅一些,将与守山人唯一有联系的玉清临召唤出山。
即使改变不了玉清临本来的命运,她或许也能在万云阁和玉清然一起度过平安顺遂的一生。或许永远遇不到一个为她舍弃生死的人,却也不需要她为此付出撕心裂肺的代价。
天下大乱又如何,只要她在意的这些人平安不就行了?万云阁享这世上最精妙的修为,拥有最多最强的法器,烽火连天里也能做到遗世独立。
这一切是不是真的是因为她的到来才发生的?池鱼无助地想,却也不敢去问不死橓。
就只好紧紧地抱着玉清临,想无力地把她留在人世。
玉清临全身脱力,也不抗拒池鱼的举动,只是虚弱地叹了一声:“阿鱼,我不做啥事,别害怕。我若是走了,我哥怎么办,你又要怎么办?我还有割舍不下的东西,没办法现在去见他。”
池鱼把下巴抵在玉清临头顶,却并没有因为这句话放下心来,只喃喃地喊了声:“师父。”
她甚至不知道,孤独地留在人世,对玉清临来说到底是不是好事。
远处天边有两个人乘剑而来,降落到沙滩上。
是司轩和傅霈。
池鱼低头看到玉清临在自己的臂弯中闭上眼睛,似乎累极睡去。她将黏在玉清临脸上的发丝拨到耳后,轻声说:“我们回家。”
第64章 64、不弃(一)
回到万云阁的十五日里, 池鱼都没有到她自己的寻芳阁看过一眼。
她要不陪在留春居昏迷的穆周山身旁,要么就徘徊于玉清临的遇霞楼外,满心焦虑, 又不敢进去。
尹兆已经将他们在镜花之崖中的所有遭遇都告诉给了内门弟子们听, 外门弟子们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敢多问, 却也知道他们所遇之劫绝非小事。
也因此,这半个月来池鱼不下山巅,也没有收到任何来自弟子的慰问。
她倒觉得这样挺好, 如果一个人孤寂地徘徊在这里, 或许还能坚持得下去,若还有人来安慰她些话,那池鱼就真的假装坚强下去。
曾几何时, 池鱼真的以为自己能以一个过客的身份,置身人间世外,绝不踏入红尘一步。
所以别人对她如何, 她就还给别人如何。可是原来人间真情从来不是秤砣, 两边各压一些就摆平抵消了。
可是现在,她不想还了。
镜花之崖内那神秘女子将秘密宣之于众的同时, 她也在人间四地的空中放出了一模一样的话语。
所造成的动乱并不仅仅局限于修真界, 凡间有钱有权的大家们亦加入了这场没有硝烟却横尸遍野的斗争。
于是玉清然便被尹兆派下山去, 带了五名内门弟子, 探查七苦的同时, 尽可能平息战乱, 救百姓于水火。
原先弟子们对这个决定也是有些异议的, 明明对于凡间的一切掌门司轩更为了解, 法术较之玉清然更加高深, 却偏偏派了久居山间的玉清然下山,让对门派事物以及如何教习弟子们一窍不通的司轩留在了山上。
如今看来,或许司轩早就料到玉清临在镜花之崖有此一劫,才让玉清然先出山云游。
因此这些日子来,给穆周山传功送药的职责,除了尹兆以外,司轩也负责了一部分。
穆周山那双遮天蔽日的火翼,是焱核在与他骨血相容的过程中产生的,那时候焱核还不算真正被穆周山驯服,因此这滚烫的火焰灼伤了穆周山的整个背部。
鲜血与焦黑色的皮肤掺杂在一起,瘆人至极。
这灵火灼出的伤痕一时间难以消散,反而在回了万云阁以后皮肤溃烂得愈发厉害。焱核作为十分高强的灵物,池鱼想尽方法、用了所有山间仓库里放着的宝物,也调配不出能加速穆周山伤口愈合的药物。
连那可以让人断臂再生的药膏都没有用。
就如尹兆和不死橓所说,真的只能靠他自己的灵力慢慢修复,外人能做的只有等而已。
池鱼最终能帮上一些忙的,便是用复苏草做了些药物,在不影响伤口自然生长的情况下让穆周山不那么疼一些。
穆周山除了这背上的烧痕,其它的内伤倒是好得很快。在他炼化焱核之后,加上原本在五毒秘境中冲破的境界,穆周山如今虽还在昏迷之中,却已经真正到了出窍初期的修为。
按不死橓的话说,等他醒来以后巩固境界,再与焱核共同修炼,短时间则再到出窍中期也不是不可能。
而池鱼再不掩藏不死橓灵力的同时,以她自己炼丹的成效,也一下子跨越了整个金丹期,到了元婴境。
原先她每迈过一个小境界,都要抱着玉清临高兴地跳来跳去,好像那离她能转世成人的愿望就能更近一步。可现在她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完成了许多弟子努力上百年都难以达到的成就,却一点喜悦都没有。
她真想回到刚进万云阁的时候,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还有。
池鱼给穆周山上完药,小心翼翼地把沾了药的纱布覆上他的背。
这是池鱼主动要求做的,刚开始向司轩学习上药包扎的时候还十分生疏,又怕伤口清得不够彻底,又怕动作太大弄痛了穆周山。
尽管他一直不曾醒来,可是也睡得不踏实,伤口钻心的疼痛经常稍一挪动,他就会无意识地发出闷哼声。
哪怕不省人事,他都习惯性地强忍着,紧锁眉头,把疼痛咽在口中。
维持着一个姿势上药时间太久,池鱼的腿脚有些发麻,下床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把手中已经空了的瓷瓶摔在地上。
“还好这瓶用完了,不然还要花时间再炼。”池鱼心想。
却在弯腰捡那碎片的时候划伤了手。
“嘶。”她迅速地抽回手指,却愣在了原地。
池鱼在心中道:“树老头儿,我最近……时常觉得这身体越来越沉,痛觉、疲惫感愈发真切,甚至会因为困顿乏力而不自觉地睡去,我的身体可是出现了什么问题?”
“这对于人来说,岂非再正常不过?”
“是啊,”池鱼苦笑,“可问题是,我不是人呀。”
不死橓沉默许久,才将真话告诉她:“你与这人间的牵绊越紧,入世越深,便会被这尘世间感染得越像一个真人。”
池鱼看着指尖越来越大的一粒鲜红血珠,愣愣地问:“那如果……我就这样留在人间,会变成一个彻底的人吗?”
“会,也不会。”
她听到不死橓轻声回答。
“树芯维持的□□,足够你走完寻常人的一生,坚持几十年或许不成问题。”不死橓的声音里满是遗憾,“可是你会不老,不死,直到灵魂被浊世的污垢侵蚀,魂消魄散,永无再世为人的机会。”
池鱼沉默了,那曾经是她最害怕的事情。
有个高大宽硕的身影自留春居门口走了进来。
司轩见池鱼盯着自己的手指发呆,便顺着她目光看去,快步走到穆周山床边,蹲在池鱼身旁,施法令她的伤口愈合。
这段时间的相处,司轩话并不多,但是池鱼也渐渐习惯了这位掌门师伯对自己那超出寻常的关心和细致。
见司轩这样认真地对待一个伤口,她甚至还饶有兴致地开了开玩笑:“师伯这要是再晚出现片刻,就看不见伤口了。”
那张万云阁上下人人见了都要板正身体的冷脸上,顿时就松动出一丝笑意。
可随后池鱼的话就让司轩笑不出来了。
“一直很想问师伯一件事来着,没有寻到机会。你其实……认识我的前世,对吗?”
司轩低下头去,池鱼便得到了答案。
“没事呀。”池鱼笑得没心没肺的模样,“师伯不想相认,我就当从前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不提也罢,掌门师伯还是阿鱼的掌门师伯。”
*
司轩来留春居,除了是来查看穆周山的伤势,还将玉清临让池鱼去一次的消息带给了她。
池鱼只在回山第七日的时候走进了遇霞楼,与玉清临说了会儿话。
曾经鸟语花香的遇霞楼里四处挂满了白绸,那日遇霞楼的樟树上落的不是红色的树叶,而是一串串纸做的铜钱。
玉清临坐在树下,一壶壶空了的酒瓶歪七斜八地倒在她身边,可玉清临却神色如常,不见丝毫醉意。
她本就是玉石,怎么会醉呢。
“你来啦?”玉清临招手,“小鱼儿,给师爹上柱香。”
池鱼只觉得万般难受,寻不到一个出口。
遇霞楼的大门也只有那一日打开过,因为玉清临听闻人间祭拜山神的时候便是这样,家家户户敞开大门,不得合上,以免阻碍神祇降临的路。
可是山灵永沉地心,云巍不会有转世,也不会轮回来看她一眼。
池鱼又觉得,玉清临其实比谁都清醒,清醒地痛苦,所以才固执地活着。面对这样的玉清临,她这么多日来都想不到任何能安慰到她的话。
连身处遇霞楼,她都觉得是在打扰玉清临和云巍神魂的相处。
所以她时常蜷缩在遇霞楼大门外的草地上,待日出便离去,就这样睡在离玉清临最近的地方,都觉得要心安一些。
终于等到玉清临来唤她,池鱼又生出近乡情怯的感觉。她怕玉清临依然陷在无尽的悲伤中,又怕她为了照顾自己的情绪强颜欢笑,便连悲伤的权利也被夺走。
可是玉清临却并没有如池鱼想象那般。
她比谁都活得透彻,难以从那与挚爱道别的悲苦中走出,她就大大方方地沉浸在痛苦里。人间对她而言还有留恋,她就坦坦荡荡地活着,绝不多矫情。
“小鱼儿,你来。”玉清临一身白色长裙,将头发用一根长长的木簪,低低地盘在脑后。她不着粉黛,眼中光芒不再,却看起来比前几日状态好了许多。
等池鱼走近些,玉清临从贵妃椅上起身,拉着池鱼坐到梳妆台前,将她自己用红色绳子随意扎起的马尾解了开来。
她用木梳轻柔地梳着池鱼的长发,温柔道:“总觉得比上一次替你盘发的时候,头发长长了许多。”
池鱼都快记不得上一回玉清临是什么时候给她梳的头了,可是头发将她的头皮扯得十分舒服,池鱼就觉得像是回到了半年前刚认识玉清临的日子。
玉清临帮她把长发挽起,又用青黛替池鱼描眉。
“是师父不好,小鱼儿这般年华,应该是无忧无虑长大的,不该整日愁眉苦脸。”玉清临轻柔的鼻息打在池鱼脸上,说,“你眉骨和鼻梁立体,这弯弯的眉毛虽说与你的性子匹配极了,却不适合这样的轮廓。”
她仔细地描着,随后又给池鱼上妆,以她熟悉的方法勾出细细长长的眼尾,末了向后仰去,左右端详着池鱼:“我的小鱼儿就该有这样明艳的色彩,天姿国色,自然是要装扮起来的。”
池鱼没有去看镜中自己的模样,却盯着玉清临苍白的唇,微微点了点头。她想,只要师父喜欢,她的存在若能给玉清临一片灰色的生活里带去半分光亮,让她做什么都可以的。
玉清临怜惜地摸了摸池鱼消瘦的脸颊:“我们还有许多场战要打,阿鱼,你要好好睡觉,开开心心地过日子,活得任情恣性一点,就当带着师父的这一份一起。”
池鱼将手覆在玉清临的手上,却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
从前她的没心没肺,潇洒快乐,其实也都是装的。
“好。”可她最后还是这样答应道,“阿鱼会努力的。”
第65章 65、不弃(二)
池鱼抱着玉清临给她的一大堆胭脂水粉回到寻芳阁的时候, 被眼前的情景震在了原地。
在经历了镜花之崖种种后,池鱼这些时日过得十分孤单,所以她从内心深处都不想再回到她这个荒芜的院子里。
寻芳阁里她心境所化的院子, 比任何一个人、一个地方, 都在清晰地提醒她, 你池鱼就是孤身而来, 也要孤身离去,你不属于这里,每一丝人间温情, 都给的不是你。
所以当池鱼走入寻芳阁院子里, 看到满树花开的时候,震惊之余,更是难以言说的难过。
“是不弃啊……”她有些哽咽道, “我种下的所有不弃,怎么全都开了。”
池鱼将第一朵花开的树枝埋入留春居的时候,其实对于剩下的不弃并不抱有希望。开也好, 不开也罢, 有一朵花属于她就已经满足了。
没有想到,满院花开, 会是这样缤纷的景象。
“其实司轩把不弃种子给你的时候, 并没有将它的由来告诉你。”不死橓突然说。
很远的地方, 有群山百座, 山上终年覆雪, 群山中间是茫茫的草地, 围着一个像海一样辽阔的湖。可再一路向下行个三天三夜, 又会进入一片无边无际的荒漠。那巨大的湖水滋养出了一种粉紫色的花, 风将种子吹到了沙漠中, 随着日月的变迁,那花竟然在沙漠上扎了根。
那花无茎无叶,根扎进沙里半年就直接从沙中开出花,远远望去像是被人从树上折下丢弃在地上,当地人给它起名‘不弃’。
这是当初司轩告诉池鱼的。
但“不弃”这个名字的由来,并不是因为它无根无枝。
而是因为荒漠中的旅人,跋山涉水而来,身陷茫茫荒原之中,只要见到了不弃花开,便知道,离那草原和辽阔的湖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