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顺贵妃几乎再也不出现在任何人面前, 据说她的宫殿请来了大大小小许多佛像, 改造成了一个小小佛堂, 从此日夜唱经祈福。
只有一次初秋之时,气温骤降,司轩习武的时候不当心染了风寒。好不容易傍晚压下了温度,夜半又烧了起来,他头疼脑热自知情况不对却又忍着不肯出声,想着该喝的药都喝了,熬一熬也没什么大不了。
昏昏沉沉之间,司轩感觉到有一只凉凉的手摸着自己的额头,将他抱在怀中轻轻哄着。他的眼睛酸痛,将视线胀得模糊,却依然看得清楚那就是顺贵妃。
如今那么多年过去了,连驰旭都能凭着他与王后极其相似的容貌一眼将他认出,那么以央金格尔同王后这样深的情谊,怎么可能将他完全当做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一样抛在一旁呢?
连瞬间的停顿和迟疑都没有过。
穆周山却皱了下眉头:“是啊,明明我才是贵妃从未见之人,她能猜出我的身份,怎么可能对你视而不见。”
司轩斜眼扫过去。
自从穆周山猜出他的身份之后,连敬语都不用了。这让他浑身上下哪里都不舒服,可又没处说道理去。
“你们同阜熙相处的过程中,有没有意识到她只记得前世所有美好的回忆?”
穆周山和司轩的神情都一下子凝重起来。
“她母妃的情况与她完全相反,她只记得最痛苦的那一部分。”
央金格尔一生其实都在被条条枷锁束缚着,明明是背负着气运的天选神女,却没能跳出一支属于自己的舞来。
连她为数不多的东西,都要一一拿走。
当驰愉的气息在这世间消失的瞬间,便是她再难克制心底的悲愤之时。所有的美好顷刻烟消云散,从此她只是一个被仇恨控制住的利器。
“太过巨大的痛苦是足够压垮一个人的,有的人能挺得过去,而有些人……变得疯魔是她的身体自主选择来保护主人的最后方法。”
驰旭说完这句话,穆周山回头看了他一眼。
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
穆周山有时并不敢想象,如果他的生命里没有出现池鱼这个人,没有发生过后来的一切,没有让他终于发现她的身份,那么他最终究竟会落得一个怎样的下场。
有无数个瞬间,他也曾希望自己是个痴人就好了。没心没肺,能做这世上最快乐的人。
好在他不是。
显然央金格尔没有他这么幸运。
他们虽然分出精神来对话,可是手上的控制并没有因此被打乱。也不知是央金格尔并没有完全释放出自己的灵力,还是在等待着什么。
“所以……”司轩忽然开口道,“你究竟把池鱼藏在了哪里!”
“什么?”穆周山震惊地睁大双眼。
司轩对着驰旭所站的位置微微颔首,便见到驰旭的双手周围出现点点荧光。
“她今日穿的衣服,是玉清临和涉川共同制作的,完全算得上是一件法器。玉清临将自己的灵力编织到针线之中,能为阿鱼抵挡住一次致命的攻击,也能让她在所经之处留下印记。”
驰旭的手上有玉清临的灵力。
穆周山随着司轩的目光看去,就见不远处一座巨大的王宫上方有星星点点的荧光升起,在远处的黑夜之中十分显眼。
“酆都帝宫。”
司轩的眼神忽然变得凌冽起来:“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一时有些拿不准驰旭的态度。方才驰旭的所作所为让司轩以为他对过去的一切心怀愧疚,并且在灵魂归位后良知尚存——从他对酆都治理与守护亡魂之间便可见一二。
池鱼既然与他们说好要在王宫那边与尹兆一起守护结界、等着他们出去,如果逾期不归还要担起及时摇铃的重任,又怎么可能任性妄为,独自下酆都来呢?
如果不是得了尹兆的旨意,那就一定与驰旭脱不了干系。
他忽然开始思考一个可能性:“如果央金想拉三界陪葬仅仅是因为她在那样的重击之下遗忘了人间所有美好的事情,那若是池鱼在此能唤起她的回忆,岂不是能轻易化解?”
说完司轩召出莫停,剑指驰旭:“而你却把她关了起来,究竟意欲何为。”
“他做的不错。”穆周山在旁运气施法,一边应对着央金格尔那威力陡然增加的凤凰羽箭,一边开口道,“不能让阿鱼过来。”
驰旭低头苦笑。
既笑原来自己在驰乐心中是如此不堪的形象,又笑倘若没有发生这一切,穆周山本来能是他心中女婿的最佳人选。
他们也会是天下最有默契的君臣。
驰旭说:“阿愉死后那妖火肆生的时候,那些强烈到极致的痛苦,与天地灵气交汇在了一起,阿愉母妃作为灵器的那一部分,就此觉醒。”
而作为苦难的尽头,又身负气运,她在觉醒之后就意识到这世间另外七个灵器的存在。
也知道,当这些灵器汇聚到一起的时候,可以迸发出毁天灭地的力量。
她活在这世间的意义只剩下拉芸芸众生为她所爱之人陪葬!
可是灵器觉醒的过程是十分漫长的,而央金格尔在觉醒之初就耗费了巨大的灵力召来妖火,此后修整了几百年才终于慢慢恢复灵力。
这段世间里,她也从来没有一刻放弃过将人间搅得动荡不安。
天褚亡国之后,央金格尔附身在了每一个大国的宠妃或王后躯体里。无数苍生的命运掌握在她的一颦一笑,和一念之间,她只觉得无比畅快。
当初酆都与奈何桥之间的裂缝并不是央金格尔故意撕出的,只是她莫名感知到哪里有一股很熟悉的气息,那时候她身负重伤,灵力不稳,却被那股气息深深吸引,哪怕再次受创也一定要前往查探一番。
然而她并没有找到那股气息的来源,却意外发现这里会有灵魂往来。
吞噬灵魂对她而言,竟然能够大大增进修为,补充她的灵力。只是没有过多久,灵魂的丢失就被地府的人发现了。
原本央金格尔因此感受到了一丝惋惜,可是紧接着她发现了一个更大的秘密。
那造成她如今现状的罪魁祸首,驰旭,竟然就是酆都鬼王,也是象征着“死”的那一方灵器。
可惜以她当日的灵力和修为,根本不能够与全盛时期的驰旭抗衡。而且她寄生在凡人身上,根本无法主动进入那酆都鬼域。
于是她等啊,等啊,终于等到了七苦一个接着一个苏醒,等到了人间战火不断,修真界和俗世的界限模糊不清,大部分的人心中只有利益,没有真情。
等到了她所受的伤全部康复,等来了与驰旭正面对决的这一天。
央金格尔说完,笑得眼泪从那画得妖娆的眼角溢出。晶莹的水珠将她的眸子衬得亮晶晶的,那一刻她看起来与许多年前离开雪山前夜,在苍茫星空下奔跑于无垠草原之上的少女没有任何差别。
在笑声戛然而止的同时,央金格尔终于不在隐藏自己真正的实力,她身后的尾羽数量顿时增多,每一支羽箭的长度都扩大了两三倍,箭身火焰熊熊,与穆周山的炽翼不相上下。
央金格尔满面讥讽,看向他们的目光就如同睨视着蝼蚁。她在空中轻轻地摆了一下手指,那些尾羽互相之间慢慢靠拢,不消片刻就融合成了一支顶天立地的长箭。
以天地为弓,蓄势待发。
“不好!”
纵使隔着十分遥远的距离,穆周山都能感受到那长箭所携的灵力绝对是他们相加都无法匹敌的存在。
可就在那灵力席卷成滚烫的气浪向他们扑涌而来的瞬间,穆周山强行突破了自己的境界,指尖翻转结印,与司轩和驰旭一同抵抗着央金格尔可怕的灵压,一边向后退去,展开炽翼,将整座酆都帝宫挡在自己身后。
“不可以让她知道这一切。”穆周山的牙缝之中漏出嘶哑的声音,“否则的话,她只会将一切的过错归咎于自己。”
会将之后发生的所有,都与她当年为国为民、却也藏着一分小小私心的纵身一跃,全都关联起来。
而她记忆中那个永远温柔,永远是她最后港湾的母亲,将她彻底遗忘在了过去,成为了如今这般模样。
穆周山不想在那样一双好不容易生出属于自己希望的眼神里,再一次出现落寞和无措的情绪。
那些性命和祸端不应该系在池鱼身上,她为那苍生和安宁已经付出够多了,没有人可以再用任何理由给她戴上不属于她的枷锁。
他想驰旭或许也是出于一样的打算。
眼见着央金格尔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溢出,他们就快抵挡不住,穆周山许久不曾有这样心急如焚的感受,他闭上双眼,再一次调动周身灵力去冲击自己的灵核,准备好借用那巨大的羽箭携卷而来的灵力去突破自己的极限,将境界再拔得高一些。
哪怕废了这一身根骨,把□□燃尽,他也要尽自己所能挡在她面前。
用生命作火引,穆周山也要给池鱼点亮一条通往自由的路。
但是他等待着的巨大痛楚并没有袭来。
甚至那蒸腾到面前的热浪也忽然消失不见。
穆周山再次睁眼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片诡异的世界。
整个地府的天空都被盘根错节的树枝覆盖,那树枝自天空中蔓延下来,形成一张天罗地网,把央金格尔从空中压到了土地里。
第81章 81、神秘女子(三)
灵力收回的一瞬间, 穆周山和司轩同时向后退了一步。
过度消耗灵力后灵核内的空虚噬咬着他们的每一寸筋骨,身体上疼痛难耐,可是精神上又松弛下来。
是尹兆。
他那花白的头发总是用一枝不死橓枝盘在头顶, 此刻树枝不翼而飞, 白发散下, 飘荡在尹兆身后。
他像一个悲天悯人的上古神尊, 看向穆周山、司轩和驰旭的眼神中,满是恻隐。
“她……师父!”
当尹兆落于三人身前的时候,司轩原本开口想询问央金格尔是否被彻底束缚, 却看到了尹兆唇边落下的一丝殷红。
尹兆抬手将鲜血擦去, 轻声叹了口气:“我与不死橓全部的力量,也只能压住她的灵力一时半刻。”
说完他缓缓转过身来,看向驰旭。
驰旭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应自己这位旧友的目光, 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不见……”先开口的人是尹兆。
可是驰旭不等他说完,却突然打断了他:“叙旧的话就不必说了。”
尹兆仍是那样满目怜悯地看着他, 停顿了一下, 才重新说道:“你护不住她的,我也护不住, 如何结束这一切, 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我可以!”从一开始见面便十分沉着的驰旭忽然激动了起来, 他的手狠狠向后一挥, “试都不试, 你凭什么这么说, 她是我的女儿!”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像一个鲜活的凡人一样, 被那强烈的不甘和愤怒操控着, 却又在内心深处感知得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我在地府陪了她三百年,若是有办法能制止这一切,我便不会带她回到人间。”
“谁允许你带她回到人间?”驰旭的声音一丝丝哑了下去,“谁允许的。”
其实当池鱼还在血河池边的时候,就连驰旭也并不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当驰旭意识到七苦灵器逐渐在人间苏醒,而自己也是灵器之一的时候,就已经在盘算如何能集齐灵器,用七苦的力量彻底湮灭世间灵器,不再让后世之人受其牵制,被欲念操纵,互相残杀。
倘若阜熙再等他一等,待他成功做完这一切,她的灵魂仍然可以补全,她仍然可以走入轮回之中……
尹兆再一次叹了口气:“阿鱼是神女的血脉,天生承载着一部分央金的气运。七苦灵器归根结底确实是由她身死为因诞生的,央金格尔觉醒的瞬间,也将池鱼灵魂中有关苦难的一部分带走,与那灵器糅杂在一起。
“觉醒的七苦,本身就是她的一部分,她灵魂的一角被留在了人间,因此她永远无法走入六道轮回之中。池鱼是唯一可以同时拥有所有七苦灵器的人。”
也是唯一可以与央金格尔抗衡,将灵器所带来的一切厄运终结于此的人。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将我吸引过来,携手打败央金格尔,等事成之后再把灵器全都交给阿鱼是吗?”尹兆走到驰旭的面前,才继续说,“可是上一回你逆天改命的结局,是什么呢。”
家亡国破,社稷为墟。
驰旭没有说话,可一旁的司轩突兀地笑出了声。
“哈哈,所以……所以师父您将树芯给她,用助她轮回的话语骗她回到人间,教她运转出属于自己的功法,只为了让她把曾经忘记的苦难重新找回来,然后以她格尔之女的身份,亲手镇压自己的母亲吗?”
司轩猛然觉得,他从来不曾真正认识这位把他一手带大的师父。
如同他从前从来没能看清自己的父王一样。
“是。”尹兆点头,坦诚道,“当年为师将你从妖火中带出,其实也不全是我一人的功劳。即使是在癫狂之际,央金格尔也依然有一丝清明的神魂牢记着你的母后曾经拜托她好好照看你,所以漫天毒焰之中,她给了你一个例外。”
他已经骗了司轩这么多年,如今只想将真相全盘托出,不再有隐瞒。
司轩从来没有一刻希望自己并不是那个例外。
“师父,您还记得您正式教我万云功法之前问过我什么吗?”
三百年前,尹兆将那宽厚的手掌轻轻盖在驰乐的头上,慈祥地问道:“若你入我万云,从此就要和你的王权富贵彻底告别了,你所学的一切都化为灰烬。若你尘缘未了,还想为这些流离失所的百姓做些什么,回头做一个君王,对你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一夕之间消瘦下来,黑黑的瞳仁之中再也没有半点光明的驰乐十分坚定地回答说:“我的心怀太小了,装不下芸芸众生。”
“那从此以后,你就不是驰乐了。”
“师父,徒儿想叫思轩。阿姐一直希望我的名字里,带一个轩。”
“那就叫司轩吧。”
他做不了驰愉想要的那个气宇轩昂又温文尔雅的弟弟,至少还能拥有她想要呼唤的名字。若是转世为人,是不是会更方便她来找他。
司轩悲怆地吼道:“我从来没想拯救苍生!”他想救的,只有一角宫墙里的寥寥数人。
怒吼之后,一片静谧。
那树枝编造的网下面有一股股的灵力在冲撞着它,闷闷地发出撞击的声音,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穆周山听着他们三人讨论的事情,只觉得荒唐非常。
他的舌根涩到发麻,喉头每一次滚动吞咽而下的好像都是穿肠毒药,苦辣得要腐蚀他的五脏六腑。
“你们在说什么啊?”穆周山开口的声音又是颤抖,又是不可置信,“什么轮回,什么灵魂的一角?谁?池鱼吗?”
没有人回答他。
只有那沉闷的声音有节奏地拍打着,像是在肯定他的话语,又像是在警醒着他们即将面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