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好起来了。”王后摇了摇头,“其实我知道你手上还能有拖着人命的神药,可是本宫想求你一件事,不要救我。你知道的,我心不在这宫墙之内,其实从做太子妃开始我就一直没过过什么高兴的日子,直到你来了,偌大的后宫里好歹还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
她做梦都想回到十几年前骑着那黑色马驹,驰骋在马球场上的日子。
“如今本宫终于熬到要离开的时间了。央金,这怎么能是你的错,生下乐儿我并不有一日后悔,他让我感觉这世间还有一个与我血脉相连的生命,只是以后要麻烦你好生照顾他了。
“只是以后我不在了,你可莫要再这样单纯,到底不是那扶草原之上,乡曲得少唱,也要学着做出继后的模样。”
“臣妾不要。”顺贵妃哭得愈发厉害了,“我就是蛮女一个,十几年暗无天日山洞中的教诲都约束不好我做个格尔,还当什么继后,你的儿子你自己来教!”
池鱼的眼眶微微发湿。
在她记忆中还很小的时候这位王后身体就一直不好,却也是能时常到御花园里走走的。曾几何时还会在家宴上抱着她,小心翼翼地吹凉一碗滚鱼粥,耐心地等她把嘴里的那口咽下去。
王后甚至曾经说过要等她长大一些就教她骑马,可是没多久她就有了身孕,再后来生下小太子后就再也没走出过坤宁宫。
那时她不懂事,被拦在了坤宁宫前,她还托嬷嬷去问王后,是不是阜熙哪里做的不好,还是娘娘有了太子就不要她了。
第二日太子殿下和乳娘就被一起送来了她的长宁宫。
这么些岁月过去,池鱼已经记不清王后的模样了,她向前走了一步,想好好再看一眼王后的长相。
可当那清秀的五官下难掩病容的脸出现在帐帘后的时候,池鱼愣在了原地。
“鬼王大人还是让这些宫殿空着吧。”良久,她说了这么一句不太尊敬的话。
驰旭笑了一声,说:“其实这几百年里,我在地府只遇见过你的母后,每一次我都放她离开了。”
驰旭遇到她的时候见到的是一个爽朗洒脱的女将军,战死沙场的时候正是最耀眼的年纪。
第二次她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妇,一生无风无浪,子孙满堂,寿终正寝。
第三次她是王城炽手可热的女医官,不曾嫁人也没有子嗣,却桃李满天下,死的时候引来一条长街被她救过性命的百姓自发送别。
第四次……
原来她不做王后的日子,可以这么绚烂,这么洒落。
“可我没有见到过你的母妃,你还有乐儿。”
自然是不能见到的。池鱼在心中说着,表面上只是沉默下来。
“这些年你在哪里,过得好吗?”
“血河池边,过得不错。”面对的是这酆都鬼王,池鱼便没打算瞒他什么,至少目前来看她从前的这位父王还没有从三百年前历劫的那一世走出,想必心中仍对她有愧疚,做不出害她的事情,“我死后没有入轮回,在您遗留在原处的血河池边等了三百年。”
驰旭面上却没有半点意外的样子。
他确实已经知道了这些事情,问出来也不过是想从池鱼口中亲耳听一次。
“那么……事到如今,尹兆告诉你为何你的魂魄不完整了吗?”
*
自下了酆都,闯过第十条街的时候,追在穆周山和司轩背后的已经不只有牛头马面和三两巡史了,如今还多了两大判官。
怕是再折腾下去,阎罗都要亲自来会会哪里来的小儿,敢用□□真身创这酆都。
左边伸来一道勾魂索带来凌冽的阴风,穆周山向右边避开,一边唤出银剑将其挥开。拥有焱核以后他的掌心随时可以幻化出炽热的地火,更能以火作剑,烧尽所触之物。可穆周山仍然习惯将他原本的银剑佩在腰间,遇袭的时候第一时间也是银剑出手。
可他刚将剑挥出去,眼前金光一闪,忙收了手下的剑意。
他若是再往外一寸,就要划到司轩的手了。那边司轩刚止住旋转而来的禅棍攻势,分出手来下意识地去挑开那勾魂索,并没有料到穆周山也注意到了这里,两个人的剑差点又撞在了一起。
这样的情形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
他们不光光是要注意到鬼兵鬼将的攻击,更还要注意不能伤到对方,慌乱之中穆周山的左手背被司轩的莫停剑擦出一道口子,司轩右肩的外袍也被穆周山的银剑划破。
“啧。”穆周山嘴里发出一声,“还好没挑破我的袖子。”
司轩一把把他推进右手边的巷子里,挥手在巷口布下隐身的结界,怒道:“你惯用右手,回身避开攻击的时候旋踢要用右脚,不然会将左肩留留出破绽,我同你说了多少次了你脑子呢?”
许久不听他这样言辞犀利地批评自己,穆周山觉得又是亲切又是别扭,摇了摇头,却问:“那你现在是在用什么身份教育我呢?”
这话也太不尊师重道了。
司轩的眼中迸发出愤怒,嘴唇紧紧地抿起,整个人绷得死死地,像是下一刻就要一跃而起刺穆周山一剑似的。
穆周山却收起了嘴角没轻没重的笑意,再开口说话的时候,并不再是往常他应对司轩时用的那表面上用词恭恭敬敬,实际每句话背后都是没有半点掩藏的不满的模样。
而是三百年前抱着年幼的太子乐,低低地与他读千字文的穆周山,身畔还坐着一个一开始直起腰杆听他说话,没多久就开始打起瞌睡的阜熙公主。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司轩面对他的时候都用一种非常难以言喻的态度,什么事情都像是为了他好,可是好像又绝对不想让他好过。
嘴上没有半句好话,心里更像是把他当成了一个没来由的敌人,挖苦、嘲讽、厌恶的话张口就来,完全不顾及他那时候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孩。
一切都是有来由的。
“是以我十四年来亲传师父的身份,还是以天褚太子的身份?”
司轩肉眼可见绷得更紧了。
“若是以我师父的名义,师父教导得是,这些日子徒儿都在习惯用焱火为剑,炽羽为障,确实疏于使剑,下次一定注意步伐。”
他将银剑收入剑鞘,背后展开一双烈火构织的翅膀。如今焱核早已被他彻底驯服,灵力不向敌人而去的时候,火焰的羽翼并没有半丝热意,只将巷子照得亮如白昼。
穆周山也就看清了司轩抿到有些发颤的唇。
“若是以殿下的名义……论起长幼,你还得喊我一声姐夫才是。”
第78章 78、酆都(四)
说完, 穆周山就从司轩的身边走过。
他正想伸手撤去司轩布在身后的结界,那闪着金光的结界上被点点墨汁腐蚀开来,很快就要抵挡不住。
司轩忽然又喊住了他:“你既知前世已经误了她一生, 如今又怎么敢还去招惹她。”
穆周山收回了手, 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眼无珠的东西, 她从前那么好, 整颗心都放在你那边,你当初视而不见,现在又因为什么醒悟过来了?”
“我能看见的。”
“什么?”
穆周山转过身来, 认真地看着司轩愤慨的双眼:“当初公主对我的心意, 我看见了的。”
那双明亮的眸子会在任何时候看向他,他弯腰抱起太子的时候,伸手替她取下书架高处册子的时候, 向她行礼的时候,匆匆穿过长廊离开的时候。
但每每当他转过身来,与她对视时, 池鱼就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将眼神移开。她还以为自己掩盖得很好, 可任何人被那样澄澈的淡眸多看上两眼,就很难不发觉的。
可他是平远侯独子, 是九临军唯一的寄托。
穆周山哪里不知道做驸马是他一个不出错的选择, 从此以后只有虚名, 不得实权, 永无统领九临的机会, 才能让君王放下一半的心。
另一半, 则会在他的孩子身上。
阜熙只是一个不经人事的小孩, 她的世界那么简单, 喜欢与讨厌都是一样的分明, 哪里知道岁月悠悠,一世相伴是个多么沉重的词语。
他心在沙场,邓泸的繁华压不了他的灵魂,王宫的门锁不住他的□□。穆周山这一世注定是要扬血于沙场,尽他穆家儿郎的忠骨的。
他看着阜熙和太子乐长大,也想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护佑他们终身。
不得善终是他最好的归宿。
但是穆周山想要阜熙能有善终。所以他必须回避那样赤诚坦荡的真心,和她眼中浮现多年的爱意。
她还有很长的一生,也许他离开了一年半载,便会彻底忘了他。她会遇到一个身世清白的少年,愿意为她放下一切,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那时候是穆世子,是穆成宥,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有放不下的责任要担。但是我现在,只是穆周山。”
天上人间,什么都不要,只求一人的穆周山。
他扬起炽羽,撤去屏障,准备应对飞溅而来的判官笔墨。可令穆周山意外的是,巷口之外十分安静。
穆周山手心攒着一团火焰,做好了被攻击后随时将火球推出的准备。
可他小心翼翼地缓慢迈步出去,却看到了令人大惊失色的场景。
方才气焰嚣张,面目可怖的鬼差鬼使们齐刷刷地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而原先被闯入的穆周山和司轩打穿那通往奈何桥门后,陷入骚动的亡灵们却一个看不见了。
最前方响起的,是穆周山许久未曾听到的声音。
“孩子,你与从前相比,更是个大人模样了。”
穆周山离开邓泸去往客央瓦布的时候才十七岁,他那时身量已是十分高挑,可是少年郎没窜高几年,便因父母亡故的消息被消磨了精神。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形容枯槁,心如死灰。
而现如今的穆周山,宽肩窄腰,意气风发。
他的阜熙,眼光真的不错。
然后他又转向穆周山身后的司轩:“吾儿阿乐,长得同你母后像极了。”
司轩眼中满是震惊,他的声音快要低到厚土中去,微微颤抖,不可置信:“是你……怎么是你……”
“你连父王,也不肯叫了吗?”
穆周山的双手幻化出火焰作刃,烈烈炽风在他的脚边翻滚,背后一对羽翼瞬间暴涨,怒吼道:“他没有一个将万千魂灵禁锢于酆都,营造出繁荣假象的鬼王父亲!”
驰旭衣袍翻动,挥出一片黑烟,抵挡住穆周山骤然发起的火羽攻势。
他看着衣袍边角被烧焦的缺口,欣慰地笑了。
司轩手执莫停,不曾发动主动攻击,却也紧握剑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司轩和穆周山原本是不打算在地府掀起这滔天阵仗的。他们的目的本来只是悄悄潜入,根据陆期的指引寻到七苦所在之处,用最短的时间调查到灵器的身份,然后不惜一切代价地把他带回锦城。
可到了这里以后他们才发现,这酆都大有问题。
大街小巷上熙熙攘攘都是灵魂,一个个都好像未曾死去一样,在集市上叫卖的、逛夜市的、给孩子买糕点玩具的、抬着轿撵匆匆走过的,与人间似乎没有任何差别。
可是差别又很大。这里的每一个魂灵都极其稀薄,淡得就像随时要飘去一样。和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那些偶尔出来巡逻一下的巡史,黑袍笼罩之下,是一个十分具形的灵魂。
在暗中观察好久以后,穆周山和司轩发现了端倪。
这些灵魂并不是真正在酆都生活着,等待着去喝孟婆汤转世的机会。
他们一直在做相同的举动。每过一炷香的时间,就是一个新的轮回。
包子一锅一锅地出炉,母亲给孩子不停地买着同一串糖葫芦,轿夫抬着同一台轿撵从这条街上第三次走过……
司轩食指轻动,挥出一道灵力,于是他们便看到每一个魂灵的脖子上被套着一个黑色的枷锁。
是有人将这些人筋骨在了酆都。
一遍一遍往复循环,过成他们在人间时候的一道剪影,也正是因为在这酆都徘徊的时间太久,灵魂便越来越稀薄,想来很快便会落得魂飞魄散的结果。
穆周山正欲恰一道法术去试试能不能割开灵魂脖子上的黑色项圈,司轩忽然阻止了他的动作。
两个身穿暗绿色衣袍,袖口上扎着一道布章上写着轮回二字的鬼差,走到那个卖包子、淡得几乎和袅袅炊烟融为一体的灵魂身边。
对他说:“时辰已到,秦九,上路了。”
然后其中一个鬼差在他的额头一点,那灵魂脖子上的黑圈就散成烟,眼神也清明起来,茫然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包子,又环顾四周,这才动作迟缓地对两个鬼差作揖道谢。
穆周山和司轩就隐了气息跟在三人背后,看鬼差要将灵魂压往何方。
只见他们走到这条鬼市的尽头,两个鬼差合力对着虚空结印,然后拉开一道黑色的口子。那黑色的口子一开始只是一道缝隙,慢慢扩散开来,成为一个黑色的漩涡,然后里面隐隐约约透露出红色的光来。
模糊中能看到,那是一轮红色的血月。
“去排到人群最后,自有无常与你清算身前事。”
那灵魂再与鬼差行了一礼,身影就消失在漩涡之后。
鬼差正要将那虚空重新合上,可是身后忽然银剑一闪。
穆周山提剑而上,右手挑起一个鬼差的臂章,左手飞出两道火羽,点燃另一个鬼差的衣角。
轮回司的鬼差并不擅作战,在躲避攻击的同时连忙向空中发出讯号,寻求巡史的帮助。
可就在这耽误的片刻时间,穆周山和司轩真正想做的事已经完成了。
在穆周山吸引走鬼差注意力的同时,司轩用灵力把那虚空结界点燃,让那通往奈何桥的漩涡彻底暴露在鬼市上空,再也不能被关上。
二人做完这些,毫不恋战,一边往来时的方向跑去,一边沿路把经过的路人脖子上的枷锁一一挑断。
有异常处,灵器生。
酆都的七苦,必定与禁锢着这些魂魄不让他们按时轮回的原因有关!
穆周山不动,驰旭便也收起防御的灵障,叹了口气:“你若能敛去些锋芒,或许会过得开心许多。”
可若是那样,也就不是阜熙心心念念的穆周山了。
驰旭曾经为了王国百姓的性命,宁可牺牲一整支九临,牺牲铁骨铮铮的穆家儿郎,甚至连自己疼爱了十多年的长女,也可以一并舍弃。
他都不敢回想眼睁睁看着阜熙坠落高台的时候自己心中的滋味。
人重于泰山,又轻如鸿毛,她一袭白衣向后倒去,美得像是一只起舞的白鹤,可这样的美丽令人心碎动容,亦是转瞬即逝。
流光瞬息间,驰旭好像看到还在襁褓中的阜熙被他抱在胸口,一把就扯乱了他的衣襟,然后挥舞着小手咯咯笑着。
后来竟长成了心怀天下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