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鱼不曾听说过这两个是什么材料,只好奇地抚摸着丹炉,那触感既不像铜铁,又不似石头,与看起来的光滑不一样,摸上去有点粗糙却不扎手,甚至也不觉冰冷,与指腹触及时间久一些,甚至能感受到丹炉的表面有些发热。
她觉得好不神奇,忙道:“师父不必麻烦,徒儿什么都不会,若能把师父给的这丹炉用途发挥出个十中之一就已经很欣喜了。”
这倒是实话。
池鱼是真没想过要在修道上有什么突出的建树,这在她看来全都是白费功夫。旁人为此付出的越多,她越过意不去,感觉简直平白糟蹋了那稀世珍材。
玉清临轻靠在丹炉上,说:“我虽不出山,但这天下修仙之人花万金重求我重锻神器的人可不少,第一锻造师的名头我也担得起,自己的徒儿若是用这么个法器,岂不连累我名声有损。”
池鱼轻笑出声,便也不再推拒。
见玉清临的语气中难掩的自得,玉清然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这双生妹妹在外面总端着个师尊的样子,内心年龄却与穆周山差不多大,学不来半点谦虚推辞。
见二人围着那丹炉绕了半天,玉清然出言提醒:“清临,你且记得将这院子与这山巅事宜介绍给池鱼,我就先去周山那儿看看。”
是啊,穆周山如何了?
第12章 12、寻芳阁
等将玉清然送走后,池鱼迟疑了许久,也不知道他们是在什么情形下发现的自己和穆周山,她究竟应该怎么询问有关穆周山的情况才显得不那么突兀和尴尬?
玉清临却觉得池鱼快把所有疑问和纠结都写在脸上了,回想起当日看到的紧紧相拥的二人,就快抑制不住自己的求知欲,将二人的遭遇和关系追问到底。
但她还是忍住了。
虽还不知这小徒弟是个什么性格,可这样年龄的小姑娘总是拉不下面子,万一说两句面红耳赤的,多不利于初次见面培养师徒感情。
于是玉清临解释说:“你昏迷了三日,身体上其实没收到太多的损伤,可能只是被红尘一境崩塌四散的灵力扰乱了自己的灵息。我不知你们究竟是哪一步弄错了,为何你会进入到他的红尘一境中去,但这个幻境是建立在他的识海中,红尘一境崩塌自然会对他的灵识和躯体造成不小的打击,所以他暂时仍在疗伤。”
见池鱼脸上流露出明显的担忧,玉清临又补上:“但也不必担心,师父已经亲自为他疗养三日,便是去了地府也能拽回来。”
池鱼在心中默念道:那倒是,从地府拉人回来的事不死橓也不是头一回干了。
为了转移池鱼的注意力,玉清临见她身子没什么不妥,便将池鱼从这房屋的二楼带到了一楼,并对池鱼说:“我想莹莹应该已经大致和你介绍过万云群山的构造与分布,主山山顶住的人不多,只有师父、我们师兄妹三人,还有就是你与周山了。据说早几百年前,万云阁的亲传弟子数量还挺多的,因此在山顶上留下了许多空屋舍,原本应该让你自己挑选,只是你昏迷着,我便自作主张替你选了这屋子。”
池鱼一边下楼一边好奇地打探着四处,这屋子里的家具和用具并不多,但是日常生活需要的都有,可能由于摆得有些散,房屋里既没什么过多的装饰品,也没有人居住后留下的生活气息,因此显得整个屋子空荡荡的。
再配上那干净的白墙和屋檐上垂下来的蓝紫色纱帘,将房屋的色调衬得愈发冷清起来。
“我只替你准备了些日常家具,也不知你喜欢什么颜色和风格,其余的就留给你日后自己慢慢装扮这屋子。”
池鱼点了点头,对玉清临道:“师父给准备的什么我都是喜欢的。”
玉清临用那团扇在池鱼下巴上一挑:“小嘴真甜。”
到了一楼后她将池鱼先带去了后院。
那说是后院,其实只是一个很小的平台,约莫走个五六步就到了尽头,小小的后院被白玉栏杆围了起来,再向外就是悬崖了。
“这儿……可真美。”池鱼由衷地感叹道。
映入她眼帘的是一片俊秀的山谷,从这后院平台的地方望出去,左右手两侧正是五湖和四海两座山脉,中间空出一条宽阔的山谷,而在山谷的另一头,太阳正慢慢地下移,恰巧落在山谷最底处的位置。
好像两座山用手托起了那太阳,晚霞就从地平线上溢入谷中,将人间染成了一片绮丽的色彩。
原来红色与别的颜色交织在一起,可以是这样绚烂生动的颜色。
没有人在这样极致的壮丽面前会不感叹他自身的渺小,池鱼直接看呆了去,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院子与房屋都不算大,与我那遇霞楼算不上最近,但有个特别的地方,就是站在这后院里能观赏到整个万云峰最美的落日。”玉清临说,“小女孩儿嘛,总该喜欢些漂亮的东西。”
见池鱼十分喜欢这落日的情形,玉清临松了一口气。
池鱼侧目去看玉清临,她注视着前方的山谷,鼻梁与脸颊的绒毛因夕阳的照映,看起来好似扑了一层薄薄的红粉。
“徒儿非常非常喜欢师父给选的屋子。”她甜甜地笑开,“怪不得我第一眼就喜欢师父,原来是因为师父漂亮的缘故。”
玉清临忽然想起了曹莹莹对池鱼的描述是“羞涩可爱,甚是讨喜”。
原先她许久不与这个年龄的女孩儿接触,不知怎样的性格才能得到曹莹莹这样阅弟子无数之人讨喜的评价,如今看来,这八个字倒是精准得很。
她将那句“漂亮”十分自然地收下,牵起池鱼的手,说:“这院子原本有一个名字,是前一任主人给它起的,叫寻芳阁。”
万云阁几座有弟子居所的山峰上都为这些院子设立了一个阵法,院子的主人心中有什么,院子的景象就会变成什么。
曹莹莹性子宁静温和,院子里一侧是个四季开满荷花的池塘,另一侧则宛若人间田园人家,有几块小小的农田,甚至还有一口井。
傅沅若不是与常载太过相熟打闹惯了,她平日里是个十分清冷的性格,院子四四方方的,整洁有序。
修道之人别说是傅沅这样元婴初期的修士,哪怕是筑基期的弟子到了中后期也已经辟谷,无需再靠进食来补充身体所需的能量。
但是傅沅却独爱做人间美食,居她所言秘境里那些灵材虽有些和人间的凡品长得差不多,但口感上反而差强人意,所以每周都要去凡世一趟买些人间才有的食材。傅沅的院子里还有一个特色就是摆上了许多炊具和储存的食材。
每一个修士会给自己的院子起一个名字,寻芳阁得名寻芳,便是因为传说它从前主人在的时候,院子里开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
“等下我替你将灵力引出,与这院子自身的阵法相通,待它变化成属于你的院子之后,你再给它起个新名字。”
从曹莹莹那边得知院子会根据心境变化以后,池鱼便非常地期待有自己的院子。
能彻彻底底操纵一方天地的模样,听起来会让人有一种造物主的快感。
若是也能有一院子的花当然极好的。
可如果没有鲜花,无论是像曹莹莹那样质朴的农家小路,还是傅沅那样整洁有序的,她都十分喜欢。
池鱼和玉清临迈进那院子的地界后,玉清临掐起一个法诀,四周的景象仿佛突然罩在了一片雾霭中,那院子里原本主人仙去后空落落的,眼下更是什么都看不清了。
可当着雾气散开后,池鱼与玉清临都愣住了。
院子里凭空生出了几棵大树,每棵约莫两人合包那么粗,比那两层楼略高了一些。
只是要将它们称为“树”似乎不太妥当。因为那尽是些黑漆漆的枯枝,毫无半点生气。进入院子左侧的地方还有一个干涸的池塘,底部铺满了鹅卵石,压住了下方黑色的淤泥。
池鱼愣了一瞬就反应过来,这院子既然跟随主人的心境而自由变幻,出现这样的景色的半点也没错。
她一介鬼魂,心境里自然是生不出任何的活物。
池鱼有一丝失落,却也没有太难过,是她自己方才设想得太过美好了些。
她早该预料到的。
只是这破败的院落要怎么和玉清临解释呢?
池鱼有些紧张地用手指卷起了挂在腰间那写着清临二字玉佩的穗儿,然后转过头来看玉清临。
像玉清临这样地位颇高的修士,纵使不曾经常下山游历,也是博览群书的。这般明显的异样肯定不能轻而易举地含糊过去,她该说什么才能合理又不惹人怀疑?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玉清临先开口说:“修士的岁月被拉得很长,百年里总归要揣着许许多多故事来过完一生,你不愿说这缘由,师父就不过问。”
池鱼心里有一阵惋惜。
如果可以,她多想与这些人坦诚相待。
可是她不能。
玉清临不等池鱼回应,抬手对着那枯树轻轻一点,便有丝丝晶莹从树梢上反复落下,有的转瞬即逝,有的拖得很长,从树枝坠落到池塘里。随后她又对着那干涸的池子轻轻挥手,点点荧光就遍布在鹅卵石上,像极了漫天星河。玉清临歪了歪头,似乎对这景象不太满意。略微思考了一下,她又在那池子的上空加上了一道北斗七星的幻影,这银河一下子更立体了些。
“我并不能改动这院子里的布局与景色,枯潭灌不进活水,但是填些装饰总是行的。眼下太阳还没完全落下,不大明显,想来夜间应该会很是好看。”
一边说着,玉清临打量起了身后的小楼,原本她只在门窗上都挂上了蓝紫色的帘子,此刻她在帘子的末端添上了些许圆润剔透的珍珠,又挥手将那两层小楼灰褐色的屋顶换成了琉璃瓦片,撒上银白色的珠粉,与院子的星光有所辉映。
那晚霞倒映在琉璃瓦片上,流淌成了五光十色的模样,整个枯败的院子都鲜活了起来。
玉清临说:“要不把名字也改了,你说喊它摘星阁怎么样?”
池鱼伸手点了点那鹅卵石道路上的一粒荧光,它居然像是有生命一般,会围着她的手指绕,却在池鱼快碰上的时候灵活地闪开,宛若正在引她去追逐,甚是活泼有趣。
池鱼蹲在地上去抓那荧光,抬起头对玉清临笑得好不灿烂。
可同时她又摇了摇头:“谢谢师父,但我喜欢寻芳阁这个名字,无花之处,才要寻芳,就不改了。”
玉清临听了却有片刻的失神,良久她低头浅笑一声:“留春居终年落雪,寻芳阁遍地无花,你们啊。”
第13章 13、留春居
留春居内。
穆周山已经昏迷了整整五日,恐怕在他记事以后便再没有睡过这么久的觉。
穆周山人生中前五年的岁月过得十分快乐。父母不在家,猴子称大王,将军府里没什么规矩,只他这么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要什么给什么。他走哪儿都跟着一群家仆,又无人盯着他背那些四书五经,逼着他学什么琴棋书画。
在穆大将军看来那文人风骨都是些没什么用的花架子,他一心想培养穆周山做个武将,可穆周山幼年不算是个健康的孩子,将军夫妇常年征战在外,总觉得有些亏欠独子,便想着先将他身子养好,练武的事情晚几年也不为过。
这一等,就等到了穆周山六岁的时候。
从这一年起,他开始频繁地跌入奇怪的梦境之中。
一开始穆周山没明白梦到的是什么,只以为自己中了什么邪才会一直梦到一个同自己长得十分相似但又看起来比自己大上些许的男孩儿。
他也不敢告诉身边的乳娘和仆从这梦中之事,怕被当作什么怪物看待。而且小孩子忘性大,晚上睡不好,白天补个眠就照样玩耍,所以穆周山大部分时候并没有拿它当回事。
可是当穆周山梦境中那个看起来同自己差不多的小孩儿在梦中以一个飞快的速度长大后,他在白天对于梦中经历过的一切开始印象越来越深。夜间梦到了什么,当他醒来后那些情形好像已经不再是梦,而是自己的一段回忆。
随着他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越来越多,穆周山开始变得不太像之前那样爱说话,因为有时他甚至分不清什么才是真正发生过的,什么是他晚上做梦梦到的。
直到有一日,管家按照将军夫妇的为穆周山请来了启蒙师父在家中教他认字读书,穆周山惊讶地发现,这有什么好学的,他全都会啊。
可是他为什么全都会呢?即使梦中见过一次,也不应该有这样深刻的印象吧?
从这一天开始,穆周山最大的困难,从隐瞒他会做的这些奇奇怪怪的梦,变成了即使夫子说的书他一看书名就能背出所有的句子,却必须装成天地玄黄都记不大住的蠢笨模样。
是的,任何一个稚子都该经历的学习阶段,在穆周山看起来与蠢笨没太大差别。
穆周山的性格也在经历过一阵不太爱与人说话后,变得刁蛮起来。从前他十分顽劣,和家中仆从打闹成一团,却是个十分好说话的小少爷,整日里乐呵呵的。如今他却变得十分挑剔,对日常用品的整洁要求到了苛刻的地步,食物应如何摆盘也有了讲究,糕点里的糖少加了两勺竟然都吃得出来。
若是没能满足他的要求,他倒也不闹,只小嘴一撅,耷拉着眼帘,什么话也不说。于是家仆们再被折腾也没了半点怨言,只想给这小祖宗重新伺候高兴起来。
穆周山性格的转变传去了穆将军那边,可大家都只觉得孩子还小,心性不定,无论什么变化都有一阵没一阵的,并不值得特地关注。穆将军甚至嗔怪妻子:“早说不该学人家读什么书,脑子读坏了吧。我大字不识几个,不照样带兵打仗做成了武将。”
但穆周山却知道这并不是小孩子心性不定的缘故,只是在他夜间的梦里,那个比他大上几岁的男孩儿就是这样的性格,梦得多了他就忍不住将那挑剔不讲理的性子学了过去。可当他白日清醒地提出这些稀奇古怪要求的时候,却又觉得一切理所应当。
好像他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随着时间的增长,穆周山并没有在梦中经历那个孩子的每一日,一切都好像有一个节点。他在梦中看着那个孩子一岁岁长大,每变大一些,穆周山脑海中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就越来越多,有一些没有梦到过的东西都能在白天清晰地“回想”起来。
比如在梦中的少年过了十岁生日的时候,他的身边多了一个肉嘟嘟的少女,又过了两年,二人身边又跟上了一个话都说不太清的小娃娃。
穆周山便看着这个少年、少女和奶娃娃一同成长起来,与此同时,他对这个少年的印象却愈发割裂。
从前梦中那个一不被满足要求就将府里闹得鸡飞狗跳的少年是他,整日在街上游手好闲的是他,可是拿着史记与兵法教少女读书的是他,握着奶娃娃的手从横竖撇捺写起的也是他……
一切的一切,那么违和,却又诡异地被揉捏在了一起,成为了他梦中那个立体又多面的人。
直到有一天,他在夜半梦中惊醒过来,床边站着一个白须及胸、满头银发一丝不苟地被一根树枝簪起的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