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翌日便和离,即便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的女儿,是圣上亲封的郡主,也免不了要落人口舌。
檀承渊沉吟片刻,目光又转回到檀妧的身上,将她手里的和离书接过来,语气平淡。
“我知道了。”
“父王?”檀妧没想过父亲会这样平静地接受这件事,忍不住迟疑地又叫了一声。
“起来吧。”檀承渊说着打开和离书看了一眼,目光不紧不慢地落在二人的手印上。
“既已和离,齐家的聘书聘礼,王府都会择期退还。”他说着指腹轻捻了几下,漆黑的眸子如深渊一般,紧紧盯着齐彧。
“至于阿妧的嫁妆,只将她母亲留给她的东西退回就好。”
齐彧被他看得心里打颤:“王爷,这……”
“其余的,算是王府对齐府的补偿,也是对你的补偿。”檀承渊话音既落,便起身,居高临下地扫了仍跪在地上的那人一眼。
年轻男子的双手都在地面磨破了皮,隐隐渗出血来,发觉檀承渊的目光,他有些局促地想用衣袖盖住。
却听得那人声音低冷:“手上的伤及时处理,王府便不留你了。”
*
书房里燃着灯烛,棋盘上的黑白子落了大片,留给彼此的退路都不多。
香炉上袅袅升腾着香雾,缓慢地蔓延开来,一室淡而冷冽的馨香,极是提神。
檀妧指尖捏着的白子迟迟不落,终被扔回棋奁。
“女儿输了。”
坐在对面那人平静地将手里把玩的棋子拢回掌中。
檀承渊淡淡望着盘上的棋子,“知道自己输在哪儿吗?”
他说着开始收拾残局,将棋子一颗一颗地收回棋奁。
“观棋如观人,你心不静。”
檀妧抿了抿嘴唇,“女儿确有心事。”
檀承渊动作一顿,抬眼看过来,眸中复杂。
“自小到大,我与你的两个哥哥都是将你宠着惯着的,总觉得你一个女儿家,只消快乐地长大便好。可你偏偏是三个里心思最重的,什么都要学,什么都要管。”
他说着叹了口气:“像你阿娘,万事操心。”
檀妧垂下眼,耳边似乎又响起那时众人议论王府被满门抄斩的声音。
搭在膝上的双手紧紧攥着帕子,她面上却淡淡笑着:“您与义兄常年在外征战,兄长又在江南任职,天高水远的,你们都顾及不到的事,自然要有人考虑。”
“怕什么,天塌下来自有我跟你两个哥哥顶着。”
檀承渊大手在她头顶抚了抚,眼眶湿润,“你阿娘若是还在,兴许阿妧便不会这么辛苦了。”
他终是愧疚的,无论对已故的发妻,还是对唯一的女儿。
檀妧起身为他斟茶:“阿爹……阿娘若在,也定希望你们都平安。”
“是,是了。”檀承渊接过茶盏,沉默半晌。
“前些日子收到了阿砚的信,南境大捷,他被圣上召回京述职,算着日子快到了。”
檀妧眨了眨眼,“阿爹的意思是,要为义兄准备接风宴?”
“不必。”檀承渊摆手,正欲再说些什么,便听到外面有人禀报。
“王爷,齐府的公子来送还姑娘的嫁妆,全数送回。说想再见姑娘一面。”
檀承渊没应声,只看过来,这是在征求檀妧自己的意见。
他向来是个尊重孩子的好父亲。
檀妧自然是不会答应,毕竟现下才刚刚和离,以齐彧的性子指不定设了什么圈套在等她去跳。
而这也刚巧是她算计好的一环。
檀妧起身,“父王早些休息,我去让人回了齐公子。”
“恩。你这些时日还是不露面为好。”
“女儿明白。”
*
虽说摄政王对女儿极其疼爱之事人尽皆知,但和离毕竟不是小事,关乎着的也不仅仅是两个人,而是两个家族。
她当初不听劝阻选择了齐彧又在大婚翌日选择和离,对两人以及两家的声誉都有极大的损坏。
为示惩戒,檀承渊还是下令关她一月的禁闭。
而一月过后檀妧也只是能出自己的院子而已,王府的大门怕是要再两三个月后才可出。
檀承渊的意思,是让她等外面的风言风语消散,再抛头露面。
檀妧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每天都乖乖在院里赏花晒太阳。
齐彧将宋氏留给檀妧的锦盒送回来时,已是檀妧被禁足在云苑的第三日。
月荷将锦盒递到她跟前,“姑娘,这是齐家那位亲自送来的,但王爷没让人进门。”
正坐在院里的檀妧点点头,示意她将锦盒打开,“若里面有什么多出来的东西,扔了。”
月荷本来不解,直到看见盒子里那张写了字的纸条和半块玉佩,眼睛都快惊掉了:“姑娘您简直料事如神!”
檀妧轻扯了下嘴角,仰头去看这五月的骄阳,微眯着眸子,并没有拿团扇遮挡,“扔了吧,不必看。”
以她对齐彧的了解,他定然不会放弃摄政王府这棵能依靠的大树,玉佩是他们二人的定情信物,纸条里的内容大抵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若是她有个妹妹,说不定两人日后还会成为亲戚。
这会儿月薇见状赶忙撑了伞过来,“姑娘,哪有人大夏天在这儿晒太阳的,您脸都快晒红了!”
檀妧把伞推给月荷,兀自合了眼:“这种天最适合晒太阳。”
大抵是因为体会过透心的寒,所以重生后她格外依赖阳光,极畏寒。夜里稍有凉风便会咳嗽不止,一夜都不得好眠。
月荷跟月薇见拗不过她,便也只能由着去了。
只是不多时候,从膳房来送新点心的几个小婢女走到了云苑门口,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事,模样倒是兴奋至极。
“月荷。”檀妧轻唤了一声,月荷便已会意,笑意盈盈地过去跟那几个小丫头打探消息。
片刻后,月荷拎着食盒欢欢喜喜地回了云苑。
“姑娘,是好事!”
“盛小将军凯旋,此刻已在宫门外等候圣上召见了!”
檀妧手上轻抚花叶的动作一顿,眉头不自觉地蹙起:“义兄这么快就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盛清砚:未来老婆好像不太欢迎我?
第4章
暮色四合时,盛清砚才从清和门出了皇宫。
来送人的内侍在他身后站定脚步,笑道:“陛下其实很想与盛将军多待一会儿,奈何这几日朝中事务繁杂,需及时处理,这才没留您。”
盛清砚点头没说话,他剑眉星目笑起来应是十分好看,但却习惯皱着眉。
盛清砚是出了名的闷葫芦,那内侍方才在宫里就已摸透了,此刻他眼珠轻轻一转,笑着转移话题:“将军凯旋是大喜事,不知摄政王那边可为将军准备了接风宴?”
世人皆知所向披靡的盛小将军是檀承渊亲自带出来的,甚至被收为了义子,继承衣钵守着南境。
这世间若有人能让盛清砚乖乖服从,第一个想到的绝对是摄政王檀承渊。
而后才是这大黎的皇帝。
盛清砚似乎不解他这是何意,眉头锁得更紧,一板一眼地回道:“未曾听闻。”
“啊。”那内侍面上划过一瞬的尴尬。
他是小皇帝李顷的心腹,名叫滕居安,是自小跟着李顷的。什么事情他若知道了,自然也瞒不过小皇帝的眼睛。
所以他既这么问了,那必然是圣上的意思。
滕居安仍旧笑着,不慌不忙:“是奴才多嘴了,无意冒犯,还请将军莫要在意。”
盛清砚点头:“无妨。”
既已得到回答,滕居安便也不再耽搁,他微垂下眉眼,“这一路将军舟车劳顿也辛苦,早些回去休息才好。”
这正合盛清砚的意,他拱手,翻身上马,“有劳中贵人相送。”
滕居安垂眼:“将军慢走。”
马蹄声带起脚边一阵热风,随后又渐冷下来。
待离清和门远了,盛清砚方才用力勒了下缰绳,让马儿停下。
他身旁的护卫王展也跟着止步,“怎么了将军?”
盛清砚望着滕居安的身影消失在清和门后的宫道中,漆黑的眸子在暮色中隐隐露出寒光。
“告诉义父方才滕内侍的那些话。”
“是,属下这就去。”
马蹄声回响在清和门前空旷的街道,银色甲胄随着策马微晃、碰撞,发出迟钝沉闷的声响,又被暮色中最后一抹晚霞染得极尽绯红,化为一点,消失在夜幕之中。
彼时,王府云苑。
檀妧在小厨房的灶台前忙前忙后。
自晌午听得盛清砚回京的消息,她已派人去了父亲的书房三次,为的就是想借父亲的意思与盛清砚见上一面。
那人向来孤僻,不喜在王府多留,从小到大都是跟着檀承渊住在军营里,也只有檀承渊开口才能将人召回王府。
她磨了父亲许久才被应允,总得亲自做些什么来招待许久不见的义兄。
十几年来,云苑众人还是第一次见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郡主殿下亲自下厨。
月荷在旁打着下手,忍不住疑惑:“姑娘从前与盛小将军不算亲近,这回可是有话要说?”
她家姑娘自少便是孤傲的性子,哪怕与亲人朋友相处,瞧着也是礼数周全不怎么亲近。
更何况王爷跟世子都是将人扔在手心还怕化了,怎么可能让她做这些粗活。
眼下檀妧将最后一块糕点的花样雕刻完毕,熟稔地放进蒸笼。
她交代下人算着时间,又慢条斯理地走过去濯手,放下衣袖,“我从不做无用的事。”
“啊?”月荷没明白。
檀妧淡淡望了她一眼,没说话。
盛清砚方从宫中回来,必定被小皇帝询问过王府之事。
上辈子她入了齐彧的局,兴许早就被蒙蔽双眼看不清局势,现下不如从盛清砚那儿打探一番来得真切。
左右他也算她的家人。
只是对于这位义兄,檀妧的印象并不算深刻。
檀承渊子嗣缘薄,膝下只有长子檀昭和女儿檀妧,皆是王妃宋氏所出,其余的都在幼时夭折。
他虽不信神佛,却也觉得是自己身负数万亡魂,戾气太重才以至此,所以在战场上捡回了十岁的盛清砚,收为义子,待如亲生。
也是为了抵消杀戮之罪,为儿女积福。
只是盛清砚不常回府,这十年里檀妧与他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说过的话便更少了。
“没什么。”她说着出了小厨房,在一处凉亭坐下,“只是想着许久未见,该见一面了。”
月荷点点头,似懂非懂:“哦……这样啊。”
少顷,月薇匆匆赶回云苑,气还没喘匀就过来禀报:“姑娘,方才王展回来见王爷了,却并不见小将军!”
檀妧手上一紧,又立刻恢复如常。
她指尖在手边的茶盏上绕着杯沿转圈,心中默默盘算着。
进宫一趟连家都不敢回了,想必是小皇帝又说了些什么来试探父子二人的关系。
只是今日怕见不到盛清砚了,小皇帝那边的事还得再寻个法子打听出来。
檀妧摆手让月薇去一旁歇歇喝口茶,又跟月荷说:“今日晚膳便罢了,我没什么胃口。那些点心以王府的名义送去清阖观,听说近日有流民……”
她话音还没落,便听得外面有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姑娘,盛将军来了!”
初夏的夜风裹在那人长靴之上,一同带入了院里,停在檀妧的房间门口。
珠帘轻晃,清脆的响声拨开闷热的夜色,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立于帘外。
檀妧一时怔住,便见帘外那人毕恭毕敬地朝自己行礼,嗓音低沉微哑,透露着与其年龄不相符的老成:“郡主万安。”
她不由诧异:“义兄?”
“是我。”盛清砚微微颔首,仍是站在珠帘之外。
檀妧起身看向月荷。
月荷忙要去替人拨帘,却被盛清砚叫住。
“不必了。”他双手背在身后,脊背笔直,虽同样是武将出身,却没有檀承渊身上那种肃杀之气,相比之下稍显温和,却也明朗。
是京中贵女们尤爱的少年英雄。
“我只是来看看你。”他说着似觉不妥,顿了一下,“替远在江南的义兄。”
檀昭十七岁入仕,今年年初在檀承渊的安排下受皇命至江南巡查,年末才能回。
而盛清砚今年才及弱冠,比檀昭稍小几个月,却也一直规规矩矩地叫着义兄。
男子之间相处方便,两人的关系自然要比他跟檀妧更亲密些。
知道盛清砚是为着她的名声避嫌,檀妧也没强求他进屋,而是自己走出来。
她正欲抬手拨帘,却见那人的大手先一步替她拨开,就在她耳畔不远处。
玉珠白润的光泽映在他小麦色的手背上,掌心的薄茧一览无余,他被护腕紧扣的手腕处隐约有股极淡的草药的苦涩。
“多谢。”她轻道一声,做了个请的手势,带着人到院里的凉亭坐下。
亭里放着灯架,数根明烛将周遭照得亮堂。
月荷与月薇奉上茶点,檀妧微垂着眸子替盛清砚斟茶。
“方才听闻王展回来,却不见义兄,还以为你不回王府了。”
那人点头:“确实没打算回来。”
“……”
檀妧自动略过尴尬,勾了下唇角,又问:“可见过父王了?”
“见过了。”盛清砚双手杵在膝上,坐得笔直,军人风范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义父说郡主要见我。”
他这样一板一眼地说话,让檀妧有些别扭。
自小到大她身边都是处处哄着她迎合她的人,眼下的对话着实让气氛尴尬。
换做十七岁的檀妧,或许会不知所措,但她已经过大风大浪,那五年的种种,以及最后的致命一击早已让她看清了这个世界。
“是。”檀妧淡淡笑着,撩起眼皮去看他,“我有些事想问义兄。”
盛清砚看过来,从她询问的眼神中会意,以为她是想问和离之事。
但那双眼睛又过于漂亮,让他不由慌张避开她的视线,沉声道:“圣上确实有提及郡主的婚事。”
檀妧捏着帕子的手紧了一下,平静道:“想来圣上对我颇有不满。”
“并未。”盛清砚将茶盏放下,目光始终落在桌面上,略显拘谨。
他冷着脸色道:“陛下只是觉得郡主此事欠妥,并无责怪。”
“恩。”檀妧点头,敛着心思替他斟上茶。
当今圣上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与先帝比起来资质平平又心性幼稚,能说不责怪应当也是顾虑着她是摄政王的女儿,多思虑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