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秋水这才松了口气,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还有半小时左右咨询就要结束了。
她回家洗漱好,换了身衣服,在小区里晃了一圈。等到十一点到了,她才回到居委办公室那里。
方才聚在这里的居民已经全部离散,只剩梁渠一个人站在桌边,在收拾东西。
唐秋水总算可以上去找他说话,她有些别扭地主动开口:“怎么是您?”
梁渠停下手里动作,浓眉上挑,反问一句:“不能是我?”
唐秋水咕哝着打出一记回旋镖:“您说过不会自砸招牌。”
这才帮街道赢了场官司,转头就跑居民这里做公益咨询,这操作她看不懂。
梁渠笑:“这怎么是自砸招牌,这是做好人好事。”
唐秋水淡淡“哦”一声。
梁渠跟她说实话:“这个活动是冠圆街道办组织的。”
唐秋水微微睁大眼睛,一时敌友难分。
一个因信任危机被民众推上行政诉讼审判台的被告,结案之后又不计前嫌地跑来造福于原告,这和她以往见到的对抗性案件都不一样,输赢像是变得无足轻重。
唐秋水陷入疑虑。她想起不久前梁渠说过的那句“行政诉讼,不以成败论英雄”,当时只是一言蔽之,往深了追问,行政诉讼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原被告双方又是什么关系。
女生沉思的表情认真又执着。
梁渠没有出声打扰或点拨,因为这不是一个可以由他直接公布答案的题。准确来说,这题根本没有一个标准答案,需要自己去体念去感悟,找出最能说服自己的解。
一时找不出也没关系,还有下一个案子,下下一个案子,很多很多个案子。
唐秋水运转的思维呈絮状,纷纷扬扬,断断续续,不成体系,最终被桌上摊开的一大堆A4纸按了暂停键。她看到每页纸上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这些都是梁渠所做的咨询记录。
有些人一大早就过来工作,而有些人却还在呼呼大睡,都不知道谁是老板谁是助理,唐秋水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您怎么没和我说您要过来。”
要是他提前说了,她可以来帮忙的。她应当来帮忙的,肯定会来的。
可能他想说的吧,只是没有机会,不知道怎么说,因为今天之前他们两个还在吵架,搞得老死不相往来的。
看着女生脸上有些较真又有些纠结的表情,梁渠唇畔起弧,转而低头看了眼腕表:“不打扰员工睡觉。”
要是以前那个对夜间施工的存在毫不知情的梁渠,说这话一定在揶揄她。可现在,似乎真的是老板在体恤下属。
“人还怪好的嘞。”唐秋水鼓起嘴嘀咕了句,声音小得只够自己听到。
可惜,还是打扰了。梁渠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公益咨询宣传阵势这么大,这么受欢迎。两个小时里,不停有居民跑过来问问题,他回答得口干舌燥,快累死了。
终于结束了,梁渠把桌上的东西都塞进包里,利落地一拉拉链:“行了,我走了。”
“哎等一下,”唐秋水当然不能这么放他走,想着到饭点了,她提议,“我带您去附近吃个午饭吧。”
算作招待?补偿?抵过?说不上来。
用法律术语倒是可以很快定性,这样的宴请叫作好意施惠。一种情谊行为,可失约,可赖账。
当然唐秋水不会这么干。事实上她也没机会这么干,因为最后是梁渠付的钱。不过她发出这则邀请当时不知道会让梁渠破这个费。
二人去了小区附近的汇全广场。
这是一个开了很多年的地下广场,里面有一家大型品牌折扣店,唐秋水经常会过来逛一逛,淘点物美价廉的过季衣服。
“您想吃什么?”唐秋水边看大众点评,边征求梁渠意见。
梁渠说:“我随便。”
“……”
随便,就是不挑,什么都可以。可是这个词只是听起来率性而已,其实很让人惶恐。尤其是上级对下级讲出来,到底是不是真的可以随便,不知道。
唐秋水垂头默默挑了几个评分还可以的餐厅,比较了好一阵,最后举起手机,一锤定音:“那就吃这家吧,柠檬鱼火锅,新开的,我看好评还挺多的。”
梁渠点头:“行。”
可能因为是节假日,再加上店铺刚开业,中午的顾客还挺多。
两人落座后,服务员上来给他们倒水。唐秋水指了指小程序菜单上的一个推荐锅底,问:“这个里面没有辣椒的吧?”
服务员迅速瞥一眼,微笑着摇头:“没有。”
唐秋水这才放心点了加购。
服务员走后,梁渠咳一声,似在澄清什么:“也不是一点辣都不能吃。”
额……吃个微辣额头都能冒汗的人还搁这逞强,菜又爱玩,死要面子。
唐秋水笑了下,并不拆穿他,还主动揽锅:“嗯,是我,我不能吃。”
梁·傲娇·渠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
唐秋水继续低头看菜单。因为这个锅底里面本来就有很多肉和蔬菜,为了不浪费,她就另外单点了两道菜,很快下了单。
放下手机后,她听见梁渠在对面开口:“那天,我话说得有些重了。”
唐秋水抬头,对上一双正朝她直视而来的,清可见底的眼睛。
而这句话,似是打了很久的腹稿,又似是脱口而出。
唐秋水摇了摇头:“没有,本来就是我做得不对。”
“那我也不该这么大声。”
“应该的,您是为我好。”
“有些话,我说得也不对……”
“不不不,您说的大部分都是有道理的……”
餐桌上的两个人,一个在给对方致歉,另一个在给对方铺台阶。相视一笑间,冰雪遇春风,冻僵的关系在双向的软言好语中彻底破冰。
锅底很快被端上来,煮了没一会就开了。柠檬清新,鱼肉鲜美,这两者搭在一起,竟在舌尖撞出一番奇妙而又恰到好处的化学反应。
好好吃!唐秋水在心里默默点赞,为自己选餐厅的眼光,也为面前的这道佳肴。
梁渠看向正用小勺子一点点舀着汤喝的女生,问:“昨天晚上还有噪声吗?”
没想到他还会提这件事,他的表情也不像是要问责,而像是事后采访,心平气和。
唐秋水搁下手里的餐具,为了腾出食指去点自己的黑眼圈:“当然有啊。您不知道,现在施工队恨不得把撤诉裁定的复印件贴脑门上,钻起来更嚣张了呢。”
听她说到撤诉裁定,梁渠笑:“还是在怪我?”
……怎么敢。其实唐秋水心里很清楚,这和梁渠关系并不大,真正给施工队背书的不是他。只是,她暂时没办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所以当听到梁渠说“就算滕怡静赢了施工也不会停,何必呢”的时候,唐秋水很是不平:“这不科学。”
梁渠抿了一口水,给出的理由无懈可击:“没办法的事情,白天施工影响交通,只能晚上赶工期。”
“那附近居民的权益就不重要了吗?”唐秋水挺直上身,一字一句道,“我们的城市建设究竟是想提升居民的生活质量和幸福指数,还是让居民变得更加不幸?”
她问出了一个极易被忽视的问题,也是最需要面对不能逃避的问题。
思考片晌,梁渠轻轻放下手上的杯子,回答:“不幸只是暂时的。”
和建管委工作人员的口径一致。对暂时的不幸置之不理,投放一条长线,线的彼端是一钩香饵,诱人去咬。咬下去就会有光明美好的未来,只要……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唐秋水叹了口气:“只要忍耐一下就好了是吗?可这对我们公平吗?”
公平,一个太宏大太理想化的词,它是各大法学史学政治学著作中奥义极深的铅字,它无法仅用只言片语来定义,它需要穷尽一生去追寻和探索。
时间忽而淌得很慢,周遭的人声,锅气,日光,统统变得模糊了起来。只有梁渠一个人的声线通透而清晰,他说:“公平正义,需要牺牲。”
八个字,令难解的愁绪冲破樊笼,万道霞光破云而出。
唐秋水没再问“为ᴊsɢ什么牺牲的是我”这种蠢问题。因为她明白,牺牲的不仅仅是她,也不仅仅是新北花苑这个小区的居民。全国上下,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每一条通畅平坦的大道后面,都有人在牺牲。
这是个随机事件,不知道下一个牺牲的是谁。可又是个必然事件,下一个牺牲的可能是你我。是每一个个体的牺牲,成就了这么一座城,和这么一个国家。
想明白这一点后,孰是孰非变得不再重要,唐秋水现在就只想弄清楚一件事。
她张开手贴在半边嘴角,往梁渠的方向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那您悄悄告诉我,这个工程到底是不是国家秘密?”
看着女生一眨不眨的黑亮双眸,梁渠眉梢略扬,呵笑出声:“我怎么会知道?”
【小剧场1】之苦尽甘来
一个月后,421工程终于竣工,长长的双江路焕然一新。唐秋水踩在上面,仰天呼吸了一大口空气,嗅了一整个肺腔的泊油味道——
啊!这公平正义的味道,真的好上头!
【小剧场2】之泰极否来
某天晚上,梁渠住的小区外面也开始突突突地钻。
翌日,梁大律师顶着俩黑眼圈来了律所。他把助理喊到办公室,气势汹汹道:“准备写起诉状,立刻马上。”
唐秋水:“?告谁啊?”
梁渠:“施工队,建管委,街道办,区生态环境局……不管,能告的都告了,还有没有王法了一天天的……”
哐当一声——
呀,谁的招牌被砸了?
第28章 手工粽
端午,唐秋水待在崇城没回家。因为假期的最后一天,她要去H大研究生院参加一个律协组织的培训讲座。
一开始是抱着学习的心态报名的,结果到了培训教室之后,看到投影仪的ppt首页写着“行政行为的合法性审查”这几个大字,唐秋水立刻就萎了。
早知道培训课题是这个,她就不来了。这方面的东西她还用得着接受培训吗,她就是专门做这个的啊。说句不谦虚的话,这个课题的主讲人,她上她也行。
兴致寥寥,唐秋水选了个靠后一点的位置坐了下来。
主讲人很快进了教室,唐秋水只在他入场的时候匆匆瞥了他一眼。
年纪不大,应该三十来岁,也可能还不到。穿了一件黑色的修身衬衫,两边袖口卷到小臂的位置,衣服的颜色把他衬得很白,配上薄薄的金框镜片,唐秋水几乎一下子就能把他代进但书的小说男主——
黑白通吃的斯文败类型。
当然这样的想法只在脑中一掠而过,唐秋水始终秉持“二次元是二次元,三次元是三次元,后者不可染指前者,前者永不塌房”的信念不动摇。
没说几句开场白,培训就开始了。
这个主讲人的口才还不错,节奏把控得很好,审查的关键点也提炼得很到位,还能间或玩个梗活跃气氛。可惜,底下的听众并不买账,一个个都在埋头做自己的事情。
可以理解。因为虽同为对抗性案件,但行政诉讼确实没有刑事辩护和民商事法律实务有意思,没有谁愿意一直听人念执法条例、管理条例、绿化条例这些干巴巴的东西。
唐秋水也不例外。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变得越来越不专心,趴在桌上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默默倒数讲座结束的时间。
身体虽在教室,心早已在窗外的蓝天白云里展翼了。
正昏昏欲睡时,“法盲俏佳人”的群里跳出来一条时简的消息。
因为端午放假,时简和江荔枝各回各家,各自忙着会亲见友,群里已经两三天没人说话了。
时简突然发的这条消息看着神秘兮兮的:家人们,我要发笔小财。
唐秋水秒回:什么财?
时简:呆逼。
唐秋水:?
这个女的动辄出口成脏,江荔枝忍她很久了:有些人能不能注意素质,不能的话跟我一起缩写行不行?
素质人时简迅速撤回,发了个[冷汗]的表情:抱一丝,是代笔。
其余二人还是扣问号。
时简娓娓道来:有个村书记贪污,一审法院判了十年,一分检认为量刑畸轻,提了抗诉。这个案子很快要上崇城高院,辩护人那边坚持做无罪辩护,需要一份专家意见,我给H大的刑法教授代笔。
这段话的信息量太大,此时此刻正坐在H大主教学楼里的唐秋水腾地一下坐直了,好像干这大事的人是她似的,心里切切实实地紧张起来。
江荔枝艾特时简问:这种事怎么轮到你的啊?(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单纯好奇)
时简自己也觉得有些离谱,她区区一个普通一本本科生何德何能,不过这活儿还真就砸她头上了:一个辩论队学姐介绍的。秋水应该认识,就是咱院队前前前副队长。她后来不是保研H大了吗,这专家意见就是她导师出,老师让下面的研究生一起写。
唐秋水搞不懂了:那学姐为啥不自己写,还外包给你干嘛?
时简说:因为太赶了,要求一周之内写出来。她白天要去律所实习,晚上还要写课程论文,没时间写,她那些同门都没时间。
唐秋水玩了个谐音梗:哦~所以找了你,时简的时间应该很多吧。
江荔枝:……
时简:……
有点冷。
时简又补充了一句,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说服别人:哎呀没事的,我也就帮忙写个初稿,那教授肯定会改的啦,毕竟最后是署她的名,她肯定不会随便签字的。不说了,我现在就上知网down文献。
她这话说完,群里重新安静了下来。
唐秋水把手机倒放在一边,思考起时简说的这个贪污案来。想着想着,她发现,关于该罪,现今的她只能记起一些碎片式的知识点。因为脱离刑法课堂太久,因为没有接触过刑辩实务。
曾经的刑法学生唐秋水一时有些茫然无绪。不过她很快搓了搓脸颊,将脑袋里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赶走,不再去想。
讲座进行到一半,主讲人居然设计了互动的环节。他以一则真实的砍伐树木案为题,问应该从哪几个方面进行审查。
底下的听众都超有默契地把头埋低。只有唐秋水低头的动作慢了半拍,还好死不死地往讲台看了下,成功和主讲人搜寻猎物的眼神会师。
主动送上来的怎么可能给放跑了,男人眼底含笑,热情发出邀请:“那就请这位同学回答一下吧。”
……自作自受。逃是逃不掉了,唐秋水只能硬着头皮站起来。
不过好在这题她会。上个月她第一次跟着梁渠去堰桥街道参加重大法审的会议,其中一个案子就是砍伐树木。所以她丝毫不慌,口齿清晰地将那日所学成果全部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