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这样的陌生人合租,除了公共区域共用,室友之间基本都不会有什么其他的交集。男人似乎没想到唐秋水会突然出声,他呆着“额”了声。
“额什么额,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材,怎么好意思就这么跑出来的。”唐秋水看着他这副不检点的死样就生气,又想起他做的一些事情,攥紧拳头继续喷,“不穿衣服就算了,还把热水器的温度调那么低,40度,你是想冻死谁?”
这辈子没这么英勇过,唐秋水对此刻的自己肃然起敬。
反应过来之后,男人也不甘示弱,反问回去:“那你调到50度就正常了?你看看现在几月份了大姐。”
“……”
两个人互不相让地对线了好几个回合。唐秋水好歹先前是辩论队选手,加上她本就占理,吵架一点不带怕的。最后是男人自知理亏,回房间穿好衣服走出来,保证以后不会再光着身子出卧室。
唐秋水暗叹一声:还是得发疯才能解决问题。
在热水器的问题上,经过协商,二人决定各退一步,折中,水温调到了45度。
回到房间,唐秋水先是托着腮,茫然地在书桌前坐了会。理清思绪后,她从包里掏出了电脑。
—
北山公园。
崇城十大公园之首,在H大研究生校区对面。
这个点,正是游客最多的时候。有成群结队跳广场舞的叔叔阿姨,有从外面实习归来的H大的学生,也有手牵着手散步消食的三口之家。
不过最热闹的地方,当属一间凉亭。
凉亭里安着月光灯,灯下有两个人正在下象棋。一个年纪轻轻,一个年纪稍大,周围挤满了观棋不语的看客。
二人战况正酣,目前看来,是年长的那个棋高一筹。
梁渠也在公园里,他身着一套黑色的运动衫,穿行在一条人少的小道上,手上有一条牵引绳。
他在遛狗。
梁渠住的地方离北山公园很近,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到公园里遛狗。
今天的棒棒精力格外充沛,撒腿跑了好长时间都不累。溜的时间差不多了,梁渠手上施了些力道,示意棒棒停下来。
棒棒是梁渠领养的一只比熊。它全身毛茸茸的,像团圆卜隆冬的雪球。性格也很乖,很亲人。但有个问题是,它在两岁以前都不会开口叫。梁渠带着它去看医生,医生说身体健康,只是晚慧而已。需要主人多一点耐心,多一点引导,时间到了它自然会开窍。
某一天,梁渠下班回来后,棒棒突然跑到他脚边无比清脆地“汪”了一下。听到那一声和别的小狗并无差别的轻吠,当时疲惫了一整天的梁渠感动得快落泪,蹲下来揉着它的脑袋说了很多遍“棒棒好棒”。
对棒棒都能如此,为什么那天在办公室会对唐秋水会发那么大的火呢?
想到这,梁渠半蹲下来拍了拍棒棒的脑袋。棒棒马上立起两只后腿,跳上来亲昵地蹭他。
看着它那双又黑又亮、毫无尘杂的眼睛,梁渠心一动,不由低声问了句:“我是不是对她太凶了?”
“我应该好好和她说才是。”其实那天唐秋水走出他办公室没多久,梁渠就冷静下来了。后来他深刻反省了一番,又忍不住替自己申辩,“她是第一次做实习律师,那我不也是头一回带实习律师吗。”
“平时不声不响地什么也不说,就知道坐在工位上埋头敲字,那我怎么知道她都在想什么。把她的名字加在委托书上,我以为这么做她会开心,结果她给我整这一出……”
复盘的时候总是清醒的,可争吵当时很难控制情绪,急了就会说重话。
现在的情况是,两个人路数一致,都挺倔,谁也不愿意先低头,各自行使着手上的先履行抗辩权——
你不说,我也不说,我要你先说。
一直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要不,我先找她说?”梁渠不太确定地看着棒棒。
棒棒貌似真的能听到他心里的想法,汪汪叫了两声。
梁渠当机立断,单手把狗抱起来,走到旁边的长凳上坐下。
他正想去微信里面编辑消息,手机里先跳出来一条短信提醒:实习人员唐秋水刚刚上传了这周的实习周记,请您及时查阅、点评。
梁渠有预感,他想说的、想听的话,这篇实习周记里都会有。
梁渠点进律协官网,打开了这篇实习周记。
「这一周,七天,每天的天气都很差。
心情不好却不是因为遇上阴雨天,是因为身边发生了太多事情,桩桩件件都被我搞砸。
我左右摇摆,立场不明,还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没做错。
一场中期笔试打得很多人措手不及,我却满分通过了。说这个并非在炫耀,我得感谢这只是一场笔试,否则我的成绩肯定不及格。因为尽管我背了很多法条,但其中的知识点完全没有掌握。
被发现后,有个人站出来指着我的鼻ᴊsɢ子把我狠狠骂了一顿。被骂当时我觉得好生气,气到不由自主地说出一些不理智的话来。等我冷静下来之后,怒意亦未消半分。
但我心里很清楚,我生气不是因为这个人说得不对。恰恰相反,而是因为他说得都对。我只是耻于承认我做错了,没人愿意自证有罪。
当我看到更多,了解更深之后,才终于肯坦诚。我愧对自己,愧对手上这本实习证,也愧对现阶段的我还只能参照适用的律师法。
哦说到法,有一点我不能认同他。他说“法律是属于少数人的东西”,这话说得不对,因为——
当法律还不能称之为法律,仅仅是个草案的时候,就知道竖起耳朵听取来往各路行人的意见。不论来人是男是女,是贫是富,是清洁工还是大学者,它都笑脸相迎。
它谦逊而不傲慢,公正而不偏袒,普遍适用而非少数人私有。
从制定到公布,它一直坦坦荡荡地面对生活在这个国家的每一个人。每个人都可以以它作武器,为争取自己的权利而斗争。
滕怡静是个例,但又不完全是。我相信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很多很多个滕怡静。明知蚍蜉撼树,明知输多赢少,明知不可为也偏要去为。
正是因为有他们,热血无畏地站在了这一方法庭之上,把那些深刻的问题、尖锐的矛盾统统亮出来,让更多的人听到看到,去关注去思考。
渐渐地,站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响,个体变成群体,少数变成多数。这样,我们国家的立法才有机会变得更加完善。
我钦佩他们,羡慕他们,渴望加入和成为他们。但是学法知法崇法用法的我,反倒缺乏这样的勇气。
我想错了,我以为只要有本律师证,拿张委托书,就光明正大地站在了台前。
原来不是,我们一直都只是在幕后。
滕怡静他们,才是舞台上真正的主角。」
北山公园里,灯昧如星,树影若藻。
不远处,坐在凉亭里对弈的两人,原本处于劣势的一方突然冒进走了一步险棋,对手被反将一军,局面瞬间逆转了。一旁观者无不对这一妙手拍案叫绝。
梁渠一字不落地读完了这篇周记,轻轻摸了摸怀里棒棒的脑袋,勾起唇角:“唐燃果然没骗我。”
第26章 特别法
一年前,京州匡义律师事务所崇城分所新晋一位年轻的合伙人。在一众做破产清算、争议解决业务的合伙人中间,他显得有些另类。
升合伙人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扩大团队规模。好吧,没那么高大上,因为“团队”里除了他没别人。就是凡事亲力亲为这么多年了,他想招个助理帮自己分担一下工作。
于是他让行政谭思在崇城律协官网上发布了一则招聘公告,自己也编辑了一条招聘消息发到了研究生同学群,想看看同学能不能给他推荐优秀的应届毕业生。
招聘信息上有匡义的大名,不出两天,这位合伙人的邮箱就收到了近两百份简历,一份比一份好看。
正纠结地不知道选哪个的时候,微信里收到了一个老同学发来的消息。
唐燃:简历-唐秋水.pdf
梁渠:?
唐燃:你不是在招助理吗,这我堂妹,给个面子,安排个面试。
其实梁渠跟唐燃并不熟,只知道班上有这么个人,毕业之后考去了法院。
梁渠才不理他:凭什么?
唐燃嬉皮笑脸:同学一场。
梁渠:总共说话不超过十句的同学?[微笑]
这……唐燃尴尬改口:我堂妹很优秀的。
梁渠:你知道崇城最不缺什么吗?
唐燃:什么?
梁渠:四条腿的豪车和两条腿的法学生。
唐燃:……
梁渠:优秀的人多得是。
唐燃继续改口:她不但优秀,还很可爱,只要和她相处过没人会不喜欢她。你信我,你见到她也会喜欢她。
……无语了一下,梁渠认真和他说:唐燃,我是招助理,不是招女朋友,我要的是专业。
唐燃:她专业啊。不止专业,还很热爱法律。这么说吧,她虽然年纪轻,但从她身上你也能学到不少东西。
梁渠没再回复,似是铁了心要拒绝他。
唐燃破釜沉舟,搬出激将法:罢了罢了,我早就听闻匡义有名校情结,还搞学历歧视,看来此言非虚。既然梁大律师也只看重这些东西,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殊不知歪打正着,梁渠就吃这套,他当即点开简历。
遇目一霎,女生的蓝底一寸照片被贴在顶处,眉梢弯如勾月,笑眼明亮洁净,两边漆黑发丝整齐别于耳后,端静如一捧初开的雏菊。
梁渠很快地往下扫了眼专业、特长、校园经历等内容,并没有多出彩的地方,就仿佛在看一个一般法——
笼统,无差别,千篇一律,没有任何记忆点。
目及最后一行,梁渠才找到了那个让他眼前一亮的特别法。
女生写了两句座右铭,以法律二字打头:
“法律不是嘲笑的对象。
法律必须被信仰,否则它将形同虚设。”
这份简历发给唐燃没几天,唐秋水就收到了一条让她开心到原地转圈的短信:
「唐同学你好,我是匡义律师事务所崇城分所的合伙人梁渠,诚邀你于本周五下午三点来我所面试,地点崇城C区协茂大厦22楼。」
—
新北花苑十七单元楼四楼。
唐秋水提交完这篇实习周记就退出去了。只不过在洗完澡回来,关机之前,她忍不住又登进去看了一下,发现状态从「已提交」变成了「已点评」。
这说明梁渠已经看过了,并且对她写的东西发表了意见。
唐秋水莫名紧张了起来。
他在里面写了什么呢,不会写了一大段骂她的话吧。那天在办公室他骂得挺带劲儿的,说不定还有要补充的点。也不知道他会给她这周的表现打多少分,会不会直接不及格?
坐在椅子上胡思乱想了半晌,唐秋水才惴惴不安地点开「查看」按钮。
看到指导评语的那一刻,唐秋水咬着手指,想哭又想笑。
她的带教律师给她打出了有史以来最高的分数,和她的中期笔试成绩一样——
100分。
这个数字,像一个完美无缺的圆,瞬间将空落已久的胸腔填满。
在分数下面,还有一句话,以第三人的口吻发出,像是对唐秋水说的,又像是对自己说的:
「“法律是属于少数人的东西”,说这话的人,我感觉他不太懂法理,建议回法学院重修一下这门课。」
这一晚,毫无悬念,唐秋水还是失眠了。不过,听着外面震天响的施工噪声,她既没有烦,也没有恼,反而越来越兴奋。
她甚至从床上爬起来,把换下来打算机洗的衣物拿去卫生间一件件地手洗。一不小心倒多了洗衣液,绵密的泡沫从盆里漫溢不止,漂了十来次才漂净。双手浸在凉水里,一系列重复的动作让她觉得很解压。
折腾到凌晨四五点,才终于有了困意。还好今天放假,她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补觉。
殊不知计划赶不上变化,早上九点多,睡梦中的唐秋水被小区的大喇叭通知吵醒。
这喇叭开了循环播放,一句话反反复复地说,用崇城方言:“早上9-11点,居委办公室门口有公益法律咨询服务,有需求的居民,可有序入场,请互相转告。”
拿喇叭的人应该是在整个小区里巡回,喇叭里传来的聒噪男音忽大忽小,时高时低,戴上耳塞还是隐隐约约能听见。唐秋水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忍了一个多小时,根本睡不着。
实在受不了了,唐秋水干脆趿起拖鞋,气冲冲地跑下楼扔垃圾。顺便去看看到底是哪个劳模同行端午假早上不睡觉,跑这鬼地方来提供咨询。
今天有太阳,但阳光并不刺眼,透过层层树隙洒下来,如一颗颗细小的种子,落地生花,无色无味。有人走过,花便立时谢了,化成幽幽黑影。
唐秋水之前没去过居委办公室,但这地方并不难找,人多的地方就是。
循着声音往前,右拐,很快就看到小区第二排单元楼中间乌泱泱地聚了一群人,一个个嘴里都讲着崇城话,热闹得像是来到了庙会集市。
人群的最外围,立了一块易拉宝,上面竖着写了“公益法律咨询”几个大字。
唐秋水挤上前,踮起脚,够着看。看到最里面咨询位上坐着的那个人,瞬间傻了眼:“梁……梁律师??”
梁渠闻声抬头,眼神散漫如阳光的游丝,越过人群,在女生惊诧的脸上落定:“这位居民,需要法律咨询服务么?”
【小剧场】之“内推”
毕业即待业的法学生唐秋水把简历发给唐燃的第一天。
秋水满心期待:燃哥哥,你同学怎么说呀?
唐燃:还没回复,人家是大所合伙人,忙呢。
秋水:嗯嗯嗯!
第二天。
秋水有些着急:燃ᴊsɢ哥哥,有消息了吗?
唐燃:别急啊,再等等。
秋水:哦好的。
第三天。
秋水快哭了:燃哥哥……
唐燃装死,已读不回。
第27章 柠檬鱼
众人齐刷刷地回头看过来,唐秋水尴尬到恨不得请外面的施工队过来帮她打个地洞钻进去。
她牙没刷,脸没洗,穿了身印着卡通图案的睡衣睡裤,就这么蓬头垢面地出来了。
她万万没想到这个搅她清梦的劳模居然是她认识的人,这人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么和她搭讪,引得她被一群人行注目礼。
好在唐秋水演技精湛,赶紧装不认识,疯狂摆手:“不需要不需要,我就是路过随便看看,你们继续。”
众人又齐刷刷回过头去,围着梁渠七嘴八舌,喋喋不休,尽说些该适用民法典婚姻编的家长里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