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期待从梁渠口中听到一些不讲风度的评价。但在背后讲别人坏话不是美德,梁渠没有如她所愿:“挺好啊,毕竟是法制科的,沟通起来没那么费劲。”
只针对刚刚的工作沟通,不针对其他,公道客观。
唐秋水略显失望地说了句“好吧”。
梁渠听出来了,轻笑一声:“怎么,你有不同意见?”
-“有。”心里真正的回答。
“没。”给梁渠的回答。
心口不一。
梁渠有不少客户,派来对接的工作人员法律素养不是特别高,有些时候双方的交流不在一个频道上。但肖云谊很显然与这些人有别,正如梁渠所言,和他沟通起来一点不费劲。
这给他们的工作省了不少事。可,是不是有点太不费劲了。好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们就是那阵东风。
车内寂静了须臾。梁渠眼尾扫了眼,副驾驶座上的女生正看着窗外掠过的钢筋水泥发呆,他秒下结论:“你不是很喜欢他。”
……有这么明显吗?
这一点唐秋水没法否认。肖云谊给她一种距离和压迫感,和他对视一眼,身心抵触,很不自在。而且……
回到两个人的熟悉空间让唐秋水放松了警惕,她不假思索,让不满的话一下溢出嘴巴:“他张口闭口喊我唐同学。拜托,我又不是他的学生。”
感觉到她明显不爽的情绪,梁渠淡淡说了句宽慰的话:“也就这个案子接触一下,后面应该不会再见了。”
“啊?”唐秋水猝不及防地转过脸来,“为什么啊,您以后不和华新街道合作了?”倒也不至于因为一个科长放弃合作伙伴吧。
“当然不是,据说肖云谊很快要调任。”
他用了两个模棱两可的词。据说,不知是真是假。调任,不知是谪是迁。不过不管哪种,这个人多半以后都和他们没关系了。
面对一个即将离开的人,很神奇地,人的忍耐性和包容性会增强。唐秋水“哦”了声,撇开这个话题,转而把注意力放在了梁渠的行车路线上。
这条路她走过好几次,不是回律所的方向。结合刚刚的会议内容,唐秋水直问:“我们是要去协和家园吗?”
梁渠侧来一眼:“去过?”
“嗯!”唐秋水瞬间挺直背脊,面色转晴,刚刚在会议室听到巷弄号和小区名字她就想说了,“我朋友就住那里!”
协和家园。这个小区在崇城南站附近,出门就是高铁站和1、3、15号线地铁,交通很便利。
小区门口立了块焦土色的大石头,稳扎地表,上面用深红色大字写了小区的名称。石头旁边是一座小花坛,坛内种着些圆圆扁扁的叶子,稀疏飘零如散装的货。坛中间竖着一个蒲公英形状的塑料饰品,块头不小,栩栩如生。许是历经风吹日晒,蒲公英的表面已经变得暗黄,与周遭的苍郁鲜绿格格不入。
进门是一家便民超市,以此为界,分出南北两条路,通往不同的单元楼。唐秋水虽来过几次,但每次都是好友到超市门口接她,且目的地明确,她没在整个小区逛过,拿不太准赵巷家应该往哪个方向走。
踟蹰间,恰巧有个人慢悠悠地从他们身侧经过。
问百度地图不如问小区居民,唐秋水赶忙喊住她:“您好,请问您知道赵巷家往哪边走吗?”
那人闻声回头,唐秋水才看清了她的样貌,是个年过半百的阿姨。烫了头爆炸卷发,纹着半永久的黛色眉毛。身上穿了一套短袖短裤,材质不知,但乍一看非常沁凉舒适,像一碗加了冰沙的绿豆汤。
阿姨右手上摇着把折叠扇,朝唐秋水和梁渠看了几眼,用带了些口音的崇城话问:“你们是哪个啊?”
梁渠回:“我们是律师,过来查案的。”
这句张口就来的自我介绍让唐秋水眼角跳了一下。什么鬼啊,不就是带她来现场看看阳光房长啥样吗,还查案,唬谁呢。
谁知阿姨还真信了,神色严肃起来,凑上来问清:“是不是阳光房的事情啊?”
梁渠笑一声:“原来大家都知道么?”
阿姨“哎呦”叹出声,似是积怨已久:“赵巷这个人,眼睛长在头顶上,万人嫌。”说罢她热情招了招手,“走吧,我带你们过去。”
“啊太好了,谢谢您。”唐秋水感恩跟上,有种想挽她手的冲动。
三个人并排往里走。
走着走着,忽有一阵巨响的蝉鸣,敲锣击鼓般地袭来耳畔。抬头去找,却只能看见一团团厚密的树枝,捕捉不到一只蝉的身影。它们敛翅隐踞在每一个树梢头,用一串串高涨的音符组成这个季节特有的声浪。
以蝉鸣作背景乐,梁渠将“查案”这个词贯彻到底,问阿姨:“赵巷家里住了几口人,您知道吗?”
阿姨如数家珍:“一家三口,他和他老婆,还有个儿子。”
不但如数家珍,还附带告知了他们一些其他的事情,“不过很快他和他老婆就不住这儿ᴊsɢ了。”
梁渠淡定地“嗯”了声,表示他在听,倒是唐秋水沉不住气问了原因:“为什么?”
阿姨说:“这房子要给他儿子作婚房用,所以这两个月一直在装修。”
“哦……”听到这,唐秋水轻轻呵了一口气,心情变得难以言喻。好好的一桩喜事,怎么会涉嫌违法呢?
梁渠不动声色,继续问:“赵巷是做什么工作的?”
阿姨依旧应答如流:“司机。”
“开出租车?”
“不是,专门给人开车的,据说老板是崇城的大律师呢。”
难怪了。
难怪他在录音里会提到物权法、相邻关系这些词,应该是开车的时候耳濡目染,跟老板学的。可惜法律这个专业不是靠偷师就可以学成的,很显然他学艺不精,满瓶不动半瓶摇,连物权法已经失效了也不知道。
后面又聊了好一阵。因为赵巷家在最里面一栋单元楼,一条路走到尽头才走到。把他们带到后,阿姨挥手告别,说该去接孙子放学了。
对热心的领路人道完谢,梁渠和唐秋水来到了赵巷所搭的构筑物旁边。
近距离看得很清楚,和肖云谊的描述一致,一楼天井多出了一个与楼栋主体相连,自身又相对独立的空间。约十平米左右,玻璃结构,三面固定在墙体上。并且果真如梁渠所言,里面装了个洗手池。
唐秋水直愣愣地盯着看了好一会,疑惑问:“它为什么违法啊,对谁有不利影响?”
“你往上看。”梁渠抬头,以视线作指引,构筑物上面是一台空调外机,“它的位置正对着二楼,说不定上面就是人家的卧室。平时会有阳光反射,垃圾堆积,到了雨天还会有滴水噪声,甚至可能危及二楼住户的人身安全。”
“危及人身安全?”他最后一句话把事态形容得超严重,唐秋水瞪圆双眼,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危及?”
“如果有人想入室盗窃的话,从这里爬上去翻窗不是很方便吗?”
“是……是吗?”这光天化日的怎么就扯到入室盗窃了,唐秋水有点不太信。
不过梁渠说的其他几点理由还是很充分的,这个东西横在这儿确实会对楼上造成不小的困扰。
但是……这样的违法建筑怎么会有阳光房这么美好的名字啊,唐秋水百思不解。
从字面看来,阳光房不应该是一个特别缱绻惬意的地方吗,它和四季都很适配。春天可以在里面养花,夏天可以吹夜风,秋天可以听雨。而冬天,可以盖着厚毯,抱着猫,躺在藤椅上晒太阳,午觉必定好梦。
怎么实际上恰恰相反,这居然是个危害重重的违法物。
其实还有很多类似的说法唐秋水都不能理解,比如裁员叫优化,停业整顿叫设备调试,合同里权利远大于义务的一方非要“屈尊”当乙方等等。
都太假。
无奈当代的社会生存法则需要理解和接受这些假,对这些说法习以为常的人,更能在这个世界如鱼得水。
见一旁的女生杵着作沉思状,脸被夕照晒得微红也浑然不知,梁渠开口问:“看完了?”
唐秋水神思复定,点头:“嗯,看完了。”光看还不够,她掏出手机,找了好些个角度,对着面前的阳光房咔咔一通拍,手法娴熟老练,倒真像查案来的。
梁渠笑了笑,抱臂立在一旁,耐心等她拍完。
正当唐秋水点开相册,放大成片,探究个中细节时,阳光房里竟然走出来一个男人,上半身没穿衣服,挺着啤酒肚就这么到洗手台洗手去了。
耳尖听到水流声,唐秋水忙抬头去找,看见阳光房里的人后,她大喊一声:“赵巷!”
这中气十足的一声把洗手的男人吓了一跳,他拧紧水龙头,甩了甩手,跑过来找人。
唐秋水眼神逮捕他,追问:“你是不是赵巷?!”
男人无辜摇头:“不是,赵先生出去办事了,我是他家的小工,来装修的。”
唐秋水汗:“好吧,认错人了……”
梁渠问:“赵巷人什么时候回来?”
男人说不知道。
再问有关于阳光房的事情,他一律说不知道,然后便转身走了。
看来今天的查案只能到此为止了。
时间也不早了,二人沿原路往回走。
傍晚的光影幽柔浮动,一轮圆日缓缓下沉,好似一小盅伏特加。扔在空中,漫开,得到一剂完美比例的深水炸弹。
大自然是个出色的调酒师。
将这样的美景框于眼中,不说话也不会觉得尴尬,反而两个人都放慢了步伐。
整段归途,唐秋水都控制不住地挑唇微笑。今天不但认识了阳光房,还看到了那么好看的落日。此时的她正揣着一口袋的开心值满载而归,可以囤着放好久的那种。
没想到以上这些还不是全部,走至小区门口超市,迎面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女生个子和唐秋水差不多高,脸圆圆的,皮肤白里透粉,栗色的头发用一根发簪高高挽在脑后。
“姐妹——”唐秋水在余晖里朝她挥手。
女生显然也看见她了,有些意外地走上来:“你怎么在这?”
第31章 钱难挣
来人是时简,法盲俏佳人的群主,咖方投资的合规经理,协和家园的年轻业主。
没错是业主,不是租户。
时简确定来崇城工作后,她的父母就在协和家园给她选了套四十平左右的房子,帮她付了首付。于是年仅22岁的时简,已成为了不动产登记薄上的权利人,同时也背上了几百万的负债。
等时简走到跟前,唐秋水弯起眼,视线在她身上打量了几秒,有些惊讶地指了指她手上的东西:“你晚饭就吃这个啊?”
时简穿着松松垮垮的一片式连衣裙,脚上趿着一双懒人拖鞋,一只手托着杯面,另一只手拿着两根泡面搭档,应该都是刚从超市买的。看起来像个饿久了不得不出门的宅女,可她并不是这种类型。
反应过来后,时简解释:“我忙啊!”
“啊?忙啥呀?你今天不是休息吗?”
端午假调休,周末是工作日,但时简是不上班的。因为交易所今天不开盘,她在的私募公司也就不做买卖。每逢节假日调休都是如此,一年下来,时简要比唐秋水多十来天的假。
“当然是忙……”意识到要说的话不宜张扬,时简凑上来和唐秋水咬耳朵,“你忘了吗,代笔!代笔啊!”
唐秋水很快想起来:“哦哦!代笔!”
殊不知二人刻意为之的气音让这两个字听起来更像骂人的了。
梁渠眼皮微垂,一只手虚虚地插在裤兜,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俩说密语。
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唐秋水才想起来梁渠还在旁边,忙转身给时简介绍:“这是我老板,梁律师。”
梁渠略一颔首,简单打了个招呼。
唐秋水又介绍时简:“梁律师,这是我大学同学。”
“嗯?”时简当即飞来一记眼刀。很明显对这个身份不满:行啊,原来我就是个大学同学是吧。
唐秋水察觉到不对劲,赶紧补充,“兼好朋友,异父异母的亲姐妹。”
时简遂收回两米大刀:这还差不多。
后又问:“你们到这来干嘛?”
唐秋水言简意赅:“有个案子。”说着她随口问了句,“对了,你知不知道小区里有个人叫赵巷啊?”
没指望能从好友口中得到肯定回答,搬来快一年了,她连对面住了几口人都没摸清呢。
没想到时简却很笃定地点头:“赵巷,知道啊。”
“咦,赵巷在你们小区这么火的吗?”怎么随便问个人都知道他。
“黑红。”时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整天在小区群里随地大小爹,我早看他不爽了。四月份我还举报他了呢,举报了两次。”
“什么?”
下午在华新街道的会议室,肖云谊简单提到过,本案案发是因居民举报。唐秋水还以为是赵巷的左邻右舍举报的,万万没想到……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女生,“是你举报的他违法搭建啊?”
时简坦言:“对啊,你们来也是为这事?”
唐秋水先是点头,后又忍不住扶额:“你住得离他家这么远举报他干嘛啊?”
时简家和赵巷家完全是两个方向,而且时简住在最前排,赵巷住在最后排,八竿子打不着,她这一手举报属实出人意料。
时简不以为然:“哎瞧你这话说的,举报违法是每个公民的正当权利,我争做正义人士!”
“……”
好吧,要不是她举报,他们还赚不到这案子的律师费呢。
静待须臾,时简拿手上的泡面搭档敲了敲好友的胳膊,朝她使眼色:“那我先回去了,忙呢!”
唐秋水秒懂:“嗯嗯,加油!”
稍作道别后,时简翩然离去,那道清瘦的背影颇有股壮士断腕的气概。
目送好友走远,唐秋水听到梁渠轻飘飘地来了句:“刚在说我坏话?”
唐秋水将目光挪到他脸上,摆双手ᴊsɢ否认:“哪有,对您我从来只有好话。”
梁渠低笑一声,脸上那陶醉又自得的表情摆明了对这种直率的讨好之言百听不厌,到底是个落俗的老板。
出外勤有个好处,那就是结束之后,如果没其他要紧事,可以从外面提前下班。现已经过了五点,没有再回律所的必要。
唐秋水谢绝了梁渠的同乘好意,这个点,开车还不如坐地铁,她从附近的地铁站三号线转四号线回去很方便。
在分别之前,梁渠给唐秋水布置了明天的工作任务。无非是让她把肖云谊给的u盘里的材料仔细看一遍,有用的打印出来,着手写这个案子的答辩状等等。
当说到做一份委托材料时,唐秋水答应之余,鼓起勇气多问了句:“梁律师,这次的委托书上还可以写我的名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