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办大门口停着一辆白色机动车。车顶上安着六个大摄像头,拼在一起的造型呈机器人状,车身则写着“城管执法”四个蓝色大字。
看来参加本次法审会议的城管执法人员已经到了。
目及此情此景,唐秋水忍不住叹了声气,一张小脸看上去很是愤愤不平:“有些车可以停在大门口,而有些车却只能停在马路边。这,就是车与车之间的参差!”
这几句话说得抑扬顿挫,好像在念一首打油诗,还是即兴创作的那种。并且刻意停顿,重音正确,听完能叫人脑补出一个完整的书面排版。
唐秋水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梁渠开的这辆特斯拉不能开进机关里面,只能停在路边。
特斯拉受到的这个歧视,唐秋水也是去年入职之后才知道的。
去年九月,唐秋水入职的第二个月,她第一次跟着梁渠出外勤,目的地是C区检察院。梁渠作为人民监督员,受邀参加一起信用卡诈骗罪案的拟不起诉公开听证会。
C区检察院门口那条街不能停车,梁渠只能把车停到了一千米开外的另一条街上。
舍近求远,唐秋水搞不懂他这个操作:“梁律师,为什么不停到检察院里面去啊?”
梁渠告诉她:“特斯拉不能开进机关单位。”
他的语气超淡定,似乎早已坦然接受了这件事,尽管它并不怎么合理。
唐秋水第一次听说还有这则禁止性规定,她忙问为什么不能。
“因为特斯拉里面装了全方位摄像头,会窃取机关单位中的机密。”
“啊……啊?”
唐秋水一时间不太能分辨梁渠这话是真是假。他给出这个回答时的表情十分严肃,但里面又掺了不少演的成分在。
那是唐秋水第一次觉得这人没个正经,没想到更不正经的还在后面。
他站在路边左右看了看,没车,便带着她一起,如入无人之境似地直接横穿过马路。
毫无准备的唐秋水在风中凌乱。走到路中间的时候,她指了指数米开外的人行道,妄图纠正违法:“梁律师……我们应该先去那里再过马路吧……”
梁渠停下来,点头同意:“嗯,那你现在走过去,再走过来,我在对面等你。”
唐秋水:“……”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一个执业多年的大律师带着一个还在申请实习证的准实习律师,双双违反交通规则,且大摇大摆地进了检察院大门……
唐秋水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很离谱,匡义这个知名大所里怎么会有梁渠这样的合伙人啊。
而她,居然是他的助理,被带坏是迟早的事。
唐秋水口里不言,心中腹诽,默默跟在梁渠后面,进了街道提前准备好的会议室。
“梁律师来啦,辛苦辛苦。”二人刚进一门,就有一个烫了头羊毛卷短发的中年妇女走上来,热情地和梁渠打招呼。
梁渠略一颔首,莞尔:“范所客气了。”说罢扭头去看唐秋水,给她介绍,“这位是范所,堰桥街道司法所的主任。”
后又反过来介绍她,“这是小唐,我的助理。”
唐秋水赶紧走近一小步,有些局促地躬了躬身:“范所好。”
“你好。”这位范所神态温和,眼里有笑,让唐秋水如沐春风。
范所后面还并排站着两个穿制服的人,一男一女,分别是两个行政案子的承办人员。
众人简单寒暄一阵后,范所见机往后推会议进程:“既然大家都到了,那我们就开始吧。”
会议桌是长方形的,范所单独坐在中间会议主持人的位置上。两个城管人员坐一边,梁渠和唐秋水坐另一边。
梁渠打开笔记本,开始和城管人员确认基本案情:“那我们就先看迁移树木的这个案子。2023年2月14日上午10时,我市C区人民政府堰桥街道办事处城管执法中队的执法人员接到举报,有单位在未办理行政许可的情况下,擅自在绿地内施工。执法人员赶至现场,发现十井路402号内的一块绿地内有两棵香樟树被连根挖出。经调查,被挖出的两棵树胸径分别为36.9cm和42.7cm……”
梁渠提前写好了一个会议记录大纲,他现在念的,都是案件调查终结审批表中已有的记录。
这些事实唐秋水已经提前看过,没什么好记的,但她又不想被别人看出来自己没事干,索性在笔记本上画起圆圈来。
正画到密集处,会议室门突然被推开。外面走进来一个和唐秋水年纪差不多的女生,手上端了个黑色托盘,托盘上放着几个盖着盖的搪瓷杯。
很快,这些杯子被分发到了会议室的每个人。这么一摆,这间会议室的人均年龄少说提升了十岁。
给到唐秋水的时候,她双手接过来,轻声道了声谢。
趁着梁渠还在确认事实部分,唐秋水悄咪咪地把杯子拖到手边,细细打量起来。
杯壁大面积雪白,手柄那端贴挂着一条茶包细线,乍一看和一般的搪瓷杯没有区别。特别的,是上面的图案和文字——
一个看起来像纪念馆的建筑物,台阶前竖着升起的五星红旗,旗帜上方写着「不忘初心」几个红字。
有点眼熟……
但唐秋水一时间想不起来这具体是哪里,干脆放空大脑,打开杯盖。袅袅淡烟升起,茶香扑鼻,闻着很诱人,唐秋端起来抿了一小口。
她做这个动作时,恰逢法审的事实部分确认完毕,梁渠收了声,会议室静了下来。
会议主持人范所朝唐秋水这边看过来,笑着说:“小唐手上的杯子,是我们三月底去南湖团建的时候买的。”
听闻南湖、团建这些字眼,没费多少力气思考,唐秋水便很快记起来她不久之前给堰桥街道审过的一个合同。
南湖一日游的活动合同还是我审的呢。
唐秋水笑容得体地放下水杯,在心中默念了这么一句话。
可惜她不能说出口。因为梁渠很早之前就叮嘱过她,出外勤的时候她只要在他旁边静坐就好,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唐秋水明白他的意思,她只是个实习律师,哪有资格在这种场合发言。就像未满十八周岁的限制行为能力人,在成年之前,很多事情都不能独立去做。
法律规定是这样,唐秋水并没有因此有过任何不满或者怨怒。可正常的表达欲受限,还是会产生一些失落的瞬间。
比如落款无名,比如此时此刻。
唐秋水垂下眼睫,独自消化内心腾起的酸涩情绪。
谁知下一秒,一旁的梁渠就换了个人称替她说出了那声心音:“南湖一日游的活动合同主要是小唐审的。”
最后一个字落入耳膜时,唐秋水心跳漏断半拍。
她忍不住歪头侧去一眼,却只能看到梁渠坐姿端正,神情平淡。他说出这句让她暗生狂喜的话,就仿佛是随手翻了一页书这么自然。
即便如此,唐秋水还是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她还以为梁渠每每要求她改的合同,都是直接从街道工作人员那里长按转发过来的,他压根没打开看过,改完也不给她任何反馈。
原来他全部看过。那么没给反馈意见,是不是觉得她改得还算可以?
想着想着,眼底阴翳俱散,艳阳挣乌云而出。
偷笑很容易,憋笑有点难,需要花点力气才能控制脸上渐渐加深的笑痕。
这个短暂的小插曲之后,会议继续。梁渠开始谈一些行政诉讼法上的专业问题,比如城管执法的职权依据,拟作出处罚决定的裁量基准等等。
唐秋水一一做好记录。
第二个案子的审查流程差ᴊsɢ不多,唐秋水手上记录的热情明显下降,上眼皮越来越沉。纸面上的字和圆在她逐渐混沌的视野里,一点点地变得悬浮了起来。
起初还能靠意志力强忍住这阵突如其来的困意,当听到梁渠和城管开始讨论起“树的胸径如何测量”这一技术性问题时,唐秋水彻底放弃了抵抗,眼睛慢慢眯成条缝,变成了一朵在暗夜中闭合的向日葵。
再睁开时,会议已经进入尾声,一众人在会议记录上签字。
法审结束,回到车上。
太阳光比来时强烈了几分,但并不刺眼。铺在脸上,像褪黑素一样催眠,唐秋水忍不住打了一个无声而又绵长的哈欠。
打完就听到梁渠问她:“刚刚认真听了?”
唐秋水点头作乖巧状:“听了。”
“我都问什么了?”
唐秋水对答如流,说出几个关键词:“主体,依据,基准。”
该说的基本都说了,可梁渠却追着问:“还有呢?”
“还有……”唐秋水嘴里重复着这两个字,说不出其他。
梁渠明明白白地指出来:“还有你在睡觉,我看见了。”
啊这……唐秋水以为她睡得并不明显,原来他早就抓她抓了个现行。
唐秋水双手绞在身前,连声说抱歉:“太困了实在是,没忍住。”
她昨晚两三点才睡着,睡得很浅,今天早上又起得早了,很难不犯困。
梁渠问:“昨晚干什么了,玩游戏还是看小说?”
明着给她下套,二选一的题,哪个都不是正解。
唐秋水嘟囔:“您就不能往好处想我。”
梁渠斜她一眼:“总不能是熬夜研究法条或者案例吧。”
唐秋水噎声,双腮鼓起又很快泄气,实话实说:“那倒也没有,就单纯失眠。”
梁渠低笑一声:“年纪轻轻,心事不少。”
“……”
没多久,地铁十号线的标识出现了挡风玻璃外。
唐秋水想了想,开口道:“您在前面地铁站让我下吧,我想再去竹南小区见一下施美丽。”
梁渠“嗯”一声,但脚下车速不减,一言不发地往前开。
后视镜里的地铁标识越来越远,唐秋水有些着急地提醒他:“梁律师,好像开过了。”
梁渠知道,他就是临时起意:
“我跟你一起去。”
第7章 我师父
行车到竹南小区门口,车被道闸拦住。
唐秋水按下车窗,朝保安室喊一声:“您好,麻烦开下门。”
几秒后,保安室里走出一个寸头年轻人,手上拿着本子和笔,声音嘹亮,中气十足:“去哪户?”
唐秋水报出具体楼号:“25单元101室。”
保安提笔在本子上做了个记录,随后车前的道闸被缓缓升起,好像主人对来访的宾客友好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梁渠顺利把车开了进去。他边找停车位,边颇为满意地对唐秋水来了句:“你还挺熟练的。”
唐秋水毫不谦逊地抬起下巴:“那当然,您也不看看我来过多少次了,早已对这里了如指掌。”
……牛。
和唐秋水住的新北花苑一样,竹南小区也是一个老小区,但各方面条件要比新北花苑好很多。
小区绿化面积大,花草树木品种多。路面宽敞洁净,道路两旁的车停得井然有序。不像新北花苑,好好的机动车停车位上总会出现两轮的自行车,横七竖八地摆在那,风一吹还会倒地不起,严重影响市容市貌。
下了车,唐秋水还在对这小区赞不绝口:“梁律师,您看这地方不错吧。我搜了一下,这里的房价已经涨到10万每平了……”
梁渠点了点头:“是还可以。”
刚刚车停在大门前,唐秋水和保安说话的时候,梁渠四下看了看。
大门的墙上贴着一块由崇城市政府颁发的文明小区匾额,入口处拉了一道醒目的大红色横幅,上面写着「本小区建成无群租小区」的字样。风一吹,横幅簌簌作响,将这则喜讯对来往的行人道了一遍又一遍。
听到梁渠的肯定评价,唐秋水竟无端生出些与有荣焉的自豪感。虽然她根本不是这里的业主,连承租人都不是。
“不过,这儿有一点不好……”她好心提醒梁渠,“梁律师,您走路的时候记得注意脚下。”
梁渠不解:“为什么?”
唐秋水抛出一个有点恶心的事实:“这小区里的人喜欢随地吐痰。”
梁渠:“……”
“对了,我包里有双鞋套您要穿吗。我事先不知道您要跟着一起来,所以只带了一双……”
说着唐秋水化身有求必应叮当猫,真的低头去翻她那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可能下一秒就会把鞋套给梁渠递上来。
有点太夸张,梁渠赶紧制止:“不用了。”
唐秋水略显遗憾地“哦”了声,作罢。本以为能看到一个一身西装的高个子弯腰下去套塑料鞋套,那画面一定很好笑。
临近中午,太阳光愈发强烈。道路两旁栽种的崇城市花已经尽数绽开,花瓣四面纯白,蕊间一抹鹅黄点睛,如矮塘里的清莲被安在了高枝头。有风来时,清香阵阵,萦于鼻尖。
花丛中,唐秋水跟个专业中介似的,轻车熟路地领着梁渠往里走,边走边聊起施美丽的事情。
施美丽,33岁,无业,单亲妈妈。小孩现在念六年级,施美丽独自抚养。竹南的这套房子是她前夫留下的,除此之外前夫每个月都会给她打抚养费,这是他们母子的主要生活来源。
这些都是唐秋水在小区活动室里得到的情报。
竹南小区里设有一间活动室,旨在丰富小区居民的日常娱乐活动,和高校里的大学生活动中心差不多。不同的是,竹南的这间活动室全是退休老人在光顾。
唐秋水有一次误入其中,还没来得及退出去,就被一个大爷拉去了麻将区。
三缺一,正好她来了。
唐秋水虽劝说施美丽无果,但在麻将桌上却是如鱼得水。手气好得如赌神下凡,把把糊,打了一圈下来赚得盆满钵满。
她一边摸牌一边和老大爷们闲聊,把施美丽家的情况问得一清二楚。
现在她把这些情报讲给梁渠听,他听得很认真,但是表情始终波澜不惊,好像在此之前早已知晓了这些信息一样。
唐秋水适时地打了个岔:“小区里的其他人都说,施美丽死活不同意施工,是因为一个人在家太闲了没事干,所以才出来胡搅蛮缠的。”
梁渠笑了下,没对这种猜度性的言论进行回应,而是问唐秋水:“你怎么看?”
唐秋水抿着唇想了会:“我其实可以理解她。”
“加装电梯以共建共治共享为原则,谁受益谁出资,由低往高,分摊比例逐渐增加。但是一楼的住户是不需要出资的,平常也用不上电梯。外加这电梯装完会影响一楼的采光,通风,还有噪声……”
唐秋水把她这些天查到的东西全部说了出来,为施美丽打抱不平。可她很快又陷入了矛盾中,“但是施美丽这么一直阻拦施工确实也不对。”
因为只要小区里同意加装电梯的业主达到合法比例,并经过了审核、公示等一系列流程,那么后续的施工就是必然发生的,当然也是合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