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不是在咒施美丽,就只想问清楚她到底想要什么。
人还未走到熟悉的25单元楼,一阵阵喧闹杂音便抢先闯入了唐秋水的耳膜。有器械和地面相撞砸出的哐当声,还有人传人的助力吆喝声,二者重叠交错,肆意迸溅,像个天成的混音作品。
如临建筑施工现场,唐秋水的第一反应。
可是怎么会?
唐秋水加快脚步小跑了过去,眼前的景象让她大吃一惊。
目标单元楼前的窄道上零零散散地堆着很多片状部件,大门口多了一个四边形木架,四面漏风,上不封顶。十来个身穿防护工服、头戴黄色头盔的工人在忙前忙后,似辛勤采蜜的蜂群,颜色也很像。
不是如临施工现场,他们分明就是在施工,工程是加装电梯。
更让唐秋水震撼的是,她要找的施美丽,此时正拎个热水瓶,站在不远处给坐着休息的工人挨个倒水。动作利索,脸上溢笑,和之前那偏执近刻薄的形象判若两人。
欸???这是怎么回事,唐秋水以为自己在做梦。
“小唐律师,来来来,喝杯茶。”
施美丽看到她之后,冲她大喊了一声,态度三百六十度大转弯,热情如见昔日旧友。
……做梦的感觉更强烈了。
唐秋水不明就里地慢速走了过去,到施美丽跟前时,女人给她递过来一个一次性纸杯。
唐秋水接过来道了声谢,环视四下,不太确定地问:“施女士,您这是…想通了?”
“想通了,”施美丽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看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言语真诚似在悔悟,“加装电梯是个造福全小区的项目,我不应该阻拦。之前是我做得不对,让您费心了。”
“这……”唐秋水一时失语。这么突然吗,才过去48小时,怎么就改口了。
心中的惊和疑远盖过了喜,唐秋水完全不知道再说什么。而施美丽早已越过她,走到别处给工人倒水了。
放眼望去,整个施工现场热火朝天,其乐融融,傻愣着杵在一旁的唐秋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最后唐秋水啥也没干,就这么回了律所。
一到22楼,包都还没放,唐秋水便兴冲冲地直往梁渠办公室奔去,想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结果这个点了,他居然还没来,自己当老板就是不一样。
唐秋水只能先捺住强烈的分享欲,回到工位坐下。刚落座,抬头就看到李其琪风风火火地从她身边经过,后面还跟了个女生,二人径直走到了谢栩旁边的空位上。
李其琪吩咐:“接下来两个月你就坐这。”
女生忙应下:“嗯嗯好的。”
唐秋水礼貌出声打了个招呼,李其琪朝她看过来,夸张地“哎呦”一声:“秋水,昨晚又做贼啊,黑眼圈都到嘴角了。”
唐秋水无奈耸了耸肩:“失眠。”说着她看了眼谢栩位置上的新面孔,猜测这应该就是李其琪老板新招的实习生,“这是?”
听到唐秋水询问,女生条件反射般地秒站起来,做出的表情动作都有点局促,手都不知道往哪摆。
李其琪笑一下,熟练地介绍:“小王,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唐律师。”
“唐律师。”女生怯生生地朝唐秋水躬了躬身。
“还不是律师……”唐秋水本想这么澄清,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算了,律师就律师吧,要是多此一举说了这句,那同为实习律师的李其琪在实习生面前岂不是很丢份。
于是她话头一转,改问:“你叫王什么啊?”
实习生明显愣了一下。她来了一早上了,李其琪逢人就介绍她是小王,除了唐秋水没人问她全名,她有些意外地回答:“王怀瑾。”
唐秋水继续向她确认:“是怀瑾握瑜那个怀瑾吗?”
不仅问了她名字,还知道她名字的出处,实习生眼中闪过明显的雀跃,她重重地点头,练习她刚刚获得的自信:“嗯!”
唐秋水笑一下,夸赞:“很好听。”
“谢谢唐律师。”
“……”
两人一番没有意义的对话很快被李其琪打断,她言语催促似监工:“好了小王,赶紧把律师函写了吧,中午就要寄出去了。”
王怀瑾“哦”一声,坐回椅子不再说话,手上打开笔记本忙活了起来。
把手上的工作任务分包出去后,李其琪自己便闲了下来,她拖着椅子坐到唐秋水旁边小声刺探:“你和梁律师说了吗?”
唐秋水不解:“说什么?”
李其琪:“招实习生的事情啊。”
“哦这个啊,”唐秋水反应过来,摇头,“没说,我想还是算了,暂时不太需要,我还忙得过来。”
“好吧。”李其琪顿觉败兴,默默挪回自己工位。
其实唐秋水只说了一部分原因,除了忙得过来,还有一点就是她不想带新人,也什么底气带新人。
她做不到像李其琪一样,领实习生熟悉环境,对实习生呼来喝去,像个职场老手一般游刃有余。
她不懂,明明李其琪也还只是个实习律师,工作年限和她一样,却可以做到这么自信光鲜。把那些她无从下手的事情,轻而易举地完成了。
是因为她毕业于顶尖名校,而且多读了三年研究生吗?
应该是吧。
匡义名气大,门槛高,里面很多律师和助理都是名校毕业,硕士扎堆,从H大毕业的一抓一大把。
以上这些优势唐秋水一个都没有。
她有自知之明,自己之所以能进来,说好听点是内推,说难听点就是关系户。如果不是唐燃把她的简历发给梁渠,如果唐燃和梁渠不是同学,她怎么可能有机会和李其琪做同事。
所以每次有同事聚在一起聊学校和专业的事情,她都躲得远远的,生怕被发现自己是个异类。
唐秋水之前从来没有这么畏畏缩缩过。在N大读书的时候,周围的同学都是同一条溪涧里的游鱼,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可当来到一片更深的海域,见识了物种的多样性之后,她猛地发现原来自己处在食物链的最底端。
这样不出彩的她,有什么资格带实习生呢?
人与人之间的有些差距不能多想,不能细想,想到就会感到灰心和无力。
所幸在心情变得更差之前,李其琪随口抛出的一个新话题,截断了她乱麻的思绪:“对了,你知道吗,南旌中学那件事居然有反转。”
唐秋水有印象,她指的是女老师和学生一个月开房66次那件事。
现校方新更了一条声明——
南旌中学否认网传女老师和学生恋爱。
原来,经女老师申诉,校方复查,最后发现是有人故意造黄谣。造黄谣的是女老师所教班级的一个学生,因为单词默写作弊,被喊去办公室谈话,后心怀不满,恶意报复。
“闹了这么大一个乌龙,还以为南旌中学要凉了。”李其琪咂了下嘴,又说,“现在真相大白,肯定有更多家长争着抢着想把孩子送进去读书了。”
毕竟南旌可是崇城排名前十的重点初中,名额竞争激烈,不是想进就能随便进的。
唐秋水笑了笑,不予置评,她对崇城初高中的这些事情不是很了解。
话题结束。
手上暂时没什么事干,唐秋水正准备去吃午饭,微信里忽然跳出一则来自行政谭思的消息:“小唐,有梁律师的闪送。”
唐秋水都怀疑谭思是个脚本,因为她发的每条消息都是一样的格式,只有快递的名称不一样。
有的是ems,这多半是法院寄来的。有的是顺丰,这多半是客户寄来的。还有闪送,这个数量不多,上次收到是梁渠的朋友出差给他带回来的两袋蒙古咸奶茶,他全送给唐秋水了。
唐秋水回了个“收到”,先去9楼签收了快递。
快递员给她递过来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档案袋,很轻。
闪送看不出寄件人信息,但梁渠的快ᴊsɢ递唐秋水都是可以直接拆的。拆完需要扫描的扫描,不需要扫描的就把原件放到他桌上。
唐秋水打开一看,档案袋里只有两样东西,一封手写的感谢信,还有一张氛围感十足的拍立得照片。
照片里,穿着校服的小童川笑容灿烂,伸手比着V,他身后好像是个校园的大门。照片底端写着笔迹稚嫩的三个字:九月见。
唐秋水拿近一看,这个学校竟然是……
南、南旌?!
第12章 还有你
周五早上,梁渠忘了设闹铃,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无所谓,反正他自己就是老板,脑子里并没有迟到早退的概念。这班想上就上,不想上就提前过周末,没人能管他。
在家慢悠悠吃了个brunch,才不慌不忙地到了所里。
这可把他的助理唐秋水急坏了。
收到施美丽寄来的快递之后,唐秋水饭都没吃几口,一直坐在工位上高频地抬头去看梁渠有没有来,她心里有太多太多的疑团需要解答。
总算等到梁渠出现,她赶紧放下筷子,绑起散落在肩的头发,利索拿起手边的档案袋,追了上去。
二人前后脚进了梁渠的办公室。
“梁律师,您的快递。”唐秋水把手上的东西递给他。
梁渠“嗯”了声接过去,直接放在了一边,没有第一时间打开。
“还有事?”
“您拆啊!”
他们看向对方,异口同声。一个淡定,一个激动。
看唐秋水这个反应,梁渠便知道她已经拆开看过了,于是直接问:“什么东西?”
“施美丽寄来的,一封感谢信和一张照片。”
梁渠“哦”一声,类似一种“已读”的告知。但是已读不回,没有下文了。
唐秋水急了:“您知道信里写了什么,照片上又是什么吗?”
梁渠笑容了然,把这两样东西所要表达的主要内容精准概括了出来:“应该是说施美丽有了新工作,童川能上好学校这两件事吧。”
唐秋水微微张开了嘴巴,眼里全是不可思议。
她没再说施美丽一夜之间同意施工的事情,因为没有必要了,梁渠肯定知道。
缓了几秒,她问他:“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梁渠漫不经心地挑一下眉,和她打哑谜:“你猜。”
……这要怎么猜。
这么些天他到底背着她做了多少事情,唐秋水一概不知。感觉自己就像个被间接正犯利用的无辜之人,一桩犯罪从着手到既遂,看似全程参与其中,实则一直被蒙在鼓里。
梁渠就是那个可恶的间接正犯,他不把她当队友,而把她当外卖员。
唐秋水让他别卖关子了:“我猜不出来,您赶紧告诉我吧。”上次这么卑微这么心急,还得追溯到但书老师卡文的时候。
“就是你在感谢信里看到的那样。”梁渠轻描淡写,“我把施美丽介绍到我朋友开的个人所里当财务了,做一休一,月薪五千。”
唐秋水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您为什么要给她介绍工作?”
梁渠看向她,帮她找回记忆:“是你说的她一个人在家太闲了啊,给她找个班上以后不就没时间搞事情了。”
“……”
不是吧,这个她也只是道听途说哎,传闻证据怎么能随便信?
算了,这不重要,唐秋水相信施美丽绝不是因为当了个财务就突然同意加装电梯的。
重点是童川,是童川可以去南旌上初中。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其实早在五月上旬,梁渠接受了加梯办的专项委托没多久,他就开始想对策了。
他先去调了施美丽的口卡信息,查到了她的户籍地。再顺着去了户籍地派出所,摘抄了户籍。
摘抄当时,户籍资料上显示一家三口。经验让梁渠多问了一句:“这个户籍信息上一次更新是什么时候?”
窗口工作人员答:“00年。”
2000年,施美丽二十周岁。刚达法定婚龄就和丈夫结了婚,并且户口上显示有了小孩,说明她是未婚先孕。
已经十三年没更新的户籍信息不太可靠,或许和现今的真实情况存在出入。于是梁渠又转去民政局,查了施美丽的婚姻登记信息。但也只查到了结婚登记,没有离婚登记。
“后来我是在裁判文书网上看到了施美丽跟她前夫的离婚判决书,才知道她现在的婚姻状况……”
“等、等一下……”唐秋水有些无语地打断他,“您要想知道这些直接问我不就行了吗?”
明明两点之间直线最短,非要七拐八拐,搞那么麻烦。
梁渠点了点头,他承认这一点确实是他决策失误:“我严重低估了你在中老年群体中的社交能力。”
“……”
听起来像在表扬她,又不太确定,再看看。
听了这么一圈下来,唐秋水还是不太理解他做这么多是为了什么。
梁渠语气平淡:“我得知道什么对施美丽而言是重要的东西,才能和她谈条件。”
重要的东西……唐秋水思索两秒:“您指的是,童川?”
“嗯。”梁渠点头,“施美丽在孩子刚生下来没多久,还在哺乳期的时候就去诉讼离婚,成功拿到了抚养权并且至今没有再婚。对她来说,童川就是最重要的。那天去她家,从她的行为表现也能看出来这一点。”
唐秋水忆起那天在施美丽家见到的场景,在心里认可这一结论。
梁渠继续说,“现在童川小升初,她不可能不为他考虑,可惜西霞路小学的对口初中都很一般。”
但同在C区的南旌就不一样了,市重点,校风优良,师资优越,外语教育更是全国闻名。
“几天前我在热搜上看到了这个学校,就去查了一下。”
这话让唐秋水心下一震。同样都看到了南旌中学的丑闻,她想的东西还停留在书本上。可梁渠却利用它,解了现实里的一道难题,像在施魔法一样。
高下立见。
唐秋水暗自攥紧拳头,不死心地问:“那您是怎么帮童川争取到入学南旌的名额的?”
“这个,”梁渠散漫地靠向椅背,寻常的语气里颇有深意,“你就别问了。”
在一场魔术表演中,总有不讨喜的观众想要窥伺和破解魔术到底是怎么变出来的。但有时候刨根问底得出的结论并不会令人欣喜称绝,反而会觉得——没意思,不过如此,怎么会这样。
梁渠的这句话就是在劝退她,知道得越少越好。
唐秋水阅世不深,可也并非一张什么都不懂的白纸。她虽不清楚具体是怎么操作的,但她明白过来,原来这一切从头到尾不过是场只有梁渠和施美丽两个人参与的游戏。
它甚至不是个法律问题,而是个商业问题,不同主体间的利益互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