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薛家……”上皇说到此处,冷笑一声,虽然他对当年的薛家家主印象不错,可是姓薛的自己教导不明白子孙,怨不得他不念旧情了,“薛蟠不是让冯家断子绝孙了吗?那就让他给冯渊承嗣!凡薛蟠九族之内,全都改姓为冯,并入冯家族谱,往后他冯蟠就是冯渊的嗣子!那护官符上不是有句话提到薛家了吗?如今从「薛」变成了「冯」,连护官符都不必改,依旧是「丰年好大雪」,岂不方便!”
……
隔天,裁撤薛家皇商职位,着薛家改姓并入冯家族谱的圣旨就传遍了京城。
与圣旨一并来的,是皇帝的两道口谕,一道发往京城外,着王子腾跪聆;一道发往贾家,着贾家合族男女在门前跪着受训,可怜贾母几十岁的老人,也不得不在府门前跪着听谕。
口谕里倒没有什么别的内容,就是讲了贾雨村徇私枉法,胡乱判案的事,并骂了贾家上下的主子一番,还再三警告,让他们反躬自省,再有托人讲情之举,王法律条绝不容情!
贾家主子们长了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跪在自家府门前挨皇上的骂,被过路人围观了半天,臊得每个人都满脸泛红,尤其是贾珍这一边,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已经把王夫人骂了个百八十遍,你外甥惹的祸,带累我们做什么!
而此时的王夫人也不好过,她本就因为贾母的手腕又「病」了起来,结果现在被强拉到门口跪着挨骂,还听说亲外甥的事情发了,薛家被如此处置,又惊又怒,偏偏又无能为力,急怒攻心之下,昏过去三四次,硬是被内侍们舀了凉水给泼醒了!
至于梨香院里,早在接到圣旨的一刻,就乱成了一团!
薛宝钗―――如今是冯宝钗―――再没想到,舅舅居然没能摆平兄长打死人的事,居然还祸及薛氏满门!
整个薛家,全都被过继到冯渊门下,尤其是她和哥哥,居然给冯渊当儿女,世上还有比这更折辱人的处置吗!
冯姨妈听到圣旨的一瞬就昏了过去,冯蟠倒是很想大闹一场,拿香菱―――甄英莲撒气,可是他现在根本动弹不了,连原本定下的,进京之后就给香菱开脸摆酒的事儿都没办成,现在还能有力气动弹?
来传旨的正是皇上身边的夏太监,见冯蟠如此行径,不由得冷笑一声:“冯大少爷,咱家劝你还是省省吧,皇上下了旨,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儿,谁也抵赖不了!”
“您已是活活打死父亲的人了,若是再朝姑姑动手,岂不更成了畜生一样的人?这次皇上手下留情,没有让你受皮肉之苦,若是再有下次,恐怕也未必需要陛下动手,老天爷就先要了您的命了!”
甄英莲站在夏太监身后,看着被气得半死,却又无能为力的冯蟠,想起从前的冯渊,禁不住红了眼圈,可是看冯宝钗站都站不稳的样子,又不免心生可怜。
夏太监久居宫闱,人精一样的人物,看甄英莲如看白纸黑字,小姑娘什么都写在脸上,好懂得很!
他笑了一声,向甄英莲道:“我说甄姑娘,您有替冯家人担忧的功夫,可怜可怜自个儿不好吗?若没有这些跋扈的冯家人,您如今的日子不知好过多少!是他们把你害到这个地步,你不心疼自个儿,倒心疼他们?人家是锦衣玉食的千金贵子,打死个把人跟玩儿一样,王法都不放在眼里,伦理纲常又能算个屁啊?何况陛下一没问罪二没杀人,不过是改个姓罢了,哪里用得着您可怜!”
甄英莲闻言,不由得点了点头,虽然宝钗对她还算不错,并未欺压于她,可是她因薛家受的委屈也是实打实的,冯渊再不好,毕竟好过冯蟠这杀过人的混账!
再说了,宝钗不过是改一次姓而已,她从小到大,名姓都不知改过多少回了,若非夏太监带了圣旨来,她还不知自己本来姓甚名谁呢!
同样的委屈,凭什么她受得,宝钗就受不得?
夏太监说完,看看时候差不多,便带着甄英莲离开了贾家的三等将军第,往京中一户姓甄的官宦人家去了。
等人走后,冯宝钗强撑着叫丫鬟把昏迷的母亲和哥哥都扶到床上去,自己却了无睡意,扶着桌子缓缓坐在桌边的凳子上,眼底划过一丝刻骨恨意。
兄长之事,原本是能够摆平的,若非如此,贾家未必会容他们母子三人居住,若非那日天降雷霆,将兄长劈成重伤,也许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
好端端的天,忽然降下天雷来,还是先后劈在同一个人的身上,皇上岂有不问的?这一问之下,自然便得去调案卷,也就抓住了兄长的把柄!
思及此处,宝钗又不由得想起了金陵那几房人,正所谓无商不奸,薛家经营生意多年,家里至老实的家主,也得比狐狸多着两个心眼儿,乍一听说皇商的身份丢了,姓氏也被改了,还能不闹的?兄长这次闯下的祸,怕是已经弥不平了!
冯宝钗眼圈微红,抬头看看不省人事的母亲和哥哥,心里涌上一阵委屈,眼里不由得滚落下眼泪来。
这笔账,她早晚是要算清楚的!
第18章 | 第18章 争执
◎这个世道,民如何与官斗?◎
贾宅。
贾珍自回家之后就砸了一套瓷器茶具,气得满脸发青:“这叫个什么事儿!他薛家―――呸!他冯家办了丧良心的事,与我姓贾的何干?既然是那府里二太太的亲戚,叫二太太一人听训就是了,我们招谁惹谁了?”
尤氏也深觉晦气,她好歹也是贾家夫人,平日里出了家门进轿门的主儿,今日居然跪在府门前让那些平头百姓围观,简直把几辈子的脸都给丢净了!
秦氏坐在一旁,不住地低头抹泪,秦家虽然清贫,但也没让她在外头抛头露面过,她长了这么大,还没受过这种委屈!
贾蓉黑着一张脸,虽然已换了衣裳,却还是对着膝盖上不存在的尘土掸了又掸,恨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宫里不是刚封了贵妃娘娘吗,怎么皇上转眼间又下这样的旨意!”
贾珍余怒未息,狠瞪了贾蓉一眼:“你问我,我问谁去!”
他敲了敲桌子,冷冷道:“往后少过去那府里,逢年过节应个景儿就是了,他们府上封娘娘,又没给咱们好处,可是每次遭殃,都拉着咱们垫背!”
“我是受够了,咱们虽然不再是国公门第,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不至于非要沾贵妃娘娘的光,至于他们的那位娘娘……哼,前脚封了贵妃,后脚全族人都跪在外头听圣训,可知这贵妃也没什么稀罕的!宫里头主子娘娘多了去,怎么人家吴贵妃的族人就没在外头跪过!”
另一边,三等将军第这边也早已乱作一团。
宣旨太监走后,贾赦这下可是来了神,才刚进了大门,便指着王夫人的鼻子骂起来:“瞧瞧咱们这位二太太,真真儿是有本事的人!外甥打死了人却不叫我们知道,还敢把人请进府里来住着,真不怕人家发起混来,连你一起打死!”
“别人家出了贵妃,全家都跟着沾光,谁似咱们家这般晦气,先是被贬了爵位,再是连脸面都丢光了,贵妃娘娘真真是咱们族里的福星,才晋封了几天,家里就这么兵荒马乱的,要是再过几天,怕不是抄家灭族之祸都跟着来了!”
王夫人原就昏昏沉沉,脸色白得像纸一般,被贾赦骂了一通,气得肝火上升,手指颤巍巍地伸出去,却又摔了下来,只能靠在丫鬟的身上浑身发抖。
贾母眼圈里含着眼泪,怒道:“闭嘴!娘娘乃是皇上亲封的贤德妃,谁敢不敬重!平日里仗着家里的势作威作福的时候有你,如今受了委屈,就丁是丁卯是卯的!”
贾赦浑浊的眼里射出两道精光,眼底更是划过一丝恨意:“仗着家里的势?母亲怕是说反了吧,要是没有我,咱们家连这个「三等将军第」的牌匾都挂不出去!”
从小到大,他不知道受了贾母多少申饬,开口孽障闭口混账的,反观贾政,却是夸了又夸,都是亲生骨肉,也别太厚此薄彼了!
贾母冷冷一笑,厉声道:“没有你?那倒好了!若真没有你这孽障,以政儿的为人才学,袭了爵只怕更有出息些!家里没跟你计较已经不错,你还有脸说家里仗你的势?!”
“国公府的爵位,是你爷爷挣来,你父亲守住的,有你什么事儿!你自己倒说一说,若是没有你爷爷和你父亲,你凭什么就能袭这个三等将军了!”
贾赦被噎了个半死,邢夫人连忙帮腔:“老太太,您即便是心里有气,也别拿我们撒气啊!这事儿又不是我们惹来的,我们什么都没干,却被连累到如此地步,难道还不兴抱怨两句吗?大老爷一没杀人二没讲情,琏儿小夫妻俩更是安分守己,我们做错了什么了,怎么也得跟着没脸呢?”
邢夫人说完,哼笑一声:“我们虽不敢跟二老爷相比,可老太太也别太偏心了!我们倒真想让二老爷袭爵呢,谁让王法律条摆在眼前,我们说了也不算哪!”
贾赦冷哼一声,看向满脸尴尬的贾琏和王熙凤:“你们俩往后也省省吧,少替人家操心了,就算等我百年之后是琏儿袭爵,落在人家眼里,也是咱们沾人家的光,人家有贵妃娘娘护着,跟咱们这样爹不疼娘不爱的岂能相提并论!”
贾母气得肺都快炸了,怒道:“真是放肆!你眼里还有没有……”
贾赦哪管这个,不等贾母说完,就一甩袖子气呼呼地走了,邢夫人也赶紧拉过迎春跟了上去。
贾琏和王熙凤对视一眼,还是留了下来,但脸色都不好看。
贾赦走后,贾母一下子好像衰老了十几岁,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萎顿了下去,探春连忙上去帮着扶了一把。
迎春被邢夫人拉走,惜春跟着贾珍回了隔壁府上,如今在场的姑娘,竟只剩了自己一个,虽然这时候正用得着她,可看了看对面丫鬟怀里的王夫人,探春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为人子女者,本无怨怼父母之理,可是看着王夫人,探春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她扪心自问,并未对不起王夫人过,可是接二连三被王夫人连累,探春自认不似迎春好性儿,这口气她即便是能咽下去,一时半会儿也绝对忘不了!
御下不严,致使恶奴嚼舌,名声见毁;贤愚错勘,乃令亲痛仇快,家宅失和;无力协合,以是前怨未竟,又添新仇!
王夫人的种种行径,即便是探春也能看出问题所在,可王夫人身为二房正室,贵妃娘娘和宝玉的生母,王子腾大人的胞妹,谁又能奈何她?
难道,还真能将人逐出家门不成!
贾母深吸一口气,目光缓缓移向王夫人,冷声道:“二太太病体未愈,不宜吹风,还不快把人送回去静养!”
王夫人喘咳两声,嘶声道:“老太太――”
“还不快走!”贾母猛然提起声音来,怒道。
丫鬟们含着眼泪,一边低声劝王夫人宽心,一边将人架起来,飞也似的去了,贾母看着眼前的人,贾琏夫妻俩自刚才开始脸色就不好看,宝玉失魂落魄,贾环累累若犬,探春沉默不语,李纨贾兰更不必说―――
一家人打出生起,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凤姐儿上前一步,低声道:“老祖宗,梨香院那边……”
贾母沉着一张脸,语气冰冷:“去给王大人递个信儿,不是我们不肯给王大人面子,只是这样的亲戚,贾家实在伺候不起!”
“凤丫头,派个人去梨香院说一声,请冯姨太太找好了房子就搬出去!”
王熙凤应了声是,和贾琏一并走了,贾母看了看剩下的人,叹了口气,心底无限悲凉:“散了吧,都散了吧!”
……
听了平儿转述的老太太的话,冯宝钗神色平静,只是点了点头:“跟你家奶奶说,今日之事是我们对不住府上,等房子找好了,我们即刻就搬。”
平儿来时原本还悬着一颗心,生怕宝钗不肯让步,乃至撒泼打滚寻死觅活,如今见了宝钗的反应,倒是松了口气:“宝姑娘真是明理之人,那奴婢先回去复命了。”
冯宝钗柔声道:“你去吧。”
送走了平儿之后,冯宝钗转身去了冯姨妈的屋子,冯姨妈还昏在床上,宝钗在床头的妆奁底下翻了翻,掏出一沓子银票来,面额最小的,也是十万两银子一张。
能以商贾之身与公侯人家相提并论,当年的紫薇舍人,本事财力都可见一斑。
虽然已经分了房,可单单嫡系这一支手里的家资,便有数百万之巨,这些银子里,有一半是铺面田产折算的,另一半则是存在银庄里,以备不时之需。
如今,冯姨妈手里的银票足有二十张,算起来将近三百万两白银。
冯宝钗从里面拿了一张十万两的,又从屋子里找出一个拜匣装了,神色依旧平静。
贾家的反应,其实在她意料之中。
毕竟,打死人的是自家哥哥,贾家帮忙周旋却被兄长连累,以致全族受辱,又怎会不恼羞成怒。
但话虽如此,宝钗却仍得替自己与母亲争一争。
族中的分红,向来是嫡系拿大头,旁支拿小头,如今冯家因兄长的关系丢了皇商职位不说,还连累了全族之人,族中的那些叔伯们岂会放过这个机会?
万幸,冯家现在成了普通商贾。
这虽然是件坏事,但也未必就完全没有好处。
商贾为民,贾家王家却是官,这个世道,民如何与官斗?
冯宝钗屏退了下人,孤身一个人捧着拜匣,去了贾母的院子。
经此一事,贾家上下都没有闲谈玩闹的心思,往日热热闹闹的院子,今日却冷清至极。
摆饭的时候,贾母勉强喝了半碗粥,就叫人撤下去了,自己一个人歪在榻上,闭着眼睛胡思乱想。
鸳鸯掀了帘子进来,低声禀告:“老太太,冯家姑娘来了。”
贾母闻言,蓦的睁开眼睛,冷笑一声:“她还有脸来!”
鸳鸯试探着开口:“那,奴婢把人挡回去?”
贾母沉着脸,冷冷道:“不必,我倒要看看她有什么话说!”
第19章 | 第19章 周旋
◎为人处世,这么不粘锅可不行。◎
宝钗低着头,捧着拜匣进了屋子,低眉顺眼地给贾母请安:“见过老太太。”
“起来吧。”
贾母原本心里就有怨气,如今见了冯宝钗,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话里话外都要戳宝钗的痛处:“冯丫头,你也别怨我心狠,是你家哥儿太没王法,若非皇上仁慈,只怕他现在已经人头落地了!我们家一贯是安分守己的人家,似你哥哥这样手上沾着人命的主儿,我们并不敢兜揽!”
冯宝钗只是低头听着,面上并无异色,心里暗暗冷笑。
不敢兜揽?
怎么,当初送往贾家的信,都叫狗瞧了不成?
事情没发的时候,一口一个姨太太叫得亲热;如今东窗事发,就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来说教,好像自己多么无辜似的!
薛家改姓,贾家跪训,反正大家的脸都丢光了,还有什么好互相嫌弃的!
冯宝钗忍过了贾母的连番奚落,始终没有回应,等贾母心里的闷气出得差不多,终于愿意停下问问她的来意的时候,适时地将手里的拜匣送上,言辞温婉:“千错万错,都是兄长的错,一失足成千古恨,如今便是后悔也没法子了,不仅带累了自家,还连累了亲戚,兄长实在是万死难辞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