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宝钗说到此处,不由得拿帕子拭了拭眼泪:“只是皇上偏又仁慈,不叫他偿了命,既留着命在,也总得好好儿活着才是。”
她说到此处,便将手里的拜匣递给鸳鸯,示意她拿给贾母:“按说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哪里还有脸留下,就算老太太不提,我们家也该尽早搬出去的。”
“只是老太太也知道,我家兄长前些日子刚遭雷劫,如今还躺在床上难以行动,家母刚才接了圣旨,也昏死过去,至今不省人事,我虽还有几分要强,可是一个姑娘家,连大门都不好出的,一时间又要赁房子,又要服侍兄长和妈妈,又要筹划着搬家,家里头兵荒马乱的,我也实在分身乏术。”
“如今也只好求老太太宽限数日,这些银子算是赔礼,好歹等妈妈醒了,兄长也能下地,家里头有了个主事的男子,然后再搬出去。”
贾母垂了眼,心下兀自沉吟,她对此时的冯家并无半分好感,当然不希望他们再在贾府居住,可冯宝钗话里的意思也很明白,如今冯蟠与冯姨妈一个伤一个病,家里能主事的只有冯宝钗一个女子,贾府如果真把人往外赶,无处容身的冯家人就要露宿街头了。
再怎么膈应,有一件事是改不了的,那就是冯姨妈是王子腾和王夫人的妹妹,把冯家人赶出去固然解气,可是之后呢?绝了冯家和王家两门亲吗?
当然,能与冯家断了关系,贾母求之不得,可真要是就这么断了亲,贾母又觉得太亏些,冯家把贾家害成这个样子,还一点儿血都不想出?
再者,王家这边是个什么态度,贾母还拿不准。
王夫人是个护短的,不然也不会为了冯家去挑衅林家姐妹,倘若王子腾也是如此呢?
事已至此,贾家冯家全都没脸,贾母不怕冯家疏远,却怕王家借着这个由头跟贾家生分,自家的贵妃娘娘固然尊宠,可从目前看来,也难以从皇上手底下荫蔽族人,而四大家族里如今唯有王子腾是重臣权臣,贾母自然不敢贸然得罪他。
吃一堑长一智,贾母如今也学会谋定而后动了,所以才先给王子腾送了信,等得了王大人的准信,再动作也不迟。
而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贾母虽然不说,但心里也有数,那就是贾雨村这件事上,贾家被迫跟冯家拴在一条绳上了。
贾雨村徇私枉法,的确有贾王二家的手笔在内,皇上查无实据的原因,是因为贾家是当面与贾雨村商量的。
冯家的书信到京城在先,贾雨村被点为金陵省应天府尹在后,所以贾政直接当面跟贾雨村托付了此事,自然也就用不着书信了。
贾母怕的是,贾政或王夫人在事情办成之后,会不会给冯家写了回信,如果有这种信,她对冯家的态度就要微妙一些了。
倘若逼得太紧,冯家狗急跳墙,将信往上面一送,贾家就真的惹祸上身了,倒不如给冯家留一分余地,等他们自己搬出去,贾家虽然失了颜面,毕竟还有十万两银子。
总好过直截了当地赶走冯家,赔礼分文没有,还可能惹一身官司,赔了夫人又折兵吧?
思及此处,贾母神色略缓,淡淡道:“我也不是那不讲理的人,既然实情如此,也便罢了,且等你兄长醒了再理论。”
让鸳鸯收起银票来,贾母淡淡地往榻上一趟,合上双眼:“我累了,冯丫头且去吧。”
冯宝钗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起身告辞:“多谢老太太体谅。”
之前王夫人和冯姨妈见面的时候,冯宝钗也曾在一旁陪伴,记得王夫人提到,贾家现在日子虽然还过得去,却有些寅吃卯粮的意思,偏这两年年成又不好,各处的租子都减了不少,贾家如今是外强中干,外面瞧着也还气派,里头可就不怎么样了。
冯姨妈听说姐姐如今过着这样的日子,立刻就要给王夫人拿银票,却被冯宝钗拿话支吾开了。
她可没忘了,贾家还有人想借她哥哥之手,除掉那位林家姑娘呢,在事情没有查明之前,她自是不会贸然选择资助仇人。
但,今时不同往日,为了震慑冯家其他房的叔伯们,宝钗必得攀上贾家这座靠山,只要他们不离开贾家,冯家的其他人就难以与他们接触,他们也就会越安全。
贾家要维持现在的奢华生活,就需要银子,大笔大笔的银子,只要能保住嫡系的地位,冯宝钗并不在乎在贾家身上多花点银子,以她的目光来看,贾府的吃穿用度虽然不凡,可是东西不是多而不精,就是精而不多,不是珍藏密敛,就是滥而无味,正应了那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家中景况如此,冯宝钗不认为贾母舍得下十万两白银,此等稳赚不赔的买卖,世上难有不动心的,她此来就是要赌,看看贾母是选面子还是选银子,不管贾母出于什么考量,事实证明,她赌对了。
……
次日,又到了林琢玉回家的日子。
林琢玉才下了马车,就瞧见了在门前守着的怜霜,顿时欲哭无泪:“又要去正堂?”
怜霜点点头,林琢玉不免叹了口气,但想到这两天的事,又觉得也应该见皇上一面,跟皇上通通气儿,便一路小跑着去了正堂。
到了正堂才发现,这日上皇不在,只有林彦玉和皇上在,林琢玉长舒了一口气,给皇上见了礼,椅子还没坐稳,就听皇上问:“贾家什么反应?”
“两府里大吵了一架,赦老爷也给老太太甩了脸子,家里头鸡飞狗跳,闹腾得很。”
林琢玉说完,想起冯家的事儿来,眉心微皱:“冯家居然还没搬出去,我以为老太太得恨毒了他们家的人呢,没想到竟容下了。”
皇上笑了笑,没有答话,倒是林彦玉犹豫了一下,抬眸看向皇帝:“陛下,如今贾家在京里的风评着实不太好,学生有些担心两位妹妹的名节被他们连累,是不是能以此为由,让两位妹妹搬回家里来住?请皇上示下。”
茶盘里摆着各样精致的小点心,皇上拈起一块玉璞酥在手,咬了一口:“你急些什么,有朕在,难道还能让你们被贾家连累?”
“再者,你不会真的以为从贾家搬出来,就能万事大吉了吧?”
林彦玉朝林琢玉投过去一个同情的眼神,示意自己爱莫能助,却发现林琢玉神情淡淡,一点儿委屈或者可惜的表情都没有,顿时茫然了。
贾家都这样了,林琢玉和林黛玉却还得住在里头,看林琢玉这平静的样子,难道她真不怕被连累?
林琢玉倒是真的很平静,她毕竟看过原著,知道皇上后面还有损招没出,贾家且得蹦Q呢。
再说了,真要从贾家搬出去,贾母能不能放人且不说,往后林家在京城里的名声,也未见得能好到哪里去。
婚姻者,结两姓之好也,人家同你家结亲,就是为了看你家来这么一手「树倒猢狲散」吗?
若是同人家做生意,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并没有什么不妥,都是明码标价白纸黑字,谁也不欠谁的。
可换到亲戚身上,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正所谓打断骨头连着筋,你不跟人家住在一起,就能彻底断绝亲缘了?
再者,谁家的日子也不是一帆风顺的,若是亲戚家略遭了些劫难就忙着撇清关系,那等人家缓过神儿来春风得意的时候,你再凑上去,人家还肯理你吗?
哪怕是要脸面,不肯再去俯就人家,也别想从此后就高枕无忧了,像这样有一点风吹草动就绝一门亲,得有多少亲戚才够绝交的!
为人处世,这么不粘锅可不行。
更何况,贾家在京城经营多年,亲朋故交数不胜数,上至四王八公,下至官府小吏,多少都是有些交情的,人家见过大风大浪的还没动静,你先蹦出来叫唤,不显得眼皮子太浅了吗?
就算真的要与贾家一刀两断,也不该是这样的时候,这种小风小浪,还掀不翻贾家的楼船。
等皇上出手,以雷霆万钧之势摧枯拉朽之时,贾家能不能在京城立足都未可知,也就无所谓断不断的了。
皇上吃完了点心,又喝了一口茶,笑道:“上皇毕竟是慈悲惯了的人,连发狠都还给人留着三分颜面,冯家虽然丢了脸,又丢了皇商的职位,却没有伤筋动骨,以冯家的家私,说不定还能慢慢回复些元气。”
“朕没有上皇那么好的心肠,不管怎么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冯蟠就不该让他活着,冯家这棵大树,也该倒下去了。”
说到此处,皇上抬眸,看着下面林家兄妹:“你们俩有什么主意,说说。”
第20章 | 第20章 煮茗
◎偷得浮生半日闲and大事要来了◎
林彦玉微微拧起眉头来,兀自沉吟,林琢玉已随手捏起点心来填肚子了。
跟皇上这种人精说话太费脑子,还是吃吃喝喝比较适合她。
林彦玉想了一会儿,抬眸:“冯家乃金陵世族,人口绝不止这三人,如今陡然失了这么大脸面,能忍得下这口气吗?”
林琢玉歪了歪头,倒是明白了冯家为什么不走:“可是冯家如今还在贾府里头,那些冯家旁支如今只是寻常商户,进京城容易,想找他们算账可就难了。”
林彦玉笑了笑:“旁支进不去,就让里面的冯家人出来,别的不说,如今不是就有一件大事,必得他们这一房的人亲自回籍去办不可的?”
林琢玉茫然:“什么事?”
以冯家如今的处境,他们离开贾家都是一种冒险,想让他们回金陵,只怕无异于痴人说梦吧?
林彦玉看了林琢玉一眼,似笑非笑:“你傻呀!冯蟠的爹刚死,他不得回去治丧啊?”
林琢玉深深地噎住了,好家伙,痴人竟是我自己!
皇上不由笑出了声:“这也有理,不过那冯蟠刚被雷劈过,如今还重伤未愈,半死不活的,能动身吗?”
林彦玉端起茶盏来,微笑:“重伤未愈,不是更好吗?”
皇上和林琢玉一齐侧目,林彦玉温文一笑,低头喝茶。
……
冯姨妈这一昏就是一天一夜,到晚上才醒了过来,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绳子上吊:“老天无眼哪!薛家即便有错,也罪不至此啊!”
又流着眼泪骂冯蟠:“作孽的畜生!我平时叫你收敛,你只是不听,如今带累得整个薛家都没脸!你妹妹如今还怎么许人,旁人怎么看咱们家!”
冯宝钗在一旁,看着冯姨妈的样子只觉得心累,有现在哭的,为什么当初不严一些管教哥哥呢?
四大家族之中,自家虽是紫薇舍人出身,到如今却早已入商贾末流,有财而无权,在四大家族之中也只能居于末位,而今史家一门双侯,贾家贵妃门第,王家位高权重,却没见这三家的儿子做出仗势杀人的事情,偏偏自家哥哥做了出来!
冯宝钗沉默地看着冯姨妈哭天抹泪,并无半点劝解的意思,事到如今,劝不劝又能怎样?冯家想要在京城立足,已是难上加难,母亲来京时盘算的「金玉良缘」多半也是落了空,就算冯姨妈还有心,宝钗也会劝她算了的。
如今,摆在他们这一房面前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保住嫡系的地位,保住冯蟠的族长身份。
十万两银子,才换了贾母松口,允冯家人暂住数日,算是让他们缓过一口气来。
但,要想保住自家的地位,这几天时间远远不够。
在这几天里,她还得想办法,要么让贾家把冯家留下,要么就得找一个新的靠山了。
冯宝钗在心里盘算着自己能依仗的人,在脑海里挨个过了一遍,最终落在一个人身上―――王夫人。
当日冯家进京之前,王夫人曾经派人来给冯姨妈送过信,信上提到过冯蟠的人命官司已经托过人的事。
冯姨妈当时并没有在意这封信,听她读完之后,就随口吩咐让她烧了,但冯宝钗有心,把信悄悄留了下来。
当时的她倒也没觉得贾家会将冯家赶出家门,只是隐约担心以母亲的性格,会平白无故借给贾家姨妈许多银子,日后难以追讨,因此留下这封信以防万一,没想到今日就用上了。
不过,光有信还不行,得想个法子,叫她这位姨妈知道信的存在才可以。
反正脸已经丢过了,现在赶走冯家是两败俱伤,留下冯家却有大把的银子可以受用,就看贾家怎么选择了。
……
又过了几日,黛玉约了迎春和探春一并喝茶,林琢玉闲来无事,也就跟着过去了。
在诊疗系统的疗养下,黛玉的身子并未如书里一般虚弱,虽然也没见多健壮,但药已渐渐地少了许多,精神足了,又有姐妹陪伴、贾母疼爱,除了思父怀母之外,倒也没什么烦恼。
最重要的是,她同贾宝玉关系平平,别说眼泪了,黛玉连眼神儿都没赏他一个。
林家姐妹平日多在流风院起卧,贾宝玉倒是来过两次,都被范嬷嬷着人拿话支吾过去,连院门都没让进,后来大概是觉得没趣儿,也就不怎么来了,倒是三春姐妹时常过来坐坐,黛玉也只和她们往来。
探春这日吩咐下人做了些乳酥来,又命丫鬟烧了水来,沏了几碗顾渚紫笋,笑道:“这是前两日老太太给的,说是今年进上的新茶,统共有七八样,原是要给二太太的,只是二太太病着不能喝,白放着陈了又可惜,所以给大伙儿分了些,这水也是今年的新雨,我尝着觉得不错,想着叫你们也尝尝。”
黛玉前两天也得了老太太送来的茶叶,却不是顾渚紫笋,而是一份雨前龙井和一份君山银针,闻言不由得笑道:“早知如此,该把我那些茶也拿来,借着今儿人全,一并尝个新。”
林琢玉低下头,看了看风炉子的滚水,打心眼里表示拒绝:“我不惯喝雨水,能换成泉水吗?”
探春眨了眨眼,有些疑惑:“泉水倒是有,只是这泉水虽活,到底出自地底,流经尘埃,哪里比得上雨水清净?”
林琢玉摇摇头,笑道:“庄子有云:「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既然天地间有尘埃漂浮,雨自天而降,自然便要沾惹尘埃,怎能算得干净?”
迎春点点头:“倒是有这么句话,可如此说来,天地间竟没有干净的水了?”
“有倒是也有,就是麻烦些。”
林琢玉想了想,挥手让惜雪过来:“去厨房要一口带盖子的锅来,再要一个碗,碗要能装在锅里,记得把东西都洗刷干净了再送过来。”
惜雪去了一会儿,把东西带来了,林琢玉指挥她把锅放在风炉子上,又令人去拎了一桶井水过来,将井水倒进锅里,又将碗放了进去,盖上盖子,笑道:“且等着吧。”
黛玉眨了眨眼:“这是做什么的?”
“云凝露。”
林琢玉顺口胡诌道:“水烧滚了就会生出云雾,等云雾升起之后,凝在锅盖上成了露水落下来,就是云凝露了,这云凝露由水化云,云腾致雨,雨落成露,生于斯落于斯,一点凡尘都不染,岂不干净?”
――说是什么云凝露,其实就是简单的蒸馏水,虽然设备太过简陋,蒸馏出来的水也未必十分干净,但跟雨水比,杂质应该还是少一些的。
林琢玉可没忘了,书里的人喝雨水也就算了,还喝埋了五年的梅花雪水,雅不雅她不懂,以她的视角来看,脏是肯定的了,就算煮开了她也没法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