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坊是滑县最大的赌坊,背后的关系盘根错节,赵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寻常人不敢过多置喙,听个乐子也就过了。
见证过事情起因的王掌柜和伙计旺财却不然。
虽然没想明白其中发生了什么,但王掌柜直觉这则消息和杜袅袅脱不了关系。
“我就说杜娘子是个高人。姓赵的也算是恶有恶报。听说他之前就祸害过不少好人家的闺女。大家是敢怒不敢言。这下好了。他胳膊没了,赌坊也对他封禁。这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王掌柜脸上露出惩恶扬善后的满足笑容,像看了一出过瘾的戏。
旺财适时提起,“您之前不还说杜娘子要往火坑里跳,咱也拦不住嘛。”
“我说过吗?”王掌柜秒变严肃脸,“杜娘子这等精明的人物,她往火坑里跳,其他人就得警醒是不是会引火烧身。”
见旺财那明显揶揄的眼神,他缓了缓口气找补道:“我那意思是提醒你,咱们不要胡乱揣测他人的意思。尤其是像杜娘子那样捉摸不透的。”
旺财笑着拿起抹布,自往旁走去,“反正您有您的理。”
他埋头清理桌椅,抬首看到来人,“两位客官回来了。”
陶玠、徐尧朝他颔首示意,二人上了楼。
刚才在茶坊,他们便已听到茶博士绘声绘色地描述这则大消息,回到酒楼,掌柜和伙计也在议论。
徐尧不禁忖道:“大人,你说杜娘子在其中是不是动了什么手脚?”
陶玠瞧他皱眉的样子甚是有趣,“想知道,你可以去查。”
徐尧心想,让他去查岂不费事,况且这也不是公事,只是这猜不透也够抓心挠肺的。
“大人向来消息灵通,这背地里究竟是什么事儿,大人您就告诉我吧。”
陶玠看他实在心痒难耐,轻描淡写将知晓的情况分说。徐尧难掩惊讶,“她竟然联合了赌坊老板……这杜娘子当真好手段!”
陶玠轻笑道:“这位杜娘子,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正当滑县人津津乐道时,没过几日,又发生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
赵家的老奴将赵平贵抬到县衙门口,击鼓鸣冤,状告长乐赌坊、杜氏姐妹共殴伤人。
县衙大门敞开,衙役们鱼贯而出,主簿收了状纸一看,眉头皱起,快步到后堂去请知县,“大人,事关长乐坊和赵家,您看是否需要亲自审问。“
沈知县接过状纸,沉声道:“将人带到堂下。“
升堂审案的消息不胫而走,杜袅袅、杜柒柒以及长乐坊众人被带到时,衙门外已围的水泄不通,全是看热闹的百姓。杜老太太好不容易穿过人群,挤到最前头,焦急不安地看着两个孙女被带到正堂。
“大人,相关人等均已带到。“
“升堂。”
惊堂木一拍,两旁衙役皆道:“威……武……”
现场为之一肃。
沈知县身着官服,端坐高堂之上,目光看向堂下一站一躺的赵氏主仆二人,“你们递上来的状纸,是要状告长乐赌坊、杜氏姐妹行凶伤人?”
赵家老奴揖手躬身,“正是。”
沈知县居高临下,打量立在正中的杜家姐妹,两人皆是身板单薄、弱如蒲柳,年岁尚幼的那个看起来还是个瞎子,这怎么行的凶,伤的人?
赵平贵头上白布包成个粽子,只露出一张嘴,右肩用染血的布裹着,躺在担架上哑声嘶喊道:“县尊,就是他们害的我,杜袅袅拿石头骗我说是银子,害我失信于长乐坊,杜柒柒动手打的我,长乐赌坊派人砍了我的胳膊。请青天大老爷做主。”
他本欲声泪俱下地控诉,奈何面部被包裹着,一做表情就扯的生疼,说起话来支支吾吾,像是闷在坛子里,比预想的效果大打折扣。
老奴只得将事情复述一遍,附和道:“请县尊做主。”
沈知县皱了下眉,视线落在其余人身上,“你们可认罪?”
杜袅袅端端正正行了礼,叩首道:“县尊容禀。”
第11章 对簿公堂
杜袅袅这一庄严叩首,抬起头时,眼圈通红,神情悲戚,似有莫大冤情,却隐忍不发,不卑不亢道:“民女杜袅袅与妹妹杜柒柒,乃滑县良民,去年民女与赵平贵结识,本是郎情妾意,欲缔结婚姻,谁知赵平贵是个负心汉,欺骗民女,转头竟将民女卖给了恶霸,民女拼死不从,从恶霸家中逃出,坠入滑龙江,险些丧命。民女被人救起后缠绵病榻多日,侥幸才保住性命,本以为此事已了,谁知前几日,赵平贵又来找民女,满口说着先前都是误解,是那恶霸要强占于我,让我三日之内筹齐五十两银子,他拿银子去请他的朋友修理恶霸,替我报仇。”
“民女父母早逝,家中无所依靠,又遭遇一场祸事,哪里拿的出这么多钱。况且赵平贵先前害我,民女不知他此举是否故技重施,为防万一,便拿石头装进钱袋里,带着妹妹,跟着赵平贵去见他的朋友。这姓赵的果然没安好心,把我们姐妹俩骗到长乐赌坊,说是要拿我的银子抵债,还要把我和妹妹卖给赌坊,他好换了银子赌钱。”
她声情并茂,字字泣泪,该停顿的时候停的恰到好处,围观人群适时蹦出唏嘘之声,对她充满怜悯,对赵平贵则是恨的牙痒痒,看他那副惨状,反而幸灾乐祸。
嘈杂声越来越大,沈知县不满地扫了堂外一眼,“肃静,肃静。”
场面安静下来后,杜袅袅续道:“民女自问,未欠赵家毫厘,便是拿石头装成银子,倘若赵平贵未存歹心,也不至于此。他夺走我的钱袋交给赌坊老板,老板见钱袋里装的是石头,震怒之下想要擒他,赵平贵趁机挟持我妹妹,要杀了她!”
“哎呀,这人怎么这样!”
“真是活该啊。”
“姓赵的坏透了。”
看热闹的百姓再次爆发感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这案子不比说书先生讲的话本刺激。
“你胡说!我那是为求自保,慌乱下不得已而为之。”赵平贵气急,一只胳膊撑在担架上,想要坐起来,激动之下又跌了回去。嘴里唔哝唔哝的,口齿不清,倒显得几分滑稽。
老奴顶着周围人的耻笑,赶紧过去扶起他。
“县尊,杜袅袅这个毒妇,连同她的妹妹杜柒柒,合起伙来蒙骗我,她妹妹一拳打在我鼻梁上,打的我满脸是血。”赵平贵直起上身控诉道。
沈知县看他们各说各话,居中斡旋,“先别急,此事一样一样公断。赵平贵,我来问你,刚才杜袅袅所言,你找她要五十两银子,把她们带到长乐赌坊,是否属实。”
赵平贵:“属实。”
“那你意欲何为?”
“我、我欠了赌坊的债,想让杜袅袅替我筹钱还债,我要是直说,她定然不愿相帮,只能出此下策。”
沈知县了然,又问:“你方才所言,是这个小丫头打断了你的鼻梁。”
赵平贵:“正是。”
沈知县:“杜柒柒,你可认罪?”
小娘子瑟瑟缩缩挨在姐姐身畔,像是被这场合吓到了,一直低着头,听到知县叫她,她迷茫无助地抬起没有聚焦的双目,怯怯诺诺地小声答:“我、我没有。”
杜袅袅仰首道:“县尊,我妹妹生来眼盲,自幼体弱多病,瘦骨如柴,要拄着盲杖才能勉强行走,试问她怎么能在被赵平贵挟持的情况下,打断他的鼻梁呢?这根本就是赵平贵在信口雌黄。”
“就是,就是。”
“这么瘦弱的小娘子,怕是力气小的连一桶水都提不起来。”
“这姓赵的,胡诹的没边了。”
听到围观百姓的发言,立在一旁的赌坊老板吴晓倩,嘴角几不可查地抽了抽。
赵平贵一听风头不对,立即抢白道:“县尊,别听这个毒妇混淆视听,确实是杜柒柒打伤的我。”
杜袅袅质问道:“你说我妹妹打伤你,证据呢?”
赵平贵:“当时有赌坊的人在场,大家都看见了。”
沈知县:“吴晓倩,事实究竟如何,你从实道来。”
吴老板看了这半天戏,终于到他上场了。他毕恭毕敬地道:“回县尊,当时赵平贵拿匕首挟持住杜柒柒,声称要杀了她,我言明杜柒柒非我赌坊中人,威胁无用,让他赶紧放人。赵平贵却势要拿杜柒柒当挡箭牌,混乱之下,赵平贵突然摔倒在地,面部流血。草民猜想,许是他一时不慎伤及自身,但当时事情发生的太快,我们实在没有看清。”
其余打手也附和点头,“是,是这样。”
“什么没看清,当时离我最近的就是杜柒柒,除了她还会是谁。”赵平贵道,“就是她,她一拳打在我的脸上。”
杜袅袅:“你说是我妹妹?”她做出钳制杜柒柒的动作,握住杜柒柒的左手,“你是说,她以这样别扭的姿势,反手打了你一拳?你看看她的拳头,能有缚鸡之力吗?”
“这种角度,怕是个男人都不一定能反击吧。何况还是个瞎眼的小娘子。”
“小丫头身形多瘦啊,赵平贵一只手都能把她提起来。怎么可能是她。”
“肃静。”沈知县又拍了拍惊堂木,“赵平贵,除了赌坊中人,可还有人能为你作证?”
赵平贵支支吾吾:“当时就只有我和她们姐妹二人,还有赌坊一干人等在场。”
沈知县:“好,这一桩事算是查清了。那赌坊砍你的胳膊,又是何缘故?”
吴晓倩等的就是此时,当即道:“县尊,此事乃因赵平贵欠债不还,赌坊有赌坊的规矩,他欠债五十两白银,我容他三日时间,若还不上,拿胳膊抵债。有字据为证。白字黑字写的清清楚楚,赵平贵自愿画押的。”
他将欠条呈上,沈知县阅知后,又问:“赵平贵,你可认?”
按的手印无法抵赖,赵平贵低低颔首:“是。”
但随即他态度激烈道:“县尊,即便我签字画押,那也是被赌坊逼的。国法在上,岂容赌坊私自用刑,我就算欠债,赌坊来县衙告我便是,却让人押着我,生生砍了我的胳膊。谁给他们的胆子凌驾于国法之上,请县尊秉公执法,严惩长乐赌坊。”
沈知县“嗯”了一声,“现事实证据俱已查清,你们可还有话说。”
“民女有话要说。”杜袅袅上前一步,“民女要反告赵平贵拐卖良家子,持械行凶,丧尽天良。”
“哦?”沈知县眸光流转,“可有状纸、人证、物证?”
第12章 秉公执法
“状纸在此。请县尊过目。”杜袅袅双手呈上,“事发时,民女被诱拐至恶霸胡三有家,仓皇逃出后,被追逐坠江,幸得人救起,当时目睹者甚重,此事流传甚广,滑县百姓皆可为民女作证。”
“是。是。这事儿大伙儿都听说过。”
“当时我在江边洗衣服,哎哟,那个凶险啊。幸亏岸边有人拿竹竿把小娘子拉起来,不然眼看就要淹死了。”
“小娘子被抬回去时,从我们家门口经过,我亲眼看见了。”
沈知县微微敛目,“胡三有何在?”
“草民在此。”
百姓们循声望去,自动分开条道,胡三有魁梧的身形在人潮中异常显眼,他身着镖师套装,穿过人群走到堂下,与杜袅袅对视一眼,继而揖手道:“草民胡三有,见过县尊。”
沈知县:“杜袅袅状告赵平贵,称赵平贵将她卖给了你,可有此事?”
他这一问,赵平贵和杜袅袅、乃至在场众人的目光都转到胡三有身上。
赵平贵暗想,此事胡三有必不会承认,倘若认了,这一买一卖,胡三有自己也脱不了干系,这罪名可不轻。
“回秉县尊,确有其事。”胡三有铿锵有力道,“二月初,赵平贵主动找我,说是看我多年未娶,让我给他十贯钱,他给我找个媳妇儿。”
“你……你血口喷人。”赵平贵万万没想到胡三有竟然会当众认了这事儿,眼珠一转,辩解道,“分明是你看上了杜家小娘子的美貌,想拆散我们,强占她为己有。”
胡三有瞥向他,“你来找我之前,我都未曾见过杜娘子,何来知晓她的美貌。我和你交易,何胖、何瘦都看在眼里,他们可以为我作证。”
堂外,何胖何瘦费力地拨开人群,露脸高叫道:“县尊,确实如此。赵平贵收了钱的。”“我们可以作证,他就是要卖掉杜娘子。”
杜袅袅:“县尊,赵平贵借故将我骗到胡家,收了钱后扬长而去,此事已有多名人证。今次,赵平贵到裕丰酒楼,以复仇之名诱我筹钱,我祖母、妹妹及酒楼掌柜、伙计皆亲眼目睹。”
王掌柜和伙计本也是来看热闹的,没想到还有他们见义勇为的戏份,忙朗声朝知县道,“县尊,杜娘子所言非虚。”
沈知县瞥了瞥堂下众人,肃色道:“胡三有,你可知你犯的什么罪?”
胡三有跪拜诚恳道:“草民知道自己买卖良家子,难逃罪责,但恳请县尊主持公道,惩戒恶人,还杜家姐妹一个清白。”
他重重地叩拜下去,知县看他的眼神越发意味不明。
沉吟片刻,沈知县又转向赌坊众人,“吴晓倩,事发当日,赵平贵是否要将杜氏姐妹卖给你换取赌资?”
吴晓倩据实答道:“当日,赵平贵确有此意图,只是长乐赌坊向来只收金银珠宝,从未有过拿人抵债。草民未曾应下。”
事情到这里,已查的七七八八。
沈知县心下合计,赵平贵出自四大世家之一的赵氏,背靠当朝赵太傅,他没了胳膊,此事必不能善了;长乐赌坊老板吴晓倩出自燕州吴氏,吴家虽比不上四大世家,在州府却是名门望族,更不用提长乐赌坊背后那些弯弯绕绕,从县里到州里,多少大人物都有牵扯,轻易也不能动。
至于胡三有,这小子不知脑子搭错了哪根筋,往日里为非作歹没有一点长进,关键时刻却跑来作证,还把自己给搭进去了,让他这个做远房亲戚的为难。
思来想去,只有杜氏姐妹最好拿捏。杜景升过世后,杜家没了主心骨,老的老、小的小,难成气候。
他打定主意,便又煞有介事地拍了拍惊堂木,宣判道:“既如此,两案现皆已查清。赵平贵,你干犯律法,拐卖良家子,持械行凶,依律当脊杖五十,流放两千里,姑念你初犯,且行凶之举未伤及他人,其情可悯,准折臀杖二十,并以铜六十贯听赎。”
赵平贵喜道:“县尊明镜高悬,青天在世。”只要不流放,就算把宅子卖了换钱听赎,也值当的。
“姓赵的怎么才臀杖二十下,这算什么事儿?”
“哪有这么判案的。天理何在啊!”
“肃静!”沈知县面色一沉,正待继续判决,主簿自后堂神色慌张地上前道:“县尊,这样判,不可啊。”
沈知县面色微愠,“赵氏的人,你说我怎么判?”
主簿瞥了瞥屏风后,压低嗓音道:“今时不同往日,礼部那二位官爷可都看着呢。赵平贵到裕丰酒楼诱骗杜娘子时,这二位也在场。”
沈知县一惊,“他们何时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