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平舔了舔唇,他是觉得今日这一遭,自己是赌对了。
“殿下心悦永乐公主,谢夔这种夺妻之仇,殿下如何能喜欢他?”林平有些洋洋得意道。
他怎么的也算是裴铮的大舅,这是当初承德帝补偿皇后后,他从旁分得的那么一点荣耀。最初在接到这泼天的富贵时,林平还是有些忐忑的,他不过是林氏旁系,在真正的镇国公亡故之前,他甚至都没有到过京城,更没有见过天子和储君,忽然一下成为了太子的大舅,这多让人紧张。但久而久之,林平就真以为自己是眼前这位尊贵的太子殿下的亲舅舅了。
他想,他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外甥谋划,何罪之有?
在上座的裴铮在听见林平这话时,没有第一时间对林平做出什么反应,反而下意识地朝着不远处的屏风后看了一眼。
裴铮说不上来自己心里究竟是后悔多一点,还是兴奋多一点。
他懦弱而不敢开口的话,现在借用林平这张嘴,讲了出来,还落进了鹤语的耳朵里。
他有些迫切地想要知道,鹤语在听见这话后,究竟是什么反应。
可是现在眼前还有碍事的两个人在自己跟前,就算是裴铮再怎么迫切,也不得不先打发了眼前的人。
回过头时,裴铮眼底那点隐晦的兴奋和紧张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冷色。
他心里装的人是自己的亲妹妹,这话没错,但是,这种事情,却是除了自己和心腹之外,不应该被旁人知晓的。尤其是那种自作聪明,从自己身上一点一点搜集起来证据,再推导出这样的结论的人,就该死。
“镇国公莫不是糊涂了?”裴铮语气冷得吓人,他看向林平时,那眼神宛如看着一个将死之人,“竟然在孤面前大放厥词!小五乃是孤的嫡亲妹妹,你这话是想要将孤陷入何种境地?!”
裴铮越往下说去,声音越是冰冷。
林平面上的笑意在这一刻,彻底僵硬在了脸上。
他大约是没有想到自己说了一句大实话,但最后自己却也可能因这句话丧命。
前一刻发热的头脑,在生命攸关之际,终于冷却了下来。
就是因为理智回笼,林平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有多危险。
他直言点破的,可能是眼前太子殿下心里最深的隐秘。
不可对人说出来的隐秘。
君臣之间,君心中不愿表露的想法,臣子不仅仅没有维护保护起来,反而还直接将最后一层纱布戳穿,这样做的结局,可想而知。
第268章 戳破
几乎是在这瞬间,林平就感到自己后背的衣服全部被浸湿了。
林平还没有为自己刚才的莽撞的失言找到借口,一旁也已冷汗涔涔的王显先一步开口。
“镇国公可真是好大的胆子,当面议论皇族,给太子殿下和永乐公主泼脏水,你可真是过得太舒坦,都忘了自己是谁了吧?污蔑两位殿下,那可是要入狱的大罪!”王显刚才也被林平的一番话震惊,但现在他可没想要去猜测林平话里有几分真假。即便是真的,那他也必须要求自己认为那是前者的胡话,自己不能相信。
不然,今日林平走不出东宫,他这遭受了无妄之灾的人,也走不出东宫。
王显现在开口,无非是想要将自己跟身边这不长脑子的林平划分开来。林平私底下做的那些事,可跟他没有半点关系,林平现在说的那些话,他也绝对不相信。他只恨自己没点眼力价,先前也该随着周围的下人一起退出去。不然,何至于现在面对这样的场景?主子的辛秘,是这么好听的吗?
林平不敢抬头,“殿下,殿下臣只是一时嘴快,求殿下恕罪,殿下……”
说这话时,林平已经非常自觉地伸手打起了自己的嘴巴。
可他的解释,对于裴铮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来人。”裴铮冷静开口,一个嘴上胡言乱语的人,他怎么可能还会留在自己手中?现在不除去,难道还要等他在日后捅出更大的篓子的时候才后悔吗?
赵玉很快从门外进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东宫侍卫。
“林大人神志不清,胡言乱语,污蔑孤,攀咬公主殿下,先看起来,听候发落。”裴铮镇定开口说。
他没有将林平送去大理寺,也不想林平的“疯话”被旁人听见,这对鹤语的名声不好。但是,今日之后,林平也别想在出现在朝堂之上。至于他要怎么消失,还有什么比一个人被认定成了“疯子”更妥当的呢?
林平听见裴铮的话,他下意识还想要求饶反抗一番,可是刚才跟在赵玉身后进来的是东宫侍卫,后者几乎没有给林平一点反抗的机会,直接堵住了他的嘴,然后将人拖了出去。
林平不甘地挣扎,都成了徒劳。
赵玉在一旁看着,刚才那些话,他守在门口,自然也听见了。作为裴铮身边最得力的心腹,自家主子心里这么多年装的是谁,他怎么会不清楚?但是他家主子都舍不得点破的事,现在却被林平这么个玩意儿点了出来。不用多想,赵云也知道自己主子心里的怒火。
所以在看见林平还想要在东宫侍卫手中挣扎时,他很不客气地朝着林平的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老实点!”赵玉阴冷的声音传进了林平的耳中。
等到大殿里就只剩下裴铮和王显时,王显哪里还敢多在东宫停留?刚才林平的事没有闹出多大的动静,还不都是眼前这位殿下的雷霆手段?他都不敢想象若是林平的那些话传了出去,将会掀起一场怎样的腥风血雨。
“林平神智失常,臣却未曾觉察。臣有罪,还请殿下责罚。”王显自请责罚。
裴铮看着下面的小老头,他日后还有用得着户部尚书的地方,总不能现在因为一个口无遮拦的林平,就对户部尚书下手。
“王大人也知道了林平神智不清,那也一定知道今日他说的那些话都是胡话。”裴铮淡声说。
王显立马明白过来裴铮这话的意思,飞快道:“今日之事,若是外界有一丝传言,臣一力承担。”
这是他对裴铮的保证,林平的话绝对不会从自己口中传出去,他以性命担保,若是外面有一丝一毫的流言,他就将自己这条老命交代出去。
裴铮很满意现在王显的识时务,他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朝廷拨给朔方的物资,还需要王大人跟进。孤不想看见类似的意外再出现,你懂吗?自作聪明的人,将会是什么下场,孤相信王大人是真正的聪明人。”
王显心里已经将林平骂了个狗血淋头,他怎么也想不到林平胆子会这么大,竟然背着自己自作主张,现在就连他也一并在太子跟前被记了名。
“臣知道,臣一定谨记殿下的教诲。”王显忙不迭开口应道。
裴铮像是觉得有些疲惫了,抬手端起了茶杯。王显见状,主动告退。
等到王显离开后,裴铮这才将自己的视线挪向了一旁的屏风处。
若不是因为记挂着屏风后面的鹤语,他今日肯定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刚才二人。
只不过现在,对于裴铮更重要的,是鹤语的态度。
“小五。”裴铮唤道。
从屏风后面终于走出来一道身影,裴铮眼神一紧。
刚才的那些话,鹤语在屏风后面自然都听见了。
当她知道林平竟然是故意拖延了棉衣的运送,也故意截下了谢夔的信件,她当时差点没忍住心头的怒火,直接冲出去,质问对方为什么这么做。
但在她听见林平说出最后的原因时,鹤语却宁愿自己先前冲动一回,至少在之后,她就不会再听见那么荒唐的理由。
她原本觉得这一切都是林平在胡言乱语,可是越是在屏风后面停留,她拥有越多的时间仔细琢磨林平的话,还有今日裴铮问她的那句自己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能不能将人留在身边的问题,鹤语忽然觉得心头有寒意侵袭。
现在,鹤语盯着不远处裴铮的视线,这让她心里最后那一点点侥幸,也终于消失。
鹤语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现在心里都还没能平静下来。
她从小都敬仰的兄长,什么时候对她抱着那样的心思?她竟从来不知道。
“皇兄。”鹤语沉默片刻,开口道。
只是她这一句“皇兄”出口,让裴铮立马变了脸色。
鹤语不是没看见,但是她觉得自己实在无法像是从前那样,再对着裴铮亲昵撒娇,叫他一句“太子哥哥”。虽然她的兄长并不是母后亲生,但是两人从小都在一处长大,在鹤语心中,其实裴铮就是自己同父同母的亲哥哥。但如今,这一切都被打破了。
裴铮心头一痛,可他知道自己还是要沉住气。
“林平那些胡说的话,难道小五当真了吗?”裴铮那双漆黑的眼眸,牢牢地将鹤语锁定。
鹤语:“……没有。”她深吸一口气,知道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林平发疯的言论坐实,不然,她不知道自己日后要怎么面对自己的兄长,“都是一个疯子的疯话,我为什么要当真?”说完这话后,鹤语还冲着裴铮笑了笑,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怎么让人觉得勉强。
裴铮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尤其是在意识到鹤语对自己有些躲避后,他心里的阴沉,几乎快要不受控制地破土而出。
下一刻,裴铮的声音就落进了鹤语的耳朵里。
“那,若是他说的是真的呢?”裴铮说。
他亲手在鹤语面前撕开了那一层伪装,也是两兄妹之间最后的体面。
裴铮在说完这话后,心里有一闪而过的懊恼,但很快,这一抹懊恼就消散了。他盯着鹤语的眼睛,不肯给她半分逃避的机会。
第269章 冷寒
鹤语心头狠狠一震,她以为裴铮是个聪明人,也是个体面人,但现在,她只觉得自己从前的这位兄长,是个比林平还要疯的疯子。
鹤语忍住了心头蔓延上来的慌乱,镇定道:“皇兄说笑了,你我都是父皇和母后的孩子,皇兄喜爱我,那也一定是兄妹之情,哪里有林平说的那么龌龊?”
鹤语直接将这话题踢回给了裴铮。
裴铮眼中的神色一深,“龌龊。”他像是无意识一般重复着鹤语刚才说出来的这两个字。
一时间,裴铮脸上没了什么血色。也正因为如此,他神色看起来变得更加难看。原来在他的小五心里,自己就算是有这种想法,就是龌龊的吗?
鹤语不等裴铮反应过来,便又接着开口:“皇兄既然知道是户部的人出了纰漏,想来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我就不在此叨扰了。”说完,鹤语有些敷衍地行了一礼,转身就准备出门离开。
裴铮下意识地站起身,想要走到她身边,可是鹤语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唐坚,青船。”
随着她话音的落下,一黑一青两道身影倏然落在了鹤语身后,将她跟裴铮之间划出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线。
裴铮上前一步时,这两人就先一步挡在了他跟前。
东宫的侍卫见状,飞快上前。
但唐坚和青船只听鹤语一个人的命令,像是眼下这样的情况,就算是东宫的人出手,他们也不可能离开鹤语身边。两边的人,顿时对峙了起来。
鹤语根本没有看身后的场景,好似也完全不关心,只一门心思朝外走去。
最终还是裴铮败下阵来,看着视线中越走越远始终没有回头的身影,“都退下。”他说。
他能怎么办?难道这时候让侍卫出手,强行将鹤语留下来吗?这里可是在宫中,而他如今也只是太子。
到底是将鹤语放走了。
裴峥站在原地,却久久没有离开。周围的侍卫也不敢动,守在他身边。
赵玉自然知道眼前这是怎么一回事,但就是因为知道,所以他才更加不敢吭声,甚至都快要屏住了呼吸。
鹤语从东宫出来后,没有一点停留,直接出了宫。
等上马车后,她这才像是卸了周身所有的力量一般,靠在了位置上。这时候她才彻底松了一口气,好像从逼仄的牢笼中逃了出来。
珍珠和玛瑙刚才虽然没有跟着鹤语一起在大殿内,但是她们两人都看见了鹤语从里面出来后失魂落魄的样子,一时间两人都不敢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给鹤语倒了一杯暖呼呼的热茶。
鹤语缓了好一会儿,这才缓过神来。
珍珠和玛瑙见她面色看起来终于没有那么苍白,这才试探着开口:“殿下,是出了什么很棘手的事情吗?驸马那边……”
珍珠是想说若是真遇见什么事,可以联系谢夔在上京留下来的人,到时候消息会跟快递到谢夔手中。
可珍珠这话还没有说完,鹤语就像是被踩了尾巴一般,猛然打断了珍珠的话,“不用!”鹤语飞快说。
当她说完后,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有些过激了。
珍珠和玛瑙眼中都带着惊诧。
鹤语揉了揉脑门,这种事情,现在怎么好告诉谢夔?他本来就在战场上,鹤语可不想要自己这边的事影响到谢夔。
“我没事。”鹤语说。
但她这样子,看起来哪里像是没事?珍珠和玛瑙脸上的担忧是一点也没有少。
“棉衣的事已经查出来了,很快就会送到朔方军手中。”鹤语说,“最近我都会在公主府,哪儿都不去。”
回到公主府,天还亮着,但鹤语已经躺下了。
她在躺下之前,还没忘记让珍珠去容家走一趟,将结果告诉容薇,省得她担心。
鹤语一个人躺在床上后,抱着被子,像是才觉得有了些安全感。
今日她在东宫受到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现在她都不能接受。
她不知道自己兄长是什么时候对自己有了别样的心思,她们明明是兄妹啊!鹤语咬了咬牙,又忍不住觉得委屈。
她没有了小时候一起玩耍的竹马,现在竟然连哥哥也要失去了。
忽然一下,令她感到害怕。
怎么会这样呢?她想不明白。
脑袋里也似乎因为今日的变故,变得昏昏沉沉,鹤语抱着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彻底睡了过去。
等到再睁开眼睛时,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鹤语从床上坐起来,一直守在外面的玛瑙听见动静,声音便传了过来。
“殿下,要吃点东西吗?”玛瑙将今日小厨房里准备的膳食报给了鹤语听,下午鹤语睡下来后,到现在都还没有吃东西呢。
鹤语伸手撩开了床幔,那纤细而雪白的手腕,给人一种脆弱又无辜的感觉。
鹤语“嗯”了声,露出了半张小脸。
玛瑙很快服侍着她起来,而珍珠已经将在炉子上温着的晚膳端了出来。
鹤语坐下来后,才觉得有些饿了。
她听着外面有簌簌的声音传来,不由转头,“下雨了吗?”鹤语问。
珍珠刚进门,笑眯眯说:“外面是下雪了呢!这可真难得。”上京城里,冬日虽冷,但一般很难下雪。“都是些雪粒子,不大。”
鹤语心中一动,让玛瑙去开窗,她想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