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秉乐差点绷不住脸上的表情,敬佩有之,尴尬也有之。这么天的了解,她也知道了早些年官家不愿意让别人觉得他像道君天子一样正事不干附庸风雅,每每写诗就说是易安居士旧作,搞得人家赵明诚李清照尴尬无比,三十年恩爱夫妻差点和离。
当然有点理智的人绝不会以为官家这是好人妻,实际上李居士比他大二三十岁呢,说句僭越的,要是有儿子只怕比官家还大了,但是底层民众可不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说什么的都有,要不赵明诚能去了外地不回来了。
诚如她所说,邢秉乐是最合适的人选,现在赵玖把议和的事情丢给秘阁,自己赌气在后宫不出来了,几位公主见驾的时间大大增加,她作为可以入宫的外戚,是唯一可以不受检查把奏疏递上去的。
邢秉乐问:“夫人,咱们祖上虽有交情,实则从未见过,您也知道这不是小事,怎么就敢找我呢,万一我拒绝甚至居心不良说出去,您的损失可就大了。”
李清照微微一笑,道:“世人皆知我通诗词晓金石,却不知道我还好赌牌。所以我赌二娘子一定会帮我,相信我不会输的。”
李清照说的没错,邢秉乐隔天就劝母亲在家休息,自己进宫给佛佑神佑送了时下流行的布料,两个小姑娘都很高兴,当下就要宫人量体裁衣——赵官家出了名的简朴,皇宫绣坊到现在还没招人。
这样一耽误,赵玖果然来了,邢秉乐果断递上奏疏转述原委,弄得赵玖一时感慨万千,道:“易安居士的好意我心领了,她自己好好保重就是,朕既然当了这个天子,天下事自然该我来担着。再不济也有宰执尚书,若不是为了易安居士名声考虑,朕现在就想把这个奏疏扔在某些人脸上。”
邢秉乐鼓起勇气,问:“姐夫,您,您会议和吗?”
赵玖对这个称呼有点懵,但想想估计人家以前就这么叫过,这又是私下里,于是道:“不会,大宋可以议和,赵玖绝不议和。”说着看了眼身边的两个女儿,逗着她们道:“到时候宜佑太小爹爹不敢带着,你们愿不愿意跟爹爹去八公山上当个女山贼啊。”
佛佑神佑听不出开玩笑,但是一左一右拉着袖子就怕他扔下自己,邢秉乐忽然道:“那我也去。”接着又补充道:“我也去照顾她们两个,给官家.......和将士们缝衣服做饭,也绝不做亡国奴。”
赵玖又多看了她一眼,一笑说:“朕本来能以为带上的也就几位相公和御营前军呢,现在看来朕这个皇帝当得还不错。”
当然八公山他是没去成的,反而闹出了天下闻名,一定会载入史册的白马绍兴事件。在此之前,谁也不会想到竟然有一个皇帝愿意以退位要挟百官跟他抗金,那还能怎么办?真让太上道君复位?别开玩笑了,他能为了大将孤军北上,还是能在尧山与完颜娄室对射?怕是所有宰相上阵也不能把他拉上城头。
你就是最守旧的道学家、或者是路边卖栗子的,都不能接受这样的局面,靖康耻才过去几年啊,大家不说,不代表不知道这是谁的责任,能挡住金人的才是官家,与之相比,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
不就是要文武分制吗?不就是要战吗?不就是要兴原学吗?不就是要破旧立新吗?行行行都依你。
而整个夏天,邢秉乐都在见证这历史性的画面,而她自己则像一株绿柳,开始抽条,人瘦了不少,脸却开始慢慢带上了些少女的韵味。
邢母从自家老头子态度的变化里察觉到一些事,不许女儿再频繁进宫了,理由是宫里二位贵妃都怀孕了,不要多事。
但很快邢母也不能拦着她了,因为大公主佛佑被官家赐婚于灭了伪齐的大功臣岳飞的长子岳云,小姑娘很不好,要找小姨聊天才能好。
佛佑见到小姨简直要哭了,这段时日她人前要温婉端庄地颔首微笑着接受恭喜,心下却惊惶无措。
她会想爹爹是厌烦她了吗?为什么这么早就定下她的“去处”?这个岳云会不会很凶恶?听说有志向的人都不愿意当驸马,那他是没本事的闲汉还是会怨憎自己?
邢秉乐其实也没有经验,只能来来回回地安慰着她,最为关键的是:“你爹爹怎么会厌恶你呢,他要是不疼你,怎么会让我来看你。。只要你爹爹在,谁能欺负你!”
佛佑渐渐地平静了,她其实是一个很理智的人,爹爹是救她回来的官家。她是长姊,要当最符合公主闺范的爹爹的大女郎。
邢秉乐也不能陪她太久,出宫之后,邢母很快在为她寻觅婆家,邢焕却觉得太早了——国朝女子一般十六七岁才会嫁人,而且邢家的门第吧,真有点高不成低不就。
这种事秉乐没有插话的余地。邢母却不乐意,说着说着吵了起来,“你那点心思以为我不知道,老娘告诉你,我不卖女儿。”
邢焕老脸一红,鲠着脖子道:“好好,感情只有二娘是你亲生的,大郎三郎不是,孙子们更是外头捡来的,偏心也不是这个偏法。”
邢母一默,仍然道:“大郎三郎没手没脚吗?不会自己谋前程。因为大娘,家里已经享了这么多年富贵,还要误了二娘的终身吗?那不是一个好去处。但话又说回来,官家若有心,谁也拦不住,若无心,你枉做小人而已。”
邢焕被顶地说不出话来,拂袖而去。
但邢秉乐最终还是没许人,原因真的如他爹说的那两条,倒是首相赵鼎的夫人还在意过她,也依旧觉得她太小,娶回家去至少好几年才能抱孙子。
不过后来听说赵大公子娶得妻也很好,是一段佳话。
邢秉乐在闺中忐忑的时候,他又出征了,这次说是去打西夏。尽管那时国朝百年宿敌,但她对他依旧很有信心。出征的那一天,她排除万难,于清风楼的雅间里,望着全身甲胄的他,无比自豪。
甚至有时会可耻地想,若我是姐姐,该多好。
建炎六年,时不时上门的易安居士忽然问邢秉乐,“二娘子可愿做我的弟子吗?学我这一身诗词音律吗?”
第33章 番外邢秉乐四
邢秉乐当时真是愣住了,呆萌地瞪大了眼睛,似乎有点不可置信。那可是易安居士,不管别的方面如何,但以文采而论,她的确是当世无二的文人词客,要不然赵官家也不能老拿她做筏子啊。
而大宋百年文华底蕴毕竟还在,即使邢秉乐作为皇亲还帮过易安居士的忙,都一时间自惭形秽了,好一会儿才呐呐道:“我,我不会写诗唱曲的,那个更不通文法。”
易安居士自嘲一笑,道:“吓死我了,还以为你要跟我说辞藻非女子之事呢,你才多大,现学也不晚。”
邢秉乐低头道:“只恐怕我资质有限,玷污了先生的名声。”
邢家对此倒是乐见其成,毕竟底层百姓再怎么传,官家对易安居士的推崇也不是假的,自家女儿有个才女的名声,无论如何也不是坏事,邢母还非常周到地准备了拜师礼。
而后邢秉乐的日子就充实多了,李清照是个非常严格的老师,她对于词藻有着严苛的理解,相当反对以诗为词,特别将著眼点放在音律上面。因为词律较严而诗律较宽,拿作诗的音律填词,自然有许多地方“不可歌”了。连她的师公苏轼因为才气太高,词曲的规范无法限制住他的思想,造成他不喜剪裁文句以就音律,也不为她所推崇。
所以光是平仄之学,邢秉乐就学了小半年,事实证明人的天分是有限的,她在人情上的练达和见识抵消了文采的风流,反正李清照是觉得有点失望,不过她毕竟是灵秀可人,也孝敬师傅,让一生连庶出子女也没有的李清照很喜欢这个孩子。
直到那年秋天,王师灭了西夏,国朝百年事了,朝廷里却传来了官家将来迁都的消息,她竟然数日难睡眠,写出了第一首小令。
柳梢青
泛菊杯深,吹梅角远,梦里京华远。聚散匆匆,云边孤雁,水上浮萍飘。教人怎不伤情?觉几度、魂飞梦惊。后夜相思,尘随马去,月逐驾行。
李清照看着少女淡淡的愁思,浅浅的思慕,忽然特别无力,若非无情分,哪里能写出这样名为送别实为思怀的佳作,半年多的相处,已经让她可以察觉出很多,她说的也直白:“陶然(李清照为她取的字),一入侯门深似海,何况宫门,你会害了你自己的。”
邢秉乐低头默然,她没有奢望过自己能瞒住这位看透人事的师父,但这样直白,也实在叫她有些不好意思,但终究她是坦荡的,说:“师父,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可我就是想着他,想多看他一眼。”
“可你总要嫁人生子,若有了丈夫,还能再如此吗?”
“师父也嫁为人妇,能告诉我,是做姑娘时快乐,还是做赵夫人快乐?”
千古第一才女一时竟然噎住了,沉默半晌,只道:“可恨我们生为女人啊,半点不由人。”
邢秉乐反而安慰她,“师父,我们虽为女子,但生于富贵,虽经乱世,却逢圣主。已经比太多人幸运了,至于婚事,我不强求便是了。”反正由着自家父母吵去。
但还真有想到,建炎七年元夕刚过,她就差点被嫁出去了。
说来也怨她,为什么要给佛佑和岳云那小子打掩护,借着元宵节出来看花灯,听说书人讲《水浒》,如果不是这样,她就不会乘马车出行(岳云有马),就不会因为惊了马差点被摔死,还是被个身材高大的青年将军给救了。
她一面护着脸色都吓白了的佛佑,一面强忍着害怕向那人连连道歉,岳云乖得像个猫一样,任凭那人教训,“岳帅若知道你在京城这样胡闹,还读什么武学......”他忽然停止了说教,因为北风吹过,邢秉乐本就歪着的帷幕被彻底垂落。
少数民族出身的李世辅看着那张梨花浅浅的鹅蛋脸,瞬间明白了官家所写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什么岳云,岳云是谁?
第二天邢秉乐还担心佛佑暴露了,结果居然听说御营骑军都统曲端和副都统刘錡一起来了家里,为另一位副都统李世辅提亲,对象不用说了,肯定是她。
你们藩人办事都是这么利索的吗?
小李同学也是无奈,他老爹李永奇殉国了,没道理求亲那么大的事不告诉顶头上司,可没想到曲大春风得意,非要来保媒,以示自己关心下属,你说邢家就是再败落,能由着他那张嘴信口胡说吗?所以邢家父母难得意见一致地婉拒了这门婚事,端茶送客,徒留很想犯上的李副统领和强行把他拽走的刘副统领。
佛佑出宫那么大的事当然瞒不过赵官家,他听说后续后差点没笑死,前段时间被三大案、折可求弄得阴霾的心情也好了不少,直说曲端害人不浅,为了御营骑军的团结,还托佛佑问她,“李世辅其实很不错,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若是觉得还可以,朕再请吕本中去保媒。”
很神奇,她居然没有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只是淡淡的伤心,很快便化为了一点苦涩的笑容,说:“李将军自然很好,可家父家母气的狠了,还是算了。再说家师新寡,我身为嫡传弟子,虽不用为其守孝三年,总不好在这个时候谈婚论嫁的。”
这倒是实话,在川蜀混了几年的赵明诚一肚子憋屈,喝酒无度就那么去了,世人总是对女子严苛一些的,不少人非说李清照吃不得苦不肯随着丈夫赴任,不然也不会让赵明诚无人照顾而死,完全不顾他走前带了妾婢和家仆的。
当然李清照师徒不会知道,这样的结果已经比历史上好太多了。再嫌弃丈夫怕死,也是三十年恩爱夫妻,李清照伤心了好一阵,从族中过继了一个男孩养着,平日里也越发深居简出,只是整理自己和丈夫半生的文学册子,邢秉乐不放心常来探望她。
李清照偶尔写作,又多了几分对人生的感悟,叹息道:“以前官家为了激励士民,借我之口写了‘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以示自己绝不再退,我那时敬佩官家英雄气概,反而和先夫大吵一架。后来也多为这些事争吵。其实现在想来,他不过平常人,我非要拿雄主来衡量他,那是我自寻烦恼。陶然啊,其实夫妻相处时,丈夫愿意尊重妻子给与发挥才华的机会,已经不容易了。”
邢秉乐知道师父是话里有话,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找来了古琴,新手弹奏,配着师父的佳作: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着,朝廷大事无一日停歇,金明池边的赵宅里却是海棠依旧。如果李副都统不时不时来转悠一圈,那就更好了。
直到那一日冬雪漫天,她听说,他病了。
开始只是有些挂心,但也知道,他之前七八年里倒有一半时间在军营,损耗肯定不小,恰好撞上了冬日天气转寒,所以有些病去如抽丝的感觉。只托人传口信叫佛佑好好侍疾。
佛佑回话说宫里潘吴二位殷勤地很,她和神佑都以年纪太小为由被赶跑了。她也只能无语。
但是,隆冬猎猎而来,官家的病情也变得反复无常,往往是几日间精神渐好,几日内又卧床不出。
渐渐的,却是理所当然的引出了一些流言。秉乐终于焦虑起来,恨不能递牌子进宫。却被李清照反问一句,“你以什么身份进宫见驾呢?”
第34章 :不贤不孝
听到了赵官家的明确要求,在场的重臣皆是凛然,俯首称是。本来礼部尚书翟汝文和太常寺卿万俟卨都已经大脑高速运转,准备给出方案了,双方目光一对视,都没有退让的意思。没想到就是这么一瞬间的功夫,最前列的赵鼎已经站出来了,道:“好叫官家知道,鲁国大长公主虽然是宗室长辈,但是年事已高,公主及笄虽然是宗室大事,但也不必每个人都当场。”
这话说的漂亮啊,十年功成,绍宋中兴,夸张点说,别说东京内外,就是整个宋朝治下,也都不敢违逆这位官家丝毫了。
君不见堂堂一个都省首相也因为惹得官家不快积极出谋划策?什么,你说那位八十多的老太太,我们要相信世界上是有奇葩存在的,不肯相信这个时代已经变了的人再少也是有的。这老太太无非是觉得自己年事已高碰瓷罢了。只是她的身份特殊一点,赵官家不想在女儿的大日子上出了人命,不然你闹一个我看看,敢死我就敢埋。
而赵鼎的办法也简单,钱家几百口子,不可能没有明白人,只要让这老货当天“病”了不要到场,咱们顺顺利利地给公主办好仪式,皆大欢喜。
不料赵官家却冷笑道:“那朕就由着她继续恶心,神佑也还有三个月就要及笄了,她要再闹出点什么事来,朕怕自己会送她去见仁宗皇帝。”
张浚听后竟然一阵心安,这才是我们熟悉的赵官家。随即顶着黑眼圈却道:“陛下,如今国泰民安,再无不得已之事。纵有一二不如意之处,最好也按照礼制来,臣的意思是听闻大长公主的庶子钱愐服侍父母南渡,这些年也一直由他守家业奉公主,不如加封他为杭州团练防御使,以表彰他的节孝,顺便赞美大长公主为人嫡母的慈祥。”
众人纷纷侧目,没想到你这浓眉大眼的这么阴损,明明鲁国大长公主宁可得罪皇帝也要为亲生儿子求官,你却转头把恩典赐给她的庶出儿子,还这么暗搓搓地刺她,不怕把人气的吐血而亡......嗯,那倒好办了,发一笔抚恤银子的事儿,户部尚书林景默表示去年进账丰厚,完全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