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你身为一方父母官,代朕牧民,就坐视这等惨事发生在自己治下。狗屁的舍小取大,朕看应该把你们一块送给河神,说不定黄河被你们恶心地能不发大水了。”赵官家显然已经怒极,脏话都出来了。
天子一怒,非同小可。室内之内无不凛然,那薛知州更是一头栽倒,跪下不敢再言。
赵官家犹不解气,一脚踢翻了旁边一个宫灯。深呼吸了好几次,又问道:“你自己管不了,为什么不上报御史,或者找长安刘相公,陕西经略使胡世将,你别告诉朕他们都不管!那朕就是连太上皇都不如的昏君!”
薛知州张嘴欲言,却实在说不出话来,还是他身边的推官镇定一些,勉力回答道:“官家,知州也曾上禀告过胡经略,胡经略派人来检查时,张知县拿重金贿赂了来人,只说是拿牲口祭祀。胡经略反而把薛大尹训了一顿,大尹才不敢再告了。”
赵玖皱眉,“胡世将竟然如此糊涂?”
那推官鼓足了勇气,咬牙说:“臣,臣不敢非议上官,胡经略倒也不是糊涂,而是因大尹是官家选的江南公阁成员,而张知县则是太学生出身、忠烈之后。胡经略素来是有偏见的。官家不信,可往陕西路,那个还有河东北路一查,到处都是这种事!”
这种事是不可能说谎的,现放着杨沂中和虞允文两个特务头子呢,杨沂中不方便走开,虞允文可是悄然退下了,赵玖坐下猛喝了两口热茶,纾解郁闷之气,然后叹息道:“朕知道了,看来真是绝知此事要躬行啊,乱世用重典,此间已经太平,朕连折家谋逆一事,都交给三司详查后处置,但这张仲熊实在已经触犯朕之底线,平甫,你立即带人去河曲县,凿开冰窟把人给我沉到黄河里去,秀之,你替朕写一篇布告,警示东南西北各地方官员,就是忠烈之后,做下这等事,也没有活路。”
刘晏和李秀之立即出列领命而去。
遇到这种事,赵官家本来是没有心情再多说什么了,但眼角看到那个发抖但还说的清楚的小推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推官看上去也就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人,闻听垂询,道:“臣陆九思,江西抚州人,乃是建炎九年进士出身,先入馆阁,去岁授官至此。”
赵官家本来点头欲走,毕竟江南西路这地方文风蔚然,出个进士真不稀奇,忽然灵光一闪,问道:“你是不是有个兄弟叫陆九渊啊!”
陆九思一怔,反而不知道怎么回答了,还是杨沂中喝道:“官家问你,回话。”
陆九思一个激灵,赶紧跪下,竟是比刚才还恐惧,道:“官家明见万里,臣父母确实因家里兄弟多,又因乡人无子,欲将新生幼弟过继他人,臣觉得不妥,就和妻子商量将弟弟带来了身边抚养。但我家绝没有溺死婴儿之行。”
赵官家这才反应过来,因为胡寅那事儿,天下皆知他厌恶父母杀子,《刑统》虽然还没有修订相关律法,但是此时他正在气头上,要是给误会了没准就把他家父母扔长江里去了,不有啼笑皆非。
但他怎么知道陆九渊其人的,也不好解释,只能笑道:“朕知道,本朝包龙图(包拯)不也是这么长大的,既然你留下了这孩子,就好好抚养吧。”毕竟原学有先天缺陷,需要未来的心学大师来争鸣。
陆九思一看官家是真没有计较的意思,大松一口气,赶忙谢恩,赵玖却自顾自走了。
等了几天,尽忠职守的赵子偁稍微好了点,至少脸色有些血色了。又开始和赵官家聊起河务,万幸他也摸清了官家不是这块料,因此言简意赅,“官家,我观历代以来,治理河水多是修建堤坝或者泄洪,这固然不错,但黄河之害首要在泥沙沉积,开封以东多地上河。长久治理必然是官家所说的退耕还林滋养水源,但那至少也要一二十年之功,若说紧急的,臣想最好的办法是冲击泥沙入海,从而缓解黄河压力。”
赵官家点头,道:“这是个办法,可如何能冲沙入海呢?”
赵子偁道:“臣有一个想法,但还不怎么成熟,汛期多洪水,到时收紧河道,利用河水之冲力,击河床底部泥沙,从而清淤防洪,因沙入海。只是黄河两岸人口稠密,臣建议先找一条小河实验一番,才好有定论。”
赵官家虽然没有天赋,但是好歹硬啃了几年书本,觉得他想的十分靠谱,点头答应,又道:“河务繁杂,迁移户口,疏通河道乃至解决民夫问题,你虽尽心,也要注意身体。不然若是累垮了,谁来给朕治理黄河,完成自家祖宗造的孽。”
赵子偁知道他说的是三易回河的破事,很想说咱俩虽然同族,但那是你的祖宗造孽,跟我们这一支没关系,殊不知在赵官家心里,他和那些所谓祖宗更没关系,还记得二十一世纪时听老人吹牛,他们家好像是天水赵氏,若真论起来,说不定还和赵鼎近些。
同时,赵官家也不可能一直待在延安府不走了,他逛了逛城中名胜古迹,视察了一下城外后军的军容,又勉励了吴玠几句,就准备了一下动身去了环州。
到了这地方很难不想起已经烟消云散的种家,因为当地就流传着“世衡三代守环州,百民安居五谷丰。皇恩浩荡远万里,种氏功业佑黎民。”
而传奇的不止是种家,神宗年间,夏军进犯环州。宋朝环州守将见夏军蜂拥而至,气势很盛,即主动退却,坚守城池,挫其锋锐。
夏军屯兵城下,连攻七日未能奏效,最后一无所获,锐气尽失而归。宋将折可适乘敌惰归,发起攻击,在洪德城大败夏军。
至于杨政,不提也罢。
而今,这些守边家族都不再复往日辉煌,反倒是二月十五,赵官家到达环州的第二日,接到了东京发来的奏疏。
对于张仲熊的处理没啥好说的,虽说太平年间皇帝也该按照程序走,但所谓独夫天子不是白叫的,赵官家愿意那是为法治建设做贡献,不愿意的话也说得通,他自己就是大宋最高领导人,对于一些恶性事件,完全可以自己处理。
只是刑部建议张叔夜殉国才导致儿子失去管教,所以其封号不去削减。
另外折彦文的案子也判下来了,他本人及其子其弟全部处斩,折氏其他人除非忠贞之士五服之内流放福建。另外取消折家的历代先皇表彰
这不算一个很严苛的判决,刺王杀驾哪怕你只是从犯也是株连九族之罪。不过赵官家还是批示,对于折彦文和其帮闲、子弟处理同意。但鉴于折家百年守边,其功不以不孝子孙消退,故旌表如故。折彦质等人安排低调退休即可。
这本是皇帝之权,东京秘阁自然无话,折彦质等人虽然免遭流放,但也实在无颜留在东京,族人分了几批定局了江西、两湖,几代之后都成了“佘家”,反而和演绎一致了。这倒是赵官家没想到的。
当然,事情还没有结束。忻(和谐)州的事情,那位薛知州虽然别的事还可以,但管理下属如此不作为,赵玖请他回家抱孩子去,李若虚降级回来继续当知州,反倒是那个条理清楚的推官陆九思,原官留任,不久升任通判。至于河曲知县这种职位,自然是交给吏部选官,但也言明靠近黄河别在只看家世选个混蛋了。
另外,胡世将又被扣了三个月俸禄,还特赐予四个字的评语“带眼识人”,羞得老头好几天不敢出门见人。
他越想越气不过,私信一封,狠狠骂了青州知州、张叔夜长子张伯奋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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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此去燕云八千里
话分两头,赵官家在处理这些破事儿的时候,数千里外的虎思斡鲁朵(今属于吉尔吉斯斯坦),碎叶河畔虽是春,却也难掩大漠孤烟,第一次来此的郦琼出了外面***风格浓厚,内里却与中原辽国风格无异的西辽王宫,骑马而行走在前面,望着这从未来过的王城景色,不免有点文人气息发作,感慨万千。
同行的使者、从河北回来的梁嘉颖却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感慨道:“这里在西域到也算是个好地方了,耶律大石,哦不,现在是西辽国主倒是眼光不差。”
这话听得郦琼笑了起来,道:“梁大使这话说的,想那西辽国主远走万里,百折不挠建立这偌大国家,西域小国无不臣服,又岂会眼光差!若不然,他怎么肯真金白金地向我们买这些女真人?还不是因为这里地广人稀多是突厥人,要想稳固根基,非得要辽国故种才好。”
没错,他就是专门来押送这一万五千名俘虏来换钱的,只不过这西辽的国都不断西迁,他又是带着大队人马,因此走了好几个月,年节后才到达此地。耶律大石对此当然很开心,但他也不是开金矿的,各种物资凑了半个月,才将将人货两清,各自欢喜。
梁嘉颖脸红,他这同进士名额都是买来的,别说对着赵鼎张浚,就是面对着有文化的帅臣,也有点底气不足,赶忙找补道:“是呀,不过小弟当年随着胡经略(胡闳休)出使,后又任湟州知州多年,最是知道,这西辽国主虽然算是个人物,却当真仰慕咱们官家。不光是当年动身西行时专门往兰州城内寻知州索求了之前几乎所有的邸报,而且专门要求他们留驻在兰州大市场的官员将邸报抄录,不远千里往西面送。而且东京城里但凡有来往商旅,都会招来细细询问官家旧事和新作为,反倒是对着我们这边的驻外使馆,并不多问。”
郦琼看着四周打扮各异的商旅居民,居然也没什么纠纷,感慨道:“这才是此人心机,好在我们也要回去了,官家曾说,他定能看到耶律大石横行西域万里,也能看到他......后国家渐次衰落。昔日汉武取西域而匈奴灭,若真有一日,不是不能取西域而夹北疆、定青塘,只盼你我都能活到那一日吧。”
梁嘉颖一时也被他说的豪气干云,两人又说了些闲话,回到使馆,听说了赵官家又一道奇怪的圣旨:往莫高窟临摹拓飞天神像,另买下西域绿宝石若干以作寿春公主及笄之用。
事关公主,二人虽然觉得有些唐突,但也丝毫不敢怠慢,第二日再次求见耶律大石,表达了请求。
耶律大石闻言哈哈大笑,金冠宝带之下不掩燕赵汉子的豪情,道:“如此小事,也值得大使和郡王单独来求见,两国既然兄弟之盟,那公主便也如同朕的侄女一般,哪有侄女及笄叔伯送礼还收钱的,等下你们与南面官(辽国对汉人管理的官员)直接交涉,不光绿宝石和神佛像,朕再送二十件和田玉摆件,算作添头,好叫小娘子把玩,记得耶律伯父一番心意。”
他如此客气大方,两人当然只有道谢的份,宾主尽欢,乘兴而归。
就在他们离开之时,这座充满辽国风格的大殿内顿时有人不满,只是碍于皇帝耶律大石远走万里建立国家的威望,不敢在他面前放肆而已。
但耶律大石何等人物,眼皮都不用翻一下,就以熟稔的河北汉话道:“耶律燕山,你想说什么,不必憋着,在座的哪个不是陪着朕千辛万苦来的,有何不能明言?”
耶律燕山也不客气,起身行礼道:“陛下,按说两国约定以我契丹故种换取钱财,也无不可。但是当年誓约说得明白,我们虽奉他宋国为上国,却也是兄弟之盟,不是奴仆,他赵官家的女儿及笄,凭什么到我国索取礼物,更不用说这莫高窟本在河西六州,说不得这是试探呢?”
耶律燕山虽也是契丹耶律部族,却不是阿保机的子孙,原本辽国在时职务是茶赤剌部秃鲁。茶赤剌是蒙古高原上的一个部落,秃鲁是官名。辽亡后,他带领部族随耶律大石万里西走,却也从未忘了自己是辽地之人。
他一开口,也有人壮着胆子说了一句,“若河西六州不在我手,今生今世,连遥望故国都做不到了!”
此言没什么特别的,却让很多年长之人心下凄然,都是生在临潢,长于燕云的辽国贵人,如今虽然立国别处,但家乡二字,真的能够忘怀吗?
正所谓万里阴山万里沙,谁将绿鬓斗霜华?
耶律大石环望底下臣僚,心里不难受是假的,但是作为一名世界公认的仅次于成吉思汗的中亚征服者,他还是做出了最理性的判断。不过就在他要开口之际,忽然听得北院大王萧斡里剌道:“便是如此,在座各位又能奈他赵官家如何?也派人潜入宋国,来个行刺吗?”
这话说的众人一噎,北院宣徽使,其下属萧合达见众人都有不服之态,忙道:“诸位,在下本为南仙公主陪臣,入西夏二十多年,因此也和宋国打了多年的交道,大王说的难道不对?如今宋国灭金之威犹存,那岳飞、吴玠和曲端的本事大家也见过,何况还有个据说天下无双的韩世忠,真打起来,我国别说河西六州,就连西域这偌大基业只怕也要赔进去。更不要说如今我们缺的乃是人口,这个只有宋国能给我们,别的不说,只要赵官家据不交人,我们万里之地居然只有十几万契丹人,各位能放心吗?”
又有一人补充道:“我们这里也没有茶叶,缺少铁器,若是兰州榷场关闭,也够受的。”
这些都是实情,众人心里怎么想的,面上也只得安静下来,这时耶律大石反而能从容道:“好了,我和这赵官家虽然见面不多,倒也自认了解他几分,现在他国内未稳,还顾不上我们河西六州。真若过分,契丹勇士也不是泥捏的,现下不过一个女娃娃成年,送点礼物也值得你们大惊小怪吗?有这个精神,不如想想这一万五千人如何分配。”
这是大事,众人公心私心都有计较,纷纷议论起来,直到日头过午,见皇帝面有疲色,才告辞而去。
众人既去,耶律大石也疲劳地倚在座位上,一名三十左右的娟姿妇人身穿锦袍,头戴契丹传统垂珠珰,耳上带着珊瑚耳环,履上却是鹿皮靴子,已经时的装束相差太远,仔细瞧瞧,契丹、汉、西域、草原的特色都能显露一点,也算是文化大融合了。
毕竟契丹立国北地百年,又在西域建国,到也说得过去,而且别说,这样打扮还挺好看,把一个胡女的成熟与婉约展现尽致。
因为太过熟悉,耶律大石也懒得绕湾子,直接道:“塔不烟,你怎么看?”
来人正是他的皇后萧塔不烟,她虽然不是耶律大石原配,但是当日在耶律大石一开始称汗时便成为王后,又生有一对儿女,何况辽国传统,女主当政,自述律太后时就有了,因此国家大事,她也可以说上话。
多年夫妻,心有灵犀,萧塔不烟自然知道丈夫的意思,斟酌道:“臣妾以为陛下说得对,赵宋那位官家或许有心河西六州,但不是现在,因此妾十分赞同你的看法。只是,这被人拿捏着也不是长久之计,将来......”
耶律大石苦笑道:“将来只怕更难,塔不烟,我比那赵宋官家大了十多岁,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两国实力悬殊,只怕更进一步。到时候,就不是人家拿捏我们,而是连脖子一起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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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相公们的死后生活(四)
“呸,你们早该尝尝这个滋味。”再等了官家一个多月没啥新情况之后,地府工作人员忽然给他们又放了一段耶律大石的投影。
但凡在这里的相公,谁没受过那帮契丹蛮子的闲气,一看他们如此吃瘪,真是三伏天里喝了冷水一般清凉,一向不怎么抢眼的富弼想起那些年出使辽国受得气,第一个忍不住骂出来。
别人也不甘示弱,纷纷声讨,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叱咤风云的时候。吕浩颐心中得意,也不管会不会被针对了,抚摸着胡须道:“只恨老夫当年身在东南,未曾参加金河会盟,看到官家为这契丹小儿加冕的场景,叫他们承认何为中国天子,哎,想想还真是遗憾。”